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0日
今天上班的时候，发现黑先生在工位上面喝红茶。
黑先生喜欢自带保温壶，不需要我帮忙沏茶这点真是太好了。
希望红女士可以好好学一学。
我当然知道红女士让我帮忙泡咖啡是因为她已经没有手了，做不了任何精细的动作。
但我真的希望她可以接受瓶装咖啡，实在不行，速溶咖啡也是可以的。
手磨咖啡真的太耗费精力了。
黑先生不仅不用我帮他泡茶，还分了一杯红茶给我。他真是个好人。
他邀请我的时候离9点还有20分钟。也就是说，再过20分钟才会开始上班。
我在黑先生身边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杯，开始吃早饭喝红茶。
我不太懂茶的好坏。
不过这杯热红茶配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倒是刚刚好。
红女士还在玻璃缸里睡觉，可乐小姐一向是整点才到，这时候也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黑先生没有吃东西，只是喝着红茶。说起来，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他吃东西的样子。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困惑吧，黑先生脸上的四只眼睛忽然弯起来，很好脾气地解答起来。
“到了我这个程度——”
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又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头顶，大概是让我看他的个子吧。
“——就不需要吃东西了。”
那还在喝红茶果然是因为喜欢红茶吗？
我忍不住这样想。
“也可以这么说吧。”黑先生点了点头。
我想……
算了，我忍不住直接开口了。
“你猜得到我心里在想什么吗？”我问他。
黑先生这一下是八只眼睛一起弯起来了。
“当然。”他笑着点了点自己的眼角，“我可是有八只眼睛，这么多只眼睛可不是白长的，你在想什么，看一看你的表情就看出来了吧？”
是吗？
真是了不起。
八只眼睛好厉害啊。
我端着红茶想，我要不要也努力一下，多长出两双眼睛试试？
……算了，总觉得会很麻烦，还是不要了吧。
不过……
“组长你果然还是很喜欢红茶吧。”
我点了点头，确信道。
黑先生哈哈笑了两下，没有回答我，而是提起了另一个问题。
“你觉得小苏怎么样？”他问。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可乐小姐。
要问我觉得可乐小姐怎么样……
“脾气太坏了。”我说到这里就想叹气，“希望她能改一下随便打人的坏习惯。更不要因为打人把自己弄伤了。”
上次追着打我却摔了一跤跌破腿，最后还是我来替她处理伤口的。
真是无法理解。
希望她能好好反省一下。
“我说的不是性格。”黑先生好笑道，“我说的是工作方面。因为这段时间我都在忙别的工作，3层的异常事项就都交给小苏处理了……你觉得她在这方面怎么样？”
原来是在问战斗方面吗？
我翻看了一下这些天的工作记录。
……是我的错觉吗？
我怎么感觉可乐小姐的主要攻击对象都是我？
但是想来黑先生问的也不会是她打我的状况，我又仔细检索了一遍工作记录，挑选出相关的内容，向黑先生汇报。
“苏副组长于3月9日入职，到昨天为止的11天内，一共出现了7次活性化现象。1次是二阶段，6次是一阶段。其中一阶段异象有2次是‘鱼’，所以我没有向她汇报。除此之外，2次出现了‘花’，2次出现了‘狼’，再加上1次二阶段的‘森林’入侵，共计5次，我都对副组长进行了汇报。”
我合上工作记录，看向黑先生，汇报起这5次战斗的结果。
“副组长每次都干净的清理了异象，没有留下任何残渣，也没有遗漏尸块血肉，为后续的清扫工作省下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综上所述，我认为苏副组长的工作能力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说完我又翻开工作记录看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进行了一番补充说明。
“事实上，从每次她处理异象的时间都不超过半小时来看，我认为她的工作能力可以称得上是优秀。”
一连说这么多话，对我的嗓子也是一种负担，但既然是组长问话，自然是要认真回答的。
我喝了一口红茶，润了润嗓子。这才继续说下去。
“虽然她打人一点也不痛，不过她清理异形的效率倒是很高。是因为那些道具吗？”
可乐小姐处理森林入侵那次我来不及撤退，从旁边目睹了全过程。
我过去曾经看过一条叫“女孩子裙子下面有什么”的短视频，虽然我没点开就划过去了，但这个标题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现在我大概能回答这个问题了。
有枪。
有很多很多枪。还有各种型号的炸/弹。虽然就我的观测，里面装的都不是普通的火/药，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知道普通火药是什么样的。那里面的东西绝对不是火/药。
