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间，我只觉自己被洪水淹没，卷在波浪与涡流中起起伏伏。
“韩铭，醒醒！”
谁在喊我的名字……
努力睁开被液体糊住的双眼，结合逐渐恢复的听力，我终于认出头顶上的人是谁。
老K？
他不是下线了？
“哗——”老K用力把我从水里拎出来。久违的干冷空气钻入口鼻，昏沉的头脑得以重新运转起来。我这才发现深潜舱已经停止工作，舱内充满了紧急情况保护液。
原来不是雨水……虚拟与真实慢慢划清界限，我呆坐在舱里，怅然若失。
老K蹲在地上，替我排出舱内的保护液。他问道：“怎么搞的？几项监测指标都出现了明显波动。你不是装了我的反入侵插件吗，怎么还会中招？”
“不要紧，现在能回去吗？”我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向她表白心意，简直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着急？短时间怕是很难修好哦。”老K踢了踢我的深潜舱，黑烟从四处窜了上来，看样子烧坏的零件不在少数。
这……
我颇感无奈，却也只得接受现状。从舱里翻出来，我倒了杯电解质饮料，大口喝着，咕咚的吞咽声成为此刻唯一的语言。
“到底发生了什么？”老K给我递来毛巾，“才半天时间你就神经兮兮的，小韩你千万别出事啊，我可不想回去。”
接过毛巾，我胡乱擦了擦脸。在把手里的东西交还给老K的同时，我下定决心向他好好说明我所遭遇的一切。
“老K我们快跑吧，我找到嘉奈了……”
刚开始老K的神情非常古怪，想笑又不敢太放肆，仿佛在同情我这个思念成疾把脑子憋坏的人，不过听完他就把笑容收敛起来。
他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总结道：“你认为是嘉奈的意识入侵并代替了那个AI？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概率太低了。”
“不过既然反入侵插件没有示警，最起码证明她没想过攻击你。另外，如果真像你说的，自己的游戏信息从未泄露，那我倒觉的是个机会，向她亮明身份，观察一下她的反应，没准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说到这，老K盯着我，眼里流露出很少见的光芒：“我尊重你的判断，但你最好清楚，你的所思所想和TeMax的任务是完全冲突的。”
“而且现在跑路估计已经晚了。”
随着他左手一挥，工作室的落地窗立刻从隐私模式变为观景模式。
我们的工作室在圣帕尼坦大道，周围都是高耸而密集的写字楼。这片曾享有盛名的街区始建于五十年代初，距今很有些年头，市政厅警务司的人每半年才会象征性地来转几圈，故而这里理所当然地汇聚了各路帮派分子。往昔前赛博时代的商业精英们热衷于在窗明几净的大楼内操控生意场上的血雨腥风，但当虚拟潮流的旋风席卷而过，黄金地段的一切辉煌都如烈阳下的水渍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象征体面与秩序的玻璃幕墙上满覆帮派分子痛快呼嚎后遗留的肮脏logo仍在无言诉说着败絮其中的历史风味。
因为附近的治安无限接近于零，帮派间的暴力法则顺理成章接管了权力的空隙——烧几层楼，死几十个人之类的小冲突我和老K早都见怪不怪。
但今天不太一样，我在火光和浓烟中看到了TeMax公司的武装干涉小组。数量众多的防爆车、武装浮空船和直升机将街对面的几栋大楼团团围住，街道也被装备精良的战斗员工控制。目前来看局势已然稳定，只是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响和嚎叫。
“如你所见，这里被封锁了。据说TeMax怀疑他们丢失的一批生物芯片被'落日骇鬼帮'给交易了，喏，那栋烧得掉渣的楼就是帮派老巢，你应该记得。TeMax提前断了整个街区的电，你的深潜舱也是那会出的问题。”
“说是抓人，可他们用重火力杀得手软，最后也不管是不是帮派成员，见人就开枪，住那活该倒霉。话说也有不少TeMax的员工住那栋楼吧？对自己人都下手，真狠。”老K摇了摇头。
一贯的作风罢了。眼前的惨像令我回忆起不愉快的往事。我心情本就郁闷，这会更加烦乱，便打算切回隐私模式。
然而整面窗户却忽然出现了属于TeMax公司的巨大logo。
是则通讯邀请。
我和老K面面相觑。
听得到我们在骂它？
忐忑之余，我接受了邀请，传来的竟是琦菈的声音：“线下的首次联络希望不会让你太过惊讶。”
