“既然要见莱拉殿下，我理应打扮得正式一些。”
一如威尔所预料的，她那悦心的笑容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那与年龄不仿的沉静与潜藏于眉眼深处的悲恸，他已经见得腻了。
“这样真的好吗？那两个圣星骑士若不是为你而来，那就一定是莱拉的护卫。他们此刻身受重伤地回到她身边，你和魔族有所勾结的罪名怕是再也洗不掉了。”
“我原本就是戴罪之身，事到如今就算再添上一两项也无伤大雅。但我已立过誓言，不能逃避的。”
是啊，誓言。
过去他或许会怀疑这个词在特蕾西娅心中的份量，但当那三行誓言那显得过于宏伟的内容浮现于他的脑中时，他摒除了一切的质疑。
吾身为星。
只为成就你的旨意。
当救济一切人类，引一切人类踏上救赎之道。
成为圣星时的誓言，这位少女是真的在身体力行。她不惜以自己的寿命为代价，也要在“救赎人类”这条根本不可能看得到尽头的道路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实在太夸张了。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应该都会意识到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威尔很想和以前一样大骂她的愚蠢，但作为她此般愚行的产物，自己真的有资格这么做吗？
“小狐狸……也是你用奇迹救的吧？使用那样的力量，你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威尔的视线直直刺向特蕾西娅那发白的发梢，喉咙干涩。这次她没有遮掩，而是用手挽起那缕头发回应道：
“当时诺艾尔小姐还剩下一缕生气。将她救活的力量与大圣女殿下的《天愈》效力等同，代价也等同——消耗我几乎全部的体力。”
“那么，被莱拉称作‘禁忌’的那些力量呢？那使死去之人复生，分开大海，眨眼间就把连两位圣星骑士都束手无策的夏蒂打倒。这些力量，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的寿命。这头发便是代价的显现。”
她从未如此诚实，或是向来如此。平静得好像不是在谈及“我”，而是其他的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威尔畏惧她的这份平静，就好像她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活下去的意志。
要是是为了能够实现的目标努力也就罢了，要是你真如你的主那样无所不能也就罢了……可你只有一条性命，怎么可能救得了这个世上所有受苦的人？
“如果她宣判你是异端怎么办？”
“那我就会请夏蒂小姐带您离开。以她的能力，一定能保护您回到家乡，见到您的妹妹。”
“我……根本就没有妹妹！而且夏蒂也不会同意这种事情，她可是比契约，约定看得比什么都要重要——”
“她已经同意了。”
威尔错愕地看着她，但她的神情是那么凄苦，全然不似是在说笑。
“夏蒂小姐并非刀枪不入。她也会受伤，也会痛苦，也会对未知抱有难以言喻的恐惧。”
威尔想起先前她那一反常态的模样，只有默然。
“两位圣星骑士绝不弱小。尤其是拉塞尔卿，他的长矛是夏蒂小姐这类魔族的克星。您可以想象一下被太阳的火焰炙烤，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像冰块一样融化的感觉。如果我带着她走上与他们敌对的道路，那她只会反复地经受这种痛苦。”
“您曾责备我，说我没有背负他人牺牲和苦痛的觉悟……我确实没有。因为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希望有谁为了我而承受苦难。”
不对，一定是有哪里不对的。但威尔无法驳斥她那沉重如山的言语。
她没有辜负任何人，而是竭尽自己的全力报偿他们。而自己这具身躯能够活动，灵魂能够存在于此也全是因为她将自己的生命划出了一部分赠予他。
“夏蒂小姐说莱拉殿下在您之前待过的那个村子。晚些时候，我会拜托云璃小姐带我过去。您和夏蒂小姐就收拾一下行装，准备回到大陆吧。”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她作出决定。
…
……
…………
威尔在海滩的一块大石头上找到了夏蒂。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眺望着远处碧蓝的海面与时起时落的白色潮波。空洞的视线一直延伸到海天相接的尽头。
她那双玻璃工艺品一般空洞的红色眼眸一直给威尔一种感觉：它们只是映照着景物的镜子，并无意志蕴含于其中。
“特蕾西娅已经前去镇上见云璃了。她是真的打算一个人去见莱拉。”
威尔爬上大石头坐到她的身边，而她也像是之前见面时那样刻意和他拉开一点距离。特蕾西娅并没有骗他。夏蒂是真的已经接受了她的想法。
“那么……你要和我一起去大陆吗？之后我恐怕会被很多人追捕吧。”
“那个拿长矛的人也会追来吗？”
“嗯？只是抓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的话，应该轮不到他出场吧。”
“那就没关系。熔化……很痛，非常痛，已经不想再体会了。”
夏蒂将她的脑袋深深埋进膝盖，威尔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却可以听到她声音的纠缠与颤抖。威尔从不觉得她具备人类的情感，但此情此景之下，他却觉得这就是她那千副面孔之下真正的样貌。
“对不起。”
自己是为了什么而道歉呢？她明明只是一个别有用心的魔族，连人类都算不上。忍受着恐惧待在杀人如麻的她身边，全都是为了利用她保护自己和特蕾西娅的安全。
自己理应，不该有任何负罪感才对。
“……”
夏蒂忽然伸出手，像是在寻求着谁去紧握一样张开五指。威尔不受控制地伸手回应，两人的十指紧紧交缠在一起。
他的身躯猛然一震，若湍流的情感冲荡着他的精神之堤，过于强烈的感伤，憎恨，爱恋，嫉妒，愤怒交杂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意志摧垮。
他一瞬间便明白了，这些就是她所不理解，但却一味吞吃的东西。这些情感并未成为她构筑自我的养分，反倒成了无法消化的剧毒。而她本人则出于某种理由，将这些毒物当做自己的珍宝不愿吐出。
“夏蒂……”
“我不能……不能放弃。她说了……要我吞噬她，成为她。半途而废的话是不行的。”
随她的话语所喷涌而出的情感浊流中，某个人现出了身形。威尔用她的眼睛，用夏蒂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人。
那是个浑身漆黑的少女。这世上再无存在感更胜于她的东西。
“啊……啊……”
她只是站在那里，世界就像是落入地狱一般开始熔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