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奈仰躺在近处的草地上，距离她突然陷入昏迷过去了很长时间，迄今没有苏醒的迹象。我不敢想象那些令我无法接受的意外情况，就在紫杉树下呆坐了一整晚。
前半夜老K陪着我聊天。取得我的理解后，他将装备信息和账户余额上的数据共享过来，像在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我安慰他顺便也安慰自己不必介怀，专心工作就好。
当谈到意识移植时，老K瞬间恢复到以往的状态。他告诉我格塞塔已经按要求将东西装车加急运输到大都会西边的茫茫荒漠中。那里是赛博社会的边界，往西再开数百公里便可直抵大洋。驱车躲避TeMax事后的追捕，将是“越狱”计划的最后一环。
整个计划分为三步。
第一步，作为核心技术支持，老K最先移植意识，去安全的荒漠深处指挥后续行动，这将耗费十至十五个小时。
接着是我。老K成功后，我会在倒计时结束前择机离开新世界，用他改造过的深潜舱进行意识移植。如果移植开始时我的意识仍在元域，异常的数据波动将引来线上线下两轮攻击——新世界里，格伦会带网监小组爆了我的头；现实世界里，公司的战斗员工随后就会把工作室轰成废墟。
到这里计划只进行了一半。将意识转移到人型构装后我要再次深潜，尽快上线，不仅为了避免引起琦菈的警觉，更为了嘉奈能够顺利逃离。
嘉奈被安派到最后，她的情况无疑最棘手：昏迷不醒、潜在的意识残缺、占据着公司AI的身份、不知道我们是谁以及接下来要做什么。诸多不稳定因素加剧了我的压力，我得抓紧时间向她解释清楚，在嘉奈开始意识传输后还要替她抵御格伦等人的攻击与阻挠。
说到这，老K似乎不忍于让我负担太重。坦白而言，他已经帮了我很多忙——费尽心思制定计划，给嘉奈最好的人型构装、先进的意识稳定器、加速传输效率的智能组件，让我有能力保护嘉奈的程序也经由他手设计而来。我由衷地感谢他。
可即使他有能力也乐意再为我做些什么，我也不会同意的。
嘉奈是我的心病，我必须独自面对才能将她和我从这场持续五年之久的噩梦里一起拯救出来。
交代完所有细节，老K去做最后的调适，留我闷头思索。计划很周密，正因如此我才不住地反复推演，确保每个环节万无一失。
就这样到了天亮。
早安，新世界。公共墓地今天天气晴好，温度适中，我却要和“尸体”打交道，真是和宣传的一样理想。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看了眼时间，我估摸着老K已经开始意识移植了。
是时候去完成他交代给我的任务。
由于嘉奈还没恢复意识，我只好先从附近的区域着手。就在准备离开时，一道人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和嘉奈之间。
我的心跳漏了半拍。
来的是格伦。
格伦面朝我，冰冷的脸上瞧不出喜怒，但一开口就知道他是来刁难我的：“可怜的老鼠，你快要品尝到自作聪明的代价了。”
“格伦先生，时间不是还没到吗？我会完成琦菈部长的任务，请您相信。”虽然心里不爽，可我表现得十分顺从。
格伦用一贯来的轻蔑口气指责我：“你还有资格谈论琦菈部长施舍给你的任务？过去这么久，只得到一个昏迷的垃圾。”说着，便作势转向嘉奈。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我敏锐地发现嘉奈的头微微抖动了几下。
不能让他发现！
惊喜陡然变为惊吓，保护嘉奈的冲动支配了大脑，我还在思考，话已脱口而出：“她不是垃圾！”
格伦一怔，我也吓了一跳。眼见他像团乌云般压来，我连忙低头认错，嘴里补救道：“她是伟大的TeMax公司创造出来的新世界的瑰宝，是探索AI边境的先驱。虽然我技术有限还未将其修复，但她的价值远比垃圾宝贵。”
他果然停下，说：“你的油嘴滑舌让我恶心。”
你恶不恶心管我什么事，别去打扰嘉奈就行。
格伦摇了摇头，右手一挥，触电般的刺痛感突然遍布我的身体，很快却又迅速退去。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手脚，便故作惶恐地看着他。
他享受着我的惧意，傲慢之情溢于言表：“琦菈部长对你的效率很不满意，让我给你一个警告。她认为你在巨大压力下才会有所行动——任务时间减少一天，并且从现在开始到任务结束，你无法离开新世界。”
这句话才让我真正感到恐惧，我没想过琦菈现在就会撕毁我们之间的协议。
计划必须调整！
