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韵阁,听起来像阁楼,其实是一座地下市坊,临近陌衍山脉,不属于正道、也不属于魔道,平日里人多眼杂、鱼龙混杂,是个混乱、无章的地区,但鲜有人在此闹事,因为管辖这片地区的是葬山门——一群亦正亦邪的鬼修。
此时,此刻。太阳早已落下,素来热闹的景韵阁今天竟寂无人迹。只有一处小楼亮起了一点灯光,一人推开了楼上的窗户,凝视着静寂的长街。他知道,黑夜快来了。
刺鼻的腥味凭空弥漫,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卷起了他的头发,灰白、怪异的眼眸也脱离囚禁,重见光明,只是片刻,风停,它又亡于黑暗。
萧玧阖起眼睛,轻轻叹息一声慢慢关起窗。
灯刚点起来,摇摇晃晃,有些黯。他在微光中凝视了一会儿自己有些破碎、有些朦胧的影子后,孤独的坐了下来……他的人和这盏灯一样孤独。
橘黄色却缀惨白光圈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更多、更密、更深。
每一条皱纹潜藏着的罪恶、辛酸、苦难以及秘密,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替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仿佛在等待什么。
他等什么?
友人?皓月?生,还是死……
对,现在他能等的,就是死亡。
——黑夜来了。
他不用刻意回头去看窗外的夜色,就能感觉到。
酒杯已空,他正想再到一杯酒时,已然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
骨埙的声音。来的透彻,来的转瞬即逝,来的清越到近乎悲凄,并且流动在空气中,久经不息。
萧玧的嘴角忽然露出神秘而辛涩的笑来。但他其实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听见这种声音,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于是他熄灭油灯,慢慢地走了下去。
楼下不知何时燃起一盏灯,也是摇摇晃晃,有些黯的,难以辩识的影子也是破碎的、朦胧的。
一个人坐在灯后,正静静吹着骨埙,她的目光和她的笑一样,神秘、辛涩。
秀萝很少这么笑的。她凝视着桌上的油灯,并未抬头去看他。
萧玧却凝视着她,慢慢地在他对面坐下,忽然道:“你在看什么?”
秀萝沉默了许久,才叹息,自语似的说:“我什么也没看出来。”
萧玧沉吟了会儿,问:“为什么?”
秀萝没有回答。
她知道,也确信,他正准备在她面前说一些本来绝不会说的话。
过了很久,他果然苦笑、又叹息着说道:“你猜到我不姓萧?”
秀萝承认。
“一个人的姓……”
说着,他迟疑片刻后,收回苦笑和叹息,继续说:“不是他自己选的,他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句话的意思我懂。”秀萝冷冷的盯着他,说:“但你的意思我不懂。”
萧玧解释说:“我和我姐姐本是同一种人,但走的路不同,只不过因为她的运气比我好。”
秀萝面无表情的迟疑了会儿,终于下了决心,一字一句道:“因为你不姓聂?”
须臾,像是补充,她继续说:“聂,聂云?”
萧玧苦苦的笑了笑,他的眼神也带上了点意味不明。
“她说的,还是你想到的?”
“我看到苏楠被你偷袭时,才忽然想到的。”
“哦?”
萧玧饶有兴趣的应道,灰白、怪异的眼眸发出好奇的微光。
“不久前,我才想到,那时我叫了一声贼子,他濒死之际,望的是你,而不是沈音。”
“那当时,你为什么会认为沈音就是偷袭苏楠的人呢?”
秀萝冷冷道:“每个人都会有错的,何况她自己也不解释。”
“她怎么敢解释?”萧玧嗤笑道:“那时,她早已入了魔,每天浑浑噩噩的,现实、幻觉,她怎分的清?”
秀萝琥珀色的双眼静静的看着他,凛然的没有一丝情绪,但是就是这种黑洞一般的眼神,让人扑朔迷离。
片刻,秀萝收起情绪,说:“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明白,你是这么瞒过那么多人,扮成沈音……就连气息也是一模一样。”
“你们若是能看出,那我就不是聂云了。”
“呵呵……”秀萝笑了笑,说:“这也难怪在仙界都说只有聂云才是千面门下唯一的亲传弟子。”
萧玧轻蔑的瞥了她一眼,说:“不是亲传弟子。”
“那是什么?”
“他是我母亲。”
“令堂是千面人?”
“嗯。”
说完,萧玧像是嘲笑似的重复了一下她的话:“每个人都会有错的。”
可是,看着她毫不在意的样子,萧玧顿时也没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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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本来以为苏漓月活不下去的。”
秀萝琥珀色的眼眸罕见的带了些讥讽的情绪,道:“魔尊比你想象中的更爱她,尽管明知会养虎为患,但却不愿伤她的心。”
萧玧说:“爱情真是不可思议,或者说,是一种宿命。但——”
他忽然拖长尾音,停了下来,沉默了会儿,望着秀萝,嘲讽着:“这东西,我想你比我更有发言权。”
“够了,我不想说这些!”秀萝脸色一变,眼底也浮出一点怒来。
“啧啧啧……”萧玧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次不是苦笑,是像看笑话般,打量着秀萝:“果然,爱情这东西,蠢人逃不过,聪明人避不了。”
“你当真不怕我杀了你?!”
“怕——”
萧玧倾身向前,居高临下地向她,嘴角微微勾起,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笑:“怕吗?可惜,你不能杀我。”
“真的吗?!”秀萝冷喝:“你认为你打的过我?”
“打打杀杀的多无趣。”他像乏力似的打着哈欠,说:“我给你说两个秘密吧。”
“魍魉、聂云、萧玧,是同一个人。”
“怎么?”萧玧望着她微微睁大的眼眸说:“想不到,想不到是不是?”
秀萝长长的吐出口气,道:“我确实是想不到。”
片刻,她又望了眼萧玧,冷冷地说:“但是你救了清悠,和你偷袭苏楠,这两件事,划不了等号。”
萧玧也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先别急,还有个秘密,我还没说。”
秀萝皱眉:“什么秘密。”
他抬头,用手指轻扣桌子,道:“苏楠其实没有死……不对,或许死了……”
秀萝瞳孔骤然收缩,追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萧玧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笑够了,才缓缓开口:“北冥,观山台。那儿,过不了多久,有一场好戏即将开演。”
——精彩绝伦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