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的第一天,也就是下半学期的第一节班会课上,新来的男老师在讲台上播放了相当有名的有关家庭与学习的电影。
电影讲述的是一位厌学逃课的主人公在经历家庭、社会两方面的挫折后,在老师与父母耐心的劝教之下,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浪子回头的感人故事。
其中,让我记忆犹为深刻的一幕是主人公抱着自己母亲痛哭的场景,那个时候,坐在邻桌的同学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包纸巾来狠狠地擦起鼻涕,抹着眼泪,完全不在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是怎么一副狼狈模样,忘我地沉浸在电影的感伤之中。
我难以理解,所以只是稍微将身子往邻桌的反方向倾斜一点,以免涕泪纵横的液体沾到我的身上。
这位新来的老师也许是想要我们理解父母的辛劳与用心,让我们在新的学期里能够像这部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有所觉悟、有所改变。
但我想,尽管现在周围的同学们流着感动的泪水,然后在今天接下来的课程中集中注意力,奋笔疾书;大概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大家又会回到之前的状态,电影对他们而言,不过短暂一时的、虚假的、极为单纯的故事而已。
因此,我没有流泪。
电影结束后,男老师站在讲台上用十分满足的目光观察着每一位同学的反应,接着对电影做出了自己的见解与总结。
“最后,我想点一位同学,来谈谈你对这部电影的感想。”
他用镜框下那双细长的眼睛扫视着讲台底下的同学们,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我身上。
我站起身,看着屏幕上还未结束的漫长的演职员表,回答道。
“我很感动……”
*
回到家站在门口,首先听到的是母亲做菜时沸腾的热油在锅里乱窜的噼里啪啦的声音,接着是客厅里正在播放的动画片发出的嘻嘻哈哈的声音,最后则是我推开门产生摩擦后的喀啦喀啦的声音。
弟弟还在上小学,放学的时间比我的初中要早许多,母亲将他接回家后,弟弟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电视看热映的动画片,而母亲则是带着在接送路上顺手买的菜走进厨房做起今天的晚饭。父亲这个时候还在厂里工作,回来通常都是深夜。
吃完晚饭,母亲会为晚归的父亲特意留一份,而我和弟弟做完作业、洗漱一番后,疲惫地倒在了床上。
我看着身边早早就睡了的弟弟,关上灯,在漆黑一片的天花板下畅想着充满幸福与希望的未来,渐渐沉入了梦乡。
结果那一天,我听见了某种东西破碎的声音。
被吵醒的我微微打开房门透过缝隙观察着客厅里的情况。父亲似乎喝醉了酒,倒在沙发上,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什么,旁边的母亲则抱怨着父亲的行为。
工作不顺的父亲回到家打翻了母亲准备的晚饭,陶瓷制的碗具在地面上碎得四散。
而以那一天为起点,家里的氛围逐渐发生了某些看不见的变化。对那时还在上初中的我所唯一能理解的就只是,这种变化并不是愉快的。
高中毕业的一年后,弟弟也进入了初中阶段。每次回到家,就只能见到母亲在厨房里的背影和那一如往常的噼里啪啦的热油声。客厅的电视早已经没有人看了,弟弟一回到家就关上门,躲在房间里,将过去动画片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关门声。
我伸展着四肢瘫在沙发上,仰头望着天花板。
父亲之前工作的厂子倒闭了,工资欠了几个月到最后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同时,为了养家还要寻找到下一份适合的工作,尽早摆脱无业的身份。这种两难状态下的父亲变得越来越焦躁,脾气也变得易怒。导致逐渐积累的压力在这个家里蔓延,来自外部的压力冲向父亲,父亲则向次位的母亲施压,之后母亲便对更次位的我以及弟弟施压。那段时间,家里几乎是每天都在吵架。弟弟因此渐渐缺乏和厌恶与家人的沟通。我只有默默看着这一切,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父亲找到新工作后的一段时间里,这样的情况才有所好转。
可好景不长。
父亲变得酗酒,常常醉醺醺地回到家里,然后往沙发上一躺就是不省人事。母亲为此感到操心,可每次劝说
都只会得到口头承诺,保证自己绝不会再犯,但行动上却完全没有得到保证。一而再,再而三。后来,母亲也是彻底放弃了。
厨房里传来关火的声音,随着母亲端出的一碗碗菜品,今天的晚饭准备好了。
我代母亲去弟弟的房门前敲了敲,喊了声吃饭。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之间多了张看不见的薄膜。母亲告诉自己,弟弟这个年龄只是到了大家都会经历的叛逆期,这段时间过去自然就会好的。与母亲的意见相反,我对此抱着并不乐观的态度,但我没有说出口,也没法说出口。我想,这应该是我们之间无论谁都心知肚明的事实。只是谁都不愿意去戳破它。
吃饭的时候,只有我们三个人。父亲工作的地方包晚饭,所以近些天来从没回家吃过了。母亲显得有些寂寞。
于是在饭桌上,母亲询问了我的近况。
和学习优秀的弟弟不同。自从高中毕业后,我就不再上学了,成绩不好,脑子也不太灵活。父亲看我已经没了继续学下去的态度,帮我在附近找了一份干苦力的工作,任务虽然繁重,但还算是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有找到女朋友吗?”
