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悠由黑暗中迈步,在走入荒芜幽暗难以辩识的微弱光芒中。
“吱呀——”
朱红色的门扉推开时,惊醒了细小的尘埃,在惨白的、乏了油的晨光中,敞旧的灰尘弥漫在空气里像是黑夜的余晖,微微呛人的余晖,揉进眼睛去,昏昏的。
苏清悠走出几步,却蓦地停住脚步,回头望。
那是一座破落,错错落落,斑斑驳驳的古刹:顶梁歪斜,屋脊沉陷,瓦棱间荒草经年,淋了雨,受了寒,相互埋葬的瓦砾更是弥漫出一种遗世的孤独。
——不是这样的。
她想。
昨夜合德领她进去时,这寺庙分明还是颇为庄严,虽透着重重晦气以及说不出的诡异,但绝不是像这样在久无香火,荒废良久,陨灭在废墟中的模样……
寂静似幽冥中,鹧鸪和子规尖锐的鸣叫凄厉袭来,苏清悠回过神,又摇摇头,不愿多想。
“这天快亮了。”看着灰色黎明的天,她想:“还是尽快赶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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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的雪辰下了很多天了,今天总算是有了阳光。但阳光并不温暖,苏清悠也不失望,因为她知道,世上有很多地方也许连阳光都见不着。
何况,对于“失望”……一思及词,反而让苏清悠很伤感,仿佛失落了什么,然而,到底失落了什么?她完全不清楚,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同合德的未来是什么样子,她甚至连古灵宗为何被灭门,以及今日何人在那,要对她说些什么,也完全不清楚、不知道。
方才,她已穿过云罗山脉,又来到古灵宗山下,和上次匆忙、喘不过气来到雨幕不同,这次是雪,满天的大雪。
苏清悠在凛冽残酷的寒风中,踩着白茫茫的雪上山时,又想了很多。
现在,她已是元婴中期,而妹妹才金丹后期,在修仙界也算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可风雨欲来,谁又能说在即将到来的危机中能安然无恙呢?
更何况,她们姐妹两在这个世界根本不能同时立足,或许只要再过几年,三长老就会解决她们之间的问题,三年后,都会活下来,不会存在谁克制谁的问题,到那时心里的愧怍也许就会放下吧。
所以,自己在这三年里必须放缓修炼速度。
地面很刺骨,一阵阵寒气幽幽地掠过肌肤,渗入骨髓,人冻得虚虚幻幻的,倒也罢了,可因希望带来的点点微温,倒使得苏清悠冷得清清醒醒。
又走了一段世界,在接近山顶时,一片异色的雾,熏染着凄白的天,远眺,极目荒茫。
稍下望去,刺破云霄的灰雾,实际上是青烟,成丝,成缕,成卷,沉重的,浓灰的,惨白的。在冰天雪地中腾腾上升,参差的翳入天,随后自成一色。
苏清悠却笑了出来,她觉得世间的确有很多事是奇怪的。
——它们不能说,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古灵宗的历史是在一夜之间中断,然后碎个七零八落,四处皆是……千年的显赫,最后却是这种结局,谁能想得到?
当真是: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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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灵宗严闭的大门无风自开,苏清悠抿了抿唇,踏了进去。
一进大殿内,和煦的、久经不息的熏香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她,一种意料之外的平静也随之到来。
“吱——”
门轻关,熏香无声;雾不动,风雪依旧沉重。然后,轻轻的脚步声在孤独的不远处响起,一步一步靠近,最后,停下。
还未见面,但苏清悠知道她是谁——她闻到残花、浊酒和浅浅的血腥味,紧接着,熏香、薄雾、微光里,徒然响起沙哑的声音:“清悠,你来了。”
“嗯。”苏清悠点了点头,望着黑衣女子,说:“袖姐姐,我来了。”
黑衣女子姓袖,单名一个萝字,古灵宗左护法,素洛的姐姐。
袖萝痴痴地笑了笑,自腰间摸出个酒瓶,大口的喝起酒来,却小声的咳嗽了起来,可是越咳嗽,她就越和自己较劲,不停地往自己醉里灌着酒,直灌得喉咙火辣辣的疼痛时,才说:
“你不该来的。”
苏清悠眼眸低垂,回道:“我已经来了。”
秀萝剧烈的咳嗽了几下,又灌了几口酒说:“我知道你会来。”
“我当然会来,你当然知道。”顿了一会儿,苏清悠继续说:“否则,袖姐姐怎会给清悠选择?”
秀萝自嘲的摇了摇头,目光垂落,凝视苏清悠手中的剑,过了很久,缓然道:“今天是你父亲的忌日。”
苏清悠点了点头,补充说:“已经十三年了。”
“嗯。”
之后,沉默,良久的沉默。
仿佛静止的两人,对视着,窗外的寒风也愈发浓烈了。
“十三年……很长。”
苏清悠打破沉默,说道。
她叹了口气,回道,声音沙哑,语气平淡而荒芜。“不……清悠。很短,十三年很短。”
沉默中,苏清悠终于是开口问道:“袖姐姐,你叫我来所为何事。”
“呵呵……”
秀萝却好似并未听见这句话一样,突然兀自笑了起来。眼眸中,尽是苦涩。
“清悠。”秀萝停下笑,望着她:“姐姐要走了。”
“袖姐姐要去哪儿?”
苏清悠一惊,心脏骤然缩紧,下意识的追问道。
“呵呵……”
秀萝又笑了一下,然而这次却牵动了伤口,汩汩的鲜血从衣袖下渗出。
“姐姐,你受伤了?!”
“无碍。”她敛起笑意,说:“她只给了我三个月的时间,今天是最后一天。”
“袖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并未回答,只是摇头看着苏清悠。
她知道最后的平静即将打破,这个世界很快就会出岔子,变得阴森恐怖,像一团拨不开的迷雾,将眼前的少女紧紧包裹其中。
周围还是那么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寒风渐渐停了下来,她看了眼落雾了、沉沉的天,觉得说不出的缠混。
“清悠,我问你,”秀萝认真的注视她问:“你可知道第一山?”
苏清悠摇了摇头。
“清悠,如果你信我,感觉走,离天衍宗越远越好,你倘若继续留在那里,会有危险,很大的危险……”袖萝艰难的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苏清悠望着她,眼底说不出的疑惑和不解。
片刻后,秀萝抓着苏清悠的手腕,她的手是冰冷的,一如她的内心;她的话语却是炙热的,一如她的语气。
“清悠,我知道你舍不得很多人,我也知道这不是件易事,可你若继续留在天衍宗,你也许会遇到比死还可怕的事……你明白吗?”
——比死还可怕的事,那是什么?
苏清悠怔怔的望着她,不理解她在说些什么。
秀萝正要继续说话,她那苍白的脸色却忽然泛起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灼烧她的肉体与灵魂。
“我……”她说:“我要走了。”
说着,她的身子慢慢化成灰烬,旋即缓缓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