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
在经历了第二百三十五次赖床作战失败以后,我在充斥着死亡威胁的空气中换好了衣服,接着被被姐姐以近似胁迫的方式从房间带到了家门外。
“不过话说回来,我真的必须穿这个去吗?”
在出门之前,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披风,这件纯黑色的纺织物上似乎是被人滴上了些药水之类的东西,摸上去黏糊糊的,有些地方的毛甚至因此被粘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撮又一撮耷拉着的毛束,像极了我几个月没梳的头发。
“恕我冒昧,不过姐姐大人您能告诉我这些摸上去很糟糕的液体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我忍着浑身的不自在,用最真诚的语气向姐姐问道。
“尽管我是不介意告诉你啦,但是我个人建议有些东西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哦。”
我的姐姐站在屋子的门框前,一边用手扶起额前一缕银色的发丝,一边笑着对我说道。天上正下着小雪,几片雪花落到了她的头发上,绒白色的雪花和她银色的发丝几乎融为了一体,令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阿基米斯月的精灵一样。
不对。
关注点好像错了……
眼前这个家伙是我亲姐姐啊!是个能把亲生弟弟当靶子练飞镖玩的魔王啊!是个24小时穿着女仆装还敢堂而皇之地在村子里开医所的变态异装癖医师啊!是个热衷于购买各种奇奇怪怪的违禁品然后尽情在我身上实验效果的危险人物啊!
所以我到底在感慨个什么鬼啊!
没错,就如同我说的那样,我的姐姐华茹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的医师,而且还是个把女仆装当工作服穿的医师。
在我出生之前,我那对不靠谱的老爸老妈就带着姐姐将家从世界东方那片名为华原的大陆迁到了如今我们所住的极北之地上。因此,除去姐姐不知什么原因产生的银发蓝瞳,我和我的父母都拥有传统的东方人的面部特征,也就是华原人引以为傲的“玄瞳墨发”。
尽管我们一家的长相和村子里的人们有着极大的不同,但平心而论,在我七岁那年我的父母双双撒手人寰之后,村里的各位着实对我和姐姐二人不薄。我们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而村民们也是真正地将我和姐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所以,姐姐在成年以后便自学了医术,在家中开了个不大的医所,平日里帮村民们解决些头疼脑热的小麻烦,也算是帮了村子里的大家一个不小的忙。
但与此同时,姐姐医师的身份令她能够在平日里接触到大量的违禁品,舔食蠕虫,脓化蚯蚓,箭毒蛙,这些足以把小孩子吓得做噩梦的危险玩意儿对她来说就像是纸张和铅笔一样平常。
因此,我们家中也总是会出现“哎呀小耶真是不好意思我好像又把箭毒蛙的毒液当成酱油加进鸡肉里了哎呀不对那不是鸡肉那是今天刚买的脓化蚯蚓干欸好像也不是算了不管了总之先别动就是了”这样的惨剧。
只不过这类惨剧的受害者十有八九都是我一个人就是了。
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考虑的话,也许听从她的建议,不要去考虑这一身黏糊糊液体才是明智的选择。
“那么既然这样的话,我就先出门了哦。”
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披风上那一坨坨黏糊糊的玩意,随即便迈开步子,向着门外的小路上走去。
“等一下。”
“如果是什么类似‘加油!’‘你一定可以!’的话就别不用说了,不过我猜姐姐你也不会对我抱有希望的对吧。”
听到她的声音,我转过身子,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
“不是哦。”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女仆装的围裙中取出了十根闪着冷光的注射器。在注射器的钢针暴露在空气中的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她脸上原本温柔的微笑瞬间变成了充满危险气息的冷笑,她一边冷笑着,一边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声音对我说道。
“要是再让我听到你小子闯祸的消息,你就等着变成海绵吧。”
“我靠……”
听着她充满死亡气息的威胁,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我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可没有在开玩笑,她是认真的,她绝对是认真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真的在这次真理问答中出了什么岔子的话,我可能就得开始学习在吃饭时往肚子上塞塞子的技巧了。
毕竟,说到做到一向是她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我会注意的……”
我用颤抖着的声音向她做出了保证。
“那么,路上小心哦!”
突然,她的表情又变回了平日里那种温柔的微笑,她的手有重新叠放在了女仆装的围裙前,手上的注射器也不知道被她变去了什么地方,刚才的一切就像是没发生过一样,在这一刻,她又变回了那个“温柔”的姐姐。
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
“此地不宜久留。”
接着,我便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头也不回地逃到了门外的小路上。
“呵呵,小耶你果然还是长不大呢。”
在逃跑的过程中,我听到背后的姐姐这么说道。
“小耶,早上好啊!”