“格伦向我汇报你离开了新世界，我并不同意他针对你的抓捕计划，毕竟你的离线是受公司的影响。休整是为了更好地工作，你有自由安排的权利。但请知晓，任务的时间只会缩短并不延长。”
“看看窗外吧，这片街区是个悲惨的意外。如果你选择擅自退出游戏，那我将很遗憾地目睹另一出意外。”
“祝你好运。”
琦菈说完便结束了通讯，完全没给我留发言的机会，倒不如说是在下达判决书。
更让我心惊的是，通讯界面消失后，窗外赫然停着艘加挂中短程制导导弹的武装浮空船。浮空船侧门大开，几个全副武装的战斗员工毫不避讳地将枪口朝着我和老K，盘旋数圈才离开。
“居然特意上门来警告你。”老K一把将毛巾扔在地上，“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不同意给他们卖命吧？当公司狗就这待遇。”
我没有接他的话。虽然羞于承认，但琦菈不加掩饰的威胁让我恐惧。
TeMax公司家大业大，向各个领域伸出触手，势力之强被人称作“大都会的实体律法”，触犯公司利益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这已经成了摆在明面上的游戏规则。
但可笑的是，就在刚才，我竟对这铁铸的事实全然没有清醒的认识，还幻想新世界的事就在新世界解决，寄希望于救出嘉奈后和公司撇清关系。结果TeMax用暴力手段开出了一个让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既然能让我在元域消失，势必也能将我在世间抹除。只要稍有不满，公司就会毫不犹豫地收紧真实世界自由意志之上的无形项圈。说起来还得感谢琦菈。若非她亲自给我补了一课，也许到现在我都还会由于急着找寻嘉奈而被公司刻意营造的利好的那面所蒙蔽，完全没有意识到危机已如刀刃架在脖颈。
眼前的的真实局面令我后怕——琦菈显然对我们的状态了如指掌，问题是她还知道些什么？她在监听我和老K的私人通讯吗？她注意到“艾妮卡”的真相了吗？她会发现嘉奈吗？
接连的自我追问下，我不得不妥协般的醒悟：正是当初走近公司才造就了目前最大的阻碍，特别是意外找到嘉奈之后——任务注定不会成功，只是琦菈似乎尚未察觉。一旦倒计时归零，刀尖也将刺入我的咽喉。
想清楚这些，逃跑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强烈。在认出嘉奈的那一刻起，我就该带着她逃离琦菈，逃离新世界，逃离TeMax的一切。
跑吧，现在也不晚！
指尖的颤抖让老K猜到了我的心思：“我打赌只要你的左脚踏出工作室，那我们就都完了——是被杀掉，还是上传意识？无论怎样，这副身体肯定用不上啦。”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想打消我的焦虑，可我分明从中听出另一重声音。
身体出不去……
那干脆抛弃肉体算了。
灵感迸发，思绪如电，突如其来的构想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反复琢磨了几遍，我看着回到角落修深潜舱的老K，忍不住问道：“嗯……这听起来或许很疯狂，但有没有办法能只让咱们的意识逃走？”
老K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手里的元件全掉到了地上。他在电火花的呲呲闪耀中缓缓转身，带着几分陌生的神秘感。那张中年男人的脸上表情变换，最终竟定格为带着自信与欣慰的笑容。
“还以为你想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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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睁开眼时，天空晴朗得像一幅画。
少女站在树下，出神地眺望蓝天。
现在该称呼她嘉奈了。我提醒自己。
“咳咳。”我故意咳嗽两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啊是你！”她小步跑了过来，“昨天你突然消失不见，连声招呼也不打，我还担心你不会回来了呢。”
“抱歉抱歉，是我的错。话说我离开之后有其他的人来找过你吗？比如自称是公司的人。”
“没有。”她摇了摇头，“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也很少有人主动和我说话。说起来，公司是做什么的？”