格伦仍在继续说着，我心思烦乱，他的废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等他消失我迅速给老K发去消息，希望老K结束移植后看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别气得骂街。
我把视线转向嘉奈，正好看见她的身体很明显地颤动了一下，我赶过去扶着她坐起来，几乎在同时，嘉奈睁开了双眼。
不是蓝宝石般的眼睛，而是那双我日思夜寐的黑色眼眸。
“我都想起来了，韩铭。”
嘉奈带着颤音说出的这句话如同天籁，立时释放出我长久压抑的情感。历经一千八百个日夜，我的心跳头一次完整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扑簌而下。
这是我幻想过无数遍的场景，当它终于发生时，五年间所有的痛苦与彷徨便都在这一瞬烟消云散。我紧紧抱着嘉奈，心中有说不完的话，可最终只化为带着哭腔的呢喃：“嘉奈……找到你了……”
嘉奈没有做声，只是等胸口的起伏稍稍缓和后再轻轻推开我，并用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她眼眶泛红，动情地说道：“虽然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但当我迟钝的思维反应过来时，我依然觉得这一切那么虚幻。”
“也许是我的意识流浪了太久，重逢的景象我一次又一次地见过，好多个你来到过我的身边，但唯独没有今天的你。”
“是，这一次不再是梦了，我会带你永远离开这里。”嘉奈的意识明显受到了影响，但她心里牢固的执念让我莫名心安。
“离开？回家吗？”
“对。”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嘉奈“越狱”的计划。她耐心听着，时而以表情附和我。
“但是，这太危险了，无论是对你还是对那位K先生。”嘉奈的担忧唯独不包括她自己。
和失去你相比危险算什么！
心意尚未说出口，嘉奈却站起身来，眼神澄澈又坚定，目光灼灼。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才是被拯救的人。
“我来帮忙吧，韩铭，让我帮帮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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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K在私人频道里联络我的时候，我正和嘉奈在公共墓地深处漫步。
这是老K安排的任务，只需运行他设计的程序，再缓缓行过墓地里的死阴之地，就可以视作完成了。既然嘉奈想帮忙，我便让她也跟着。两个人走过的地方更多，程序收集的数据也更丰富。
“计划确实要调整，嗯……也不用太担心，我在格塞塔买的组件里有个生物脑计算机，改一下应该能帮到你。嘿嘿，还以为用不上呢，你说巧不巧。”老K用人型构装说话时的嗓音听起来年轻了十岁，大概是他那副身体的音合成单元还没调试好。一想到我和嘉奈将以这样的形式在线下见面，期待的同时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真的没关系吗？线下被杀了的话还算哪门子活体移植啊？”我不太放心。
“被杀了也没事。”老K解释道，“某种意义上，格塞塔的生物脑计算机就是你的一次性大脑，短时间内足以承载你在元域的意识，而且这期间数据交换非常小，相比之下很难被他们注意到，就是再移植到人型构装里比较麻烦。别担心了，这本来就是我的PLAN B。”
“说起来，我更担心他们会再次反悔，准备完毕就提前行动吧，拖延下去对我们不利。”
我和老K又聊了会，他认为嘉奈自发找回记忆有些突然，但毕竟是独立存在于元域的意识体，任何情况都有可能。
结束通讯后，原本落在后面的嘉奈已经领先我不少。我追过去，发现她正对着一处无名的坟墓沉思。
“好奇怪，这里的每座坟墓都记录着墓主的信息，可偏偏它没有。”
“或许出现了信息缺失，这不重要，我们继续吧。”
需要操心的事还有很多，我牵起嘉奈的手，跨过那无名者之墓向前方走去。正午的太阳光芒四射，在我们身后留下一片不大不小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