“起得这么早啊。”
“来来来,刚热好的牛奶,拿一瓶去喝啊。”
在前往真理之所的路上,许多来来往往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向我打着招呼。
平日里,村民们热情的问候往往能将我的坏心情一扫而光,任凭我从姐姐那受了多少气,只要听到他们亲切的招呼声,我的心情也一定会变好起来。
但今天,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话并未能够令我的心情产生丝毫的变化,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被守卫压着的正在往法院赶路的贼一样,尽管内心有着无数的不情愿,但仍得面对即将到来的糟糕的事情。
正如同前边我说的那样,我对真理问答所怀有的感情,已经不是单单厌恶两个字能够表述清楚的了,亦或是说,那是一种夹杂着恐惧与憎恨的特殊感情。
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被人们称为乌托。乌托之中有若干个不同的大陆,大陆之间隔着海洋,海洋之中还有无数小的岛屿。大陆,岛屿,海洋,正是这些丰富的地理差异构成了乌托千变万化的地貌特征,也构成了乌托繁琐复杂的文化环境。
乌托上的大陆大致可以被分成四块,这四块大陆分别是,被称为“天府之所”的华原。位于乌托北部,常年被冰雪覆盖的极北之地。遍布着火山沙漠丛林等极端环境,常常被用来流放犯人的囚犯红地以及位于天空之中,只有使用传送门或是载具才能够到达的“天岛”科罗尔。
在这四块大陆之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信仰与宗教,但在形形色色的宗教之中,被称为“真理教”的教派是最先成立的一个,也是唯一被各国君主承认的一个。
真理教信仰的是被称为真理之父的“世间唯一神”。真理教的教徒们相信,真理之父是世间一切问题,答案,真理,规则的化身。
他们相信,人们在世间所发现的一切,都不过是真理之父赠与人类的礼物,对于普通人,他们只需要本分守己,遵守规则,便可以获得真理之父的恩赐,平静而幸福地度过一生。而对于那些特别优秀的存在,教徒们相信这部分人可以通过被称为“真理问答”的仪式直接与真理之父进行交流。
所谓的真理问答其实就是一种纯粹的宗教仪式,所有真理教的教徒都可以在自己14岁,15岁,16岁与17岁这四年中获得四次进行真理问答的机会。在真理问答中,他们可以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向真理之父提出问题,但在他们中只有极为少数的一部分人才能得到回答。这些得到答案的人往往会获得真理之父所赠与的“理”,从而掌握世间一些不为人知的隐藏法则,进而拥有异于常人的强大力量。
这些人,被人们称之为御理武士。
与需要绘制魔法阵,准备材料的魔法师与需要进行复杂演算,制造器械的炼金术师不同,御理武士在使用力量时无需进行任何准备,与视力,听力相似,御理武士所拥有的力量是一种近似于本能的东西。因此,御理武士们都拥有着无比可怕的战斗力,他们往往会成为各国君主的座上高宾,成为各个王国争抢的对象。
而这,也正是真理教成为唯一一个被认可的宗教的原因。
毕竟,没有人不喜欢力量。
对于君主来说,真理教意味着机会。因为,他们的王国中每增加一个教徒,他们获得一个御理武士的机会就会增加一分。因此,大国的君主们纷纷将真理教奉为国教,他们在自己的王国内大力宣传这个宗教,期盼着每一个国民都能成为真理教的教徒。
在这样的环境下,信仰真理教几乎成了乌托上所有平民百姓的选择,毕竟御理武士能为普通人家带来的可不止荣誉和名声,还有白花花的银子和黄澄澄的金子。
但即便这样,这个教派对于我来说还是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首先,我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尽管我是个名义上的真理教教徒,但说实话,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成为所谓的御理武士。真理,追随,答案,法则,这类东西对于我来说不过是每周礼拜时要用到的套话罢了。相较起村子里的其他年轻人,我实在感觉不出自己身上有着什么与众不同的潜质。
因此,自打加入真理教的那一刻开始,御理武士什么的,对于我来说就不过是个画出来的蛋糕罢了。
当然,我的这种想法到了姐姐口中就变成了所谓的“不思进取”,而且她也没少因为这事吐槽我。
但无论怎么说,这样的原因都远远不足以支撑我对真理教的抵触心理。
在真理教中,真正令我感到恐惧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正是被无数年轻人视为圣物的真理问答。
真理问答的流程其实并不复杂,参加者在念诵完经文《冰海残卷》的选节以后,便会在教会中一位学士的带领下来到一个由黑曜石与水晶搭建而成的台子上。接着,参加者要在学士的带领下服下一种特殊的药剂,在服下药剂之后,参加者便会失去意识,进入短暂的昏迷状态。此时,学士便会像其他人宣布,参加者已经去往了真理的殿堂,真理问答正式开始。
也许这一切听起来并没有那么可怕,顶多有些古怪罢了,但事实却并不是这样。
真理问答根本是彻彻底底的噩梦。
我清楚地记得,在第一次参加真理问答的时候,当我服下药剂以后,我感觉到的不是晕眩,更不是无力,而是疼痛,一种无法描述的疼痛。
那种感觉就像是什么东西正在从你的身体里一点点往外钻一样,我感觉自己的身上仿佛被钻开了无数的洞,许多冰冷的爬虫正透过我的肌肉一点点向外钻着。