所以我说那些东西是“道具”。
……或者用“工具”会更恰当？
我稍微走了一下神。
“用‘道具’就挺恰当的。”
黑先生这样说。
可乐小姐的整场战斗就像在放烟花，噼里啪啦，轰隆轰隆，五颜六色，很是好看……
嗯？
……哦，对了，黑先生在说，她用的那些枪/支/炸/弹，被我说是“道具”也挺恰当的。
“因为那些确实就是道具。”
黑先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慢慢地啜着。他喝茶的样子很像那些老贵族，有所区别的是，他喝茶的时候下颚也会张开，猩红的裂口一直咧到耳根那里。
我看了一会儿，发现红茶不会从裂口里倒出来，便也不再关心这一点了。
在我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三明治的时候，黑先生慢慢地说了下去。
他说：“那些道具是研究院这几年才研究出来的新发明。毁灭日刚刚降临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应对图书活性化的经验，只好摸索着前进，死了不少人。”
我倒是觉得这很正常。
独自前往黑暗的海域，在未知的世界里遨游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吧。不如说，我有时候都会觉得，人类过于相信自己的经验，太喜欢总结所谓的规律了。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瞬息万变的。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今年还充满柳叶鱼的大海，可能明年就什么都没有了。
人类明明最擅长做这种事情，这个群体明明都不知道灭绝了多少物种，探索了不知道多少原本人迹所不能至的海域，破坏了多少大海原本的生态，却还是会对自己身边的环境变化感到无所适从吗？
黑先生脸上的八只眼睛忽然笑了起来：“你想的也没错。如果说‘毁灭日’毁灭了什么，除了36个国家和四分之一的人口之外，大概就是毁灭了人类对于‘永恒’和‘确定’的全部想象吧。”
从毁灭日降临的那一天起，这颗星球上的人类，就再也没有办法相信所谓的“永恒”，和所谓的“确定”了。
“虽然有句老话是‘艺术来源于生活’，但其实所有的图书，奉行的都是一套看似与我们相似却截然不同的规则。”
黑先生耐心地说了下去。
“‘毁灭日’本身带走了这个世界上四分之一的人口，在那之后，异常图书的活性化又带走了另外四分之一。为了阻止图书的活性化继续破坏我们的现实，全世界的科学家联合起来，终于渐渐摸清了异常图书活性化所遵循的规则。”
是吗，那还真是了不起。
或者说，那还真是很有人类的风范——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放弃，一个一个实现了看似不切实际的目标，明明只是孱弱的生灵，没有锋利的牙齿，没有强有力的勾爪，没有温暖的皮毛，也没有能够飞翔的翅膀，更没有能在海里呼吸的腮……最后却依靠想象、工具、科技和从其他生物那里夺取来的东西，慢慢进入了一切原本不曾给予他们的领域。
不只是侵犯了神的领域。人类甚至用自己的想象创造了神明。
这方面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佩服他们了。
“谢谢夸奖。”黑先生的眼睛弯得更厉害了，“作为一名人类，我感到很荣幸。”
我有夸奖他们吗？
算了。
我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塞进嘴里，咀嚼几下以后用红茶冲了下去。
等我把空杯子放在桌子上时，黑先生又为我倒了一杯红茶。
到了这个时候，我终于后知后觉的理解了。
这是想要跟我聊天的意思吗？
而且看起来是长聊。
我回忆了一下红女士给我的短视频《沟通的艺术》，里面说过，遇到这种情况，出于礼貌还是应该回答几句的。
我想了想，端起那杯红茶，决定把我脑子里最近想到的那个问题抛出去。
“组长和副组长……应该是走的完全不同的两条进化之路吧。”
“哦？”黑先生看起来很高兴，“你怎么看出来的？”
“很明显吧。”我说，“你们两个战斗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啊。”
从可乐小姐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黑先生的战斗风格是使用他自身。
可乐小姐的战斗风格是借助外物，也就是他们所说的“研究院发明的道具”。
我看了一眼又高又瘦的黑先生，目光在他包裹在黑西装下的瘦长手臂上停留了很久。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是黑先生来打我的头的话，我的颅骨大概会当场凹下去吧。但是可乐小姐打我的时候，说实话，大多数时候我都感觉不到痛。
这就是最大的区别了。
“你说得很对。”
黑先生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嘴巴微微张开，裂开深红的一道弯钩，一直裂到耳根，露出内里密密麻麻的牙齿，锋利的，白森森的。不像是人类，倒像是某种猛兽的獠牙。