公司就是将你变成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我心一沉，但还是面带微笑地向她介绍TeMax的情况。
“明白了。那公司今天也派你来为我检查吗？我的身体是不是很麻烦？真抱歉。”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结束后多陪我玩一会好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这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像玻璃碎片般扎进胸口，让我心疼不已。嘉奈在我的印象中是个充满元气的女孩子，难以想象这五年里她在新世界经历了什么。
“当然好，我很乐意。另外今天没有检查，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
“唉？向我道歉？”她蓝宝石般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是的，我昨天记错了你的名字，你并不叫艾妮卡，你的名字是嘉奈，一直都是。”我诚恳而认真地说道。
“原来如此！”嘉奈小嘴微张，表情与其形容成恍然大悟，但不如说是娇憨可爱，“我就说哪里不太对！嘉奈——这么好听的名字我以后不会再忘记了，谢谢你！”说着她又将嘉奈二字小声念了几遍。
笨蛋，那本来就是你的名字啊。我不禁苦笑，接着说出提前想好的道歉方案：“为了向嘉奈小姐弥补我的过失，一起玩《魔龙山谷之诗》如何？”
来见嘉奈之前，老K花了八个小时修理我的深潜舱。在此期间，我们终于达成共识——无论如何都要逃出这里，但仅限意识。
这又要从康·格拉奇说起。
在老K的科普下，我了解到康·格拉奇的去世至少推动了两项技术的发展，其一是全意识上传技术，另一个则是他的备选方案：活体意识移植——将人的意识转移至其他人或人型构装上。这项技术对于理论基础要求不高，可在设备的选择上却设置有相当的门槛：昂贵且专业的移植装置，以及和自身意识高度契合的替代品。另外，移植的副作用也令很多人望而却步。我猜康·格拉奇当时肯定看不上最先进的人型构装，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替死鬼，而他心心念念的全意识上传技术又迟迟无法取得突破，最后才被迫传奇落幕。
说来也怪，源自康·格拉奇的两项技术一个令我们身陷囹圄，另一个则成了活下去的全部希望，无形之中似有巧合，亦或者是迟到的补偿。
老K说他是被格伦爆头后才起了这个念头，但我已心知事实并非如此。
半年前我偶然注意到老K有格塞塔智造的客户账号，那是人型构装的行业旗舰。我也有，我做赛博盗墓人就是为了攒钱给嘉奈买最合适的人型构装。但他一个正常人哪里用得上？这让当时的我颇为疑惑。
现在我才明白，老K肯定很久前就计划有朝一日进行意识移植。
因为他的身体。
虽然他一直吹嘘自己四十五岁正值赛博空间当打之年，可机能的衰退和午夜忍痛硬抗时的喘息是不会撒谎的。
留给老K的时间不多了。
所以在我回心转意和他不谋而合之后，他才会表现得那么如释重负吧。
按约定，老K负责学习技术，采买装备，至于资金怎么办他闭口不谈。我回到新世界为嘉奈重寻记忆，帮她做好意识移植的准备。
嘉奈的状况比较麻烦，从《魔龙山谷之诗》入手成了最优也是唯一的选择。我本打算直接登录原来的游戏账号，用“破碎王权之杖#11079”取得嘉奈的信任。但老K提醒了我——嘉奈的意识并不稳定，只有在游戏内逐步揭露信息才能避免给她造成过度的刺激。
我听取了他的建议，将自己的昵称改为“Anonymity”。我的账号完成度是100%，在嘉奈的游客账号面前堪称降维打击。
尤其当我身着全套传说品质的装备出现在嘉奈面前时，她突然发现自己还在可怜兮兮地用着游戏赠送的精良法师装扮和前期掉落的唯一一把稀有武器，立刻投来艳羡至极的热切目光。
“那个……为什么你有那么多我没见过的闪闪发光的装备？可以告诉我怎么获得吗？”她像春天里朝游人讨食蜂蜜的小熊，明明藏不住心底的渴望，却又羞涩而拘谨。
告诉你又怎么样？你不总是喜欢把最好的留给我吗？
“如果说我就是破碎王权之杖#11079，你会相信吗？”我忍不住问道。
她笑了笑，眼睛眯成一道好看的弧光，干脆地回答：“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