“还没,哪有那么容易,而且我这样的,也没人能看得上。”
在母亲眼里,我已经到了适合谈婚论嫁的年龄段了。
“那可不是,要多一点自信,况且现在不快一点找到好女孩的话,以后就没机会了。”
“那就等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光自己一个都没打理得过来呢。”
“你可要抓紧点,别到时候光棍一个。要被别人家议论的。”
我抓起碗大口吃饭,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和母亲念叨下去。
同时,我转头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弟弟,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对他说道:“这个周末要不要去看电影,前两天不是有一部片子挺火的吗,我还没来得及看,这次一起去吗?”
弟弟摇了摇头,回绝了我的邀请。
那天晚上,父亲到了很晚才回家。
*
周末,我独自一人走进了电影院,与周围成双成对相伴而来的情侣相比,自己显得相当落魄。
预订的票是一部爱情悲剧类电影。
实际上,我能明白因为爱情两字而吸引来的情侣们,可以悲剧为主要卖点的爱情电影为什么还会吸引到这么多的人去观看呢?
难道大家不是希望自己能与相爱的对象结伴到老吗?这种悲剧式的爱情电影在他们眼里不会像是指着鼻子咒骂一样的东西吗?还是说对他们而言,无论什么样内容的电影都只是作为自己爱情的调味剂罢了。
我进了场,按照号码找到自己的座位,这是个小型的放映厅,一排只有五个位置,我恰好就坐在整个观众席的中间位置。在坐满情侣的放映厅里,孑然一人的自己处在焦点位置反而像个特意安排的小丑。
高中毕业后,在社会上工作了一段时间的我开始看起了电影,起初只是为了消磨工作以外的时间,后来不知怎么了,每月一次的电影成了我的个人习惯。
大约是初中时那个新来的男老师每个月都会给同学们放一部自认为优秀的电影的原因吧,自己在初中那段时间里被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也说不定。又可能是自己给自己贴上这样个性化的标签会觉得很帅气吧。总之这个习惯的确给我无聊的日常生活带来了一点调味的效果。
电影开始了。整个放映厅里陷入一片黑暗。
电影讲述的是经典的因家族纠葛而引发悲剧的爱情故事,这部电影大约是参考了罗密欧一类的名著,但呈现出来的情节实际上相当老套,到了中场的时候,我就有点昏昏欲睡了。明明看网上的评价还不错才来的,这下算是选错了电影。担任女主角的演员据说是近期当红的艺人,我不追星,也从不在乎演员本身的名气,但就电影内容的表现而言,这家伙的演技拙劣的不是一星半点。
其中有一场是女主角因为家族的反对而独自出逃意图私奔的情景,那歇斯底里、明显用力过度的表演真搞不懂导演是怎么让她通过这条的。不知是多年来的观看电影的经验让我的要求变得越来越严格了,还是大家对电影的要求相对更低了。
随着时间推移,电影终于到了结尾的高潮部分。家族因为纷争陷入了不可逆的毁灭,而男女主角手挽着手站在悬崖之上,面对身后穷追不舍的家族成员,两人只是相视一笑,拥吻在了一起,紧接着下一秒,坠入了悬崖之下。
要说这部电影唯一的可取之处,那就是最后这一幕拍的还算唯美。
离场的时候,邻座的女生传出了抽泣的声音,我难以置信的瞥了一眼,才发现这个放映厅里大多数人都拿纸巾擦着泛红的眼角。
我这时不知为何,竟对这群因俗套的电影情节而肆意落泪的他们产生了微妙的嫉羡之情。
明明是一部不值得落泪的商业电影,大家为什么能做出与我不同的反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