“就像我之前说的，活性化的图书所奉行的是另一套规则，换而言之，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很多时候都对它们无法起效。经过第一年的牺牲，我们渐渐发现，能够与【书】的规则对抗的，只有它们自己的规则。”
他说，所以我们研究出了一套对付【书】的方式，就是让专门的人去读书、理解书、接受书的影响。
黑先生说到这里，还张开手来，让我看看他的手掌。
他的手掌有我几倍大，手指又瘦又长，比起人类，倒像是电影里的鬼怪。
“早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人与书的融合。我就是最早的一批志愿者。”
黑先生收回手，慢慢地说了下去。
“只要接触【书】，就会受到【书】的影响，产生变化。不过人的体质有所差异，对【书】的理解也是千差万别，理解得太快的人，就会像你经常收拾的那些研究员那样，因为无法适应体内的变化，脑袋突然爆掉，眼睛突然掉出来……当场死亡。”
他说着说着倒是笑了起来，有点莫名其妙。
“不过也挺正常的。新一代的年轻人大多数不读书，所以不知道，就算是在图书还只是被人普通的读着，不会活性化的时候，也经常有人看了书就头痛，动不动就喊着什么‘脑子要被知识塞爆了’，或者‘眼睛都要掉进书里了’之类的话。我大学的时候，也经常听见室友抱怨什么‘要背的书好多，看得要死了’……他也和我一样做了志愿者，很可惜，他第一天就死了。”
黑先生的语气并不伤感，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现在只不过是这种影响，由于【书】的活性化而扩大了很多倍——或者说直观地表现出来了而已。”
我的确没有那种经验。
不管是读书，还是室友，还是为了某种高尚的理由去做什么志愿者。
所以我只是安静地听他说。
倒是黑先生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离体，他顿了一下，自己摇了摇头。
“对不起，扯远了。”他笑了笑，“继续说先前的话题吧。”
他说：“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就像突然回到了原始社会的原始人一样。科技也好，物理和化学法则也好，突然都变得不可信任了。一切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我们只好像原始人那样在黑暗里摸索。我们捕获那些活性化的图书，让志愿者去理解图书，而后与它们融合……总有一些异常图书是愿意与人类合作的，这里面童话的比例就很高。”
黑先生抬起瘦长瘦长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八只眼睛。
“就像这个，就是《夏洛的网》给我的。有了这个，我就能看到很多尚未完全溢出到这边世界的异象，可以提前做准备。”
难怪了。
我回想起可乐小姐入职的那一天。
难怪那时候黑先生那么早就看到了那只大白鲨，还做出了及时处理……
“不，那个单纯只是战斗经验所培养出来的条件反射。”
黑先生否决了我的猜想。
……
嗯。好吧。
可乐小姐，你还是再练练吧。
“我们就像用野兽的皮毛做衣服，把野兽的骨头磨成针，用野兽的獠牙做武器的原始人那样，把【书】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去与其他的【书】战斗。击溃它们，夺回被它们所侵蚀的空间。”
黑先生喝了一口红茶，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而后慢慢说了下去。
“在这个过程中，研究院那边渐渐发现这个方式效率是很低下的。就开始研究更有效率的做法。”
黑先生眯起眼睛，但是这一次他没有笑。不只是没有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似乎有些不高兴。
“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八只眼睛转过来，一起看向我。
“你听说过‘鲸落’吗？”
他张开手掌，缓缓做了一个下落的手势。
“【书】原本是不会死的。无所谓‘生’，自然也无所谓‘死’——但是，自从图书可以活性化之后，它们也会死了。”
他说。
“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在这个世界死去的【书】，会遗留下非常多的物品。”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了一下：“等等，可是之前可乐小姐击溃了‘海洋’和‘森林’的入侵时，都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啊……啊。”
我想起了那只让我收拾了很久的大白鲨。
好吧，也不是不会留下什么东西。
“那只是第二阶段而已。”黑先生看透了我在想什么，于是这样对我解释起来，“进入第三阶段之后，死在这里的【书】都会遗留下很多东西。在过去的战斗中，我们从中得到了很多很多的东西。都是这个世界原本不存在的东西。”
他说，十年前，研究院狩猎并杀死了一本【童书】，得到了非常不得了的东西。