在疼痛过后,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阴暗无光的地方,与《冰海残卷》里的描绘不同,我并没有看见什么“纯金浇筑的书本”,也没有发现什么“闪着亮光的墨水”。我所看到的真理殿堂是一个被死寂环绕的地方,准确来说,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光,没有灯,什么都没有。
我尝试着往前走,但我发现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连转个头都做不到,我害怕得想喊出来,但我却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嘴巴,我就像是一个赤裸的透明大脑一样,静静地飘在被漆黑充斥的混沌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声音,这个声音听起来很近,但我的眼前却仍是一片漆黑。我没法描述出这声音的特征,因为这声音既苍老,又稚嫩,既温柔,又冷漠,它几乎包含了一切的情感,但又不属于其中的任意一种,这个声音就这么在我耳边突然响起,它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的问题,孩子。”
此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又能感觉到嘴巴的存在了,在重新找到舌头位置之后,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放我出去!”
“这样吗……我会告诉你的。”
在我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声音再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接着我便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待我醒来之后,我便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台子上,周围已经有了不少醒来的人,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迷惑,可以猜到,他们一定是与我经历了类似的事情。
尽管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种恐惧很快便被没能成为御理武士的懊悔冲散了,但就我个人而言,真理问答所带给我的那种难以言表的恐惧就像是雾气一样在我身边缭绕。
在结束真理问答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尽管最终在姐姐的照顾下没出什么大事,但那份黑暗中的恐惧至今仍深深地扎根在我的脑海里,它就像一棵疯长的毒草一样,我越是想忘记它,它就越是显得清晰。
而这也正是我一直尝试逃避真理问答的原因,我和村子里其他的年轻人不同,尽管他们大多数人也在真理问答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但他们却都能迅速地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开始着手准备下一次的真理问答。
不得不说,我实在是个特例。
为了逃避那该死的真理问答,我几乎尝试过所有可能的方法,装睡,装病,装残,装死,偷偷吐掉药剂,打碎身下的台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我已经试遍了每一种方法,但我却没能逃过哪怕一次的真理问答,从14岁到现在,那噩梦的经历我已经体验了三次。
而今天,便是最后一次。
此刻的我没有任何其他的奢望,我只想让这可怕的一天快些结束。
正当我在沉思的时候,一阵洪亮的钟声突然传进了我的耳中,将我拉回了现实世界。
我抬起头,一座雄伟的建筑进入了我的视线。
这是一座由大理石打造而成的巨大城堡,纯白的外墙上镶嵌着棕色的厚重大门,城堡的堡尖上并不是常见的尖刺,而是一个黑白两色的天平。城堡的主色调是乳白色,但在一些地方却有着黑色的花纹,这些花纹从不同的的地方向上方延伸,最终与堡尖的天平上的黑色融为了一体。
城堡外有着一口巨大的青铜大钟,此时此刻一个穿着黑白色长袍的老人正在用一根巨大的木桩,一下一下地敲着那口钟,大钟在老人的敲击下发出了低沉的轰鸣声,向四方延伸开来。
这是村子里最华丽的建筑,也是村民们心中的圣地。
这里是真理教在村子里的分部,也就是所谓的真理之所。
“终于要来了吗?”
看着眼前这栋黑白两色的巨大建筑,我自言自语道。
我知道,我这次还是没能逃得过去,我又得再次面对那该死的真理问答了。
想到这,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算了,不管了,由他去吧。”
在抛下这样一句自暴自弃一般的话后,我整理了一下身上黑色披风,接着便大踏步地向真理之所那扇棕色的巨大木门走去。
一道阳光照了下来,落到了我的披风上,给纯黑的披风涂上了一层灰色的釉。
此时此刻,我并没有注意到,身上的披风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生了些许细微的变化。
一个一寸见方的,近乎于透明的柱形标记在阳光中渐渐地浮现在了披风的衬里上,在标记周围极小的区域内,撒布着数个微小的光点。
准确来说,是被扭曲得乱七八糟的,变了形的光点。
而这些一切,在当时却并没有能够引起我的注意。
我迈着步子,径直地走向了真理之所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