“研究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黑先生看了一眼图书馆里林立的书架，手指摩挲了一下茶杯的杯柄。
“他们选择了一批素质超群的孩子，对他们进行了特别训练，可能还有一些人体改造吧——别这样看我，在‘毁灭日’之前，很多国家禁止人体实验的人权公约就已经名存实亡了。更何况在‘毁灭日’之后，很多研究项目不用人命去填就得不到任何进展。”
我倒不是在意那个。
我看的是黑先生背后的钟表。
再过5分钟，可乐小姐就要到了。
虽然我不怎么在乎，但是当着当事人本人的面谈论她的隐私，会不会有点不太好？
至少《沟通的艺术》上是把这个列为必死选项来着……
黑先生也回头看了一眼表，随即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不用担心。”他靠在椅背上，用一个很放松的姿态，“就是小苏对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要我给你好好补一下常识。”
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
难怪黑先生今天突然拉着我说了这么多。原来是在可乐小姐的建议下过来给我补上迟来的入职培训吗。
非常感谢。
不过这是属于“常识”的范畴吗？
“算是这一行的‘常识’。”黑先生又看了我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小苏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是啊。
我也才发现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呢？
“总而言之。”黑先生比划了一下，“研究院当时招收了一批六到十二岁的孩子，选取其中特别有素质的进行特别培养。最后只有七个孩子成功毕业。图书馆对他们进行了特招，特招进来就是为了接我们这些组长的班的。”
黑先生笑了笑：“小苏就是其中一员。研究院给她的代号是‘智天使’，七个孩子每个都代表了一种研究方向，小苏的方向就是【理解】。”
“理解？”
“对。”黑先生点了点头，“她可以理解【书】，通过这种方式从【书】中抽取规则和能量，再将它们装填到研究院的为她特别制造的武器里。也因为这样，她的身体比较孱弱，并不适合长期战斗。”
八只眼睛一起对我眨了眨。
“所以不要太欺负她了啊，白先生。”他说。
我不理解。
怎么看也是她欺负我吧？
“哈哈哈，到底是什么情况呢……”
黑先生笑起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瞥向钟表，闭上一双眼睛。
“时间差不多了，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不用他说，我也听到了可乐小姐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跑过来，让人忍不住想，她会不会又跌上一跤。
5分钟过了。
可乐小姐今天又是擦着最后5秒钟，准点上班。
她扑到自己的工位上，一边喘气一边从书桌下面拖出装可乐的纸箱来，手指扣着拉环就要打开一听可乐来喝。
但是好巧不巧，她偏偏在这时候扭过头来，看到了我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早餐垃圾，顿时发出了好大的一声“啊！”
“你居然在图书馆吃早餐！”
她的语气十分难以置信。
“把蟑螂和老鼠召来了怎么办！？”
姑且不提这里到底能不能进来蟑螂和老鼠……
我抬起手，指了一下身后的玻璃缸。
“这里有个人每天都在嗑瓜子。”
红女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听到我这句话忽然又缩回了玻璃缸里，把脸埋进肚子里，假装自己还在睡觉。
可乐小姐扭过脸去，猛地提高了声音：“季小姐——季大前辈！请不要装死！请解释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要在图书馆里吃东西这是规定吧——季小姐！不要扭过脸去！转过来！看着我——”
眼看着那边已经乱成一团，我稍稍松了口气，赶紧把早餐垃圾收拾一空，用小号垃圾袋装着，准备拿去处理。
“祸水东引啊……”
黑先生捧着茶杯，语气异常复杂。
“学坏这么快吗？”
我……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脚步变得更快了。
……
这篇日志绝对不能被可乐小姐看到。
设个“可乐小姐和狗不得阅读”的密码好了。
……
嗯？
你问为什么会有狗？
因为今天的图书馆出现的异象是“狗”。黑先生说要再观察一下确定危险性，没让可乐小姐对它出手。
虽然我觉得只是黑先生自己想摸摸狗就是了。
他还特意拿了东西来喂那只狗，让狗蹲在他的脚边对他摇尾巴呢。
说起来，黑先生喂狗的肉条是装在哪里的？
算了，反正也不重要。
……
奇怪。
收容箱里的4号袋少了一个。
是不是登记出错了？
明天再去查点一下吧。
……
6点了。
我该下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