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沐日记】
3月23日
……
见到白京的时候，我倒在地上，其实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右手和左腿都被那只狗给咬断了。肋骨和其他的骨头也在被海流冲出水族馆的时候折断了。
这也是当然的，能把钢筋水泥建筑的水族馆直接冲塌的海流，直接打在人的身上，人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但是我还活着。
……我总是活着的。
我明明早就应该死掉了。
那个时候，爸爸之所以会加入研究院，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我。
因为我得了当时所有科技手段都无法治疗的罕见病。一出生就被医生判定活不过10岁。
为了让我活下来，爸爸参与了那个项目。
“普罗米修斯计划”。
因为世界能源的枯竭，为了寻找新的能源，世界各国的科学家们联合起来，组织起来的新能源计划。
就像希腊神话的普罗米修斯，他们想要为人类文明盗来新的火种。
爸爸是空间科技方面的专家。
他原本并不想加入这个计划——但是叔叔说服了他。
“如果是现在的科技无法治疗的疾病，也许别的空间就有能治好的办法呢？”
爸爸就是被这句话打动了。加入了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们。
他们的计划一开始失败了很多次，太多次，多到爸爸不得不把我送进冷冻维生装置，以免我在他们的计划成功之前就死掉——那个时候，其实他心里也已经暗暗地放弃了。
如果在那里放弃了就好了。
真的。
不管多少次，我都会这么想。
如果在那里放弃就好了。
如果没有成功就好了。
——普罗米修斯盗取来的不只是火种，还有灾难。
人类的科技进步总是这个样子，在带来福祉的同时，也带来更多的危险、破坏与灾厄。每一次科技进步，都潜伏着毁灭的影子。
爸爸他们最终还是成功了。
或者说，过于成功了。
“虚拟空间探索计划”——这才是那个普罗米修斯计划的本来面目。
他们想要进入其他空间，利用其中的能量、工具和其他可以为人类所用的东西。
要是没有成功就好了。
或者说，成功只停留在这一步就好了。
爸爸和其他的普罗米修斯们，最终成功到了连他们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程度。
如果说，他们原本的打算，只是把咖啡杯的盖子打开，从里面舀出一两勺咖啡而已……他们最终得到的结果，就是将整个咖啡杯都拿了过来。
于是，就像那样——
“毁灭日”到来了。
意外总会发生的。
从咖啡杯里舀出咖啡的时候，只要一个不小心，一个失手——整个咖啡杯就打碎在了地上。
杯子里的咖啡，就那样全部泼洒了出来。
我不知道爸爸他们当时究竟研究的是哪一本书，我所知道的只是那是一个神话世界。
一整个神话世界，就那样向着我们的世界倾倒下来。
最后，那个结果，被所有人称为——毁灭日。
一天之内，毁灭了36个国家，蒸发了世界上四分之一的人口。当时被破坏殆尽的板块，至今还在影响我们世界的洋流与气候。
爸爸从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变成了世界上最可恨的大罪犯。
但是，讽刺的是，他还是达成了他的目的。
在几十年后，我活了下来。
从书中世界取回的万能药，治好了从冷冻仓中苏醒的我。
研究院的人说，爸爸是为了我才会犯下大罪的，所以我必须为爸爸的行为赎罪。
……别逗我笑了。
他们是当我是傻瓜吗？
怎么可能赎罪？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赎罪”？
不管我做什么，死掉的人都不会回来了，失去的东西，被破坏被改变的那些东西，也绝对不可能恢复原样了。死掉的人就是死掉了，活着的人做什么都不可能再影响到死掉的人了！
同样的，无论我做什么……爸爸的罪行也不可能消失。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赎罪”。
那只是那些大人用来欺骗我，想要我为他们付出一切的漂亮话罢了。
但是，我还是会去做的。
因为我不想爸爸的罪孽再增加了。
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虽然很笨拙，虽然不擅长表达，但是，他一定是为了很好的动机，才会去参加那个计划的。
他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他盗取火焰，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可怜黑暗和严寒里的人类。
“所以我必须阻止……”
那个时候，我是这么对白京说的。
说实话，我对他很生气。这个家伙总是一副迟钝的样子，说得好听点是懵懵懂懂，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呆头呆脑，总是一副不在状态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生气。
不知道图书馆是什么地方就跑进来上班这点也很让人生气。
提醒他这里很危险要他早点找个正经工作去干的时候，他那副不明所以又满不在乎的脸更让人生气！
最生气的是——这种家伙居然也是特招？和我一样？
开什么玩笑！
我到底吃了多少苦……又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以“特招”的资格入选组长，他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家伙也能特招进来，上面的大人物们脑子也坏掉了吗！？
虽然……虽然他也确实是有实力的。
就算那个时候我被打昏了，但是我也知道，不是随便哪个图书管理员，都能空手和卞天明打上15分钟才落败的。那个老怪物可是在组长这个位置上坐了35年，还融合了不止一本【书】。
就算在和我一起特招的同期里，也只有炽天使那个光炮疯子和力天使那个肌肉笨蛋，才能空手和那个老怪物打这么久了。
但是……他终究还只是图书管理员罢了。
保护图书管理员，就是我们作为组长的职责。
所以，虽然很讨厌他，虽然看到他出现在那么危险的地方，还一脸悠哉悠哉的表情，在我质问他的时候还敢说出“我在这里吃饭”这么悠闲的台词——
……不行，不能回想下去了。
稍微想一想都觉得心头火起，恨不得让他就死在那里算了。
但是没有办法，谁让我是组长呢？
只要离开图书馆，管理员就不再是管理员，只是一般民众而已。
保护一般民众是我的职责。
所以，那个时候，我命令他快点离开这里。
谁知道笨蛋就是笨蛋，那种时候还走过来，想要把我身上压着的预制板和水泥块搬开，想要把我从那个地方搬走。
……真是蠢货。
我吐出一口血来，一边骂他一边赶他走，但是他就是没有离开。在把压着我的石块全部搬走以后，还试图把我从地上抱起来。
蠢透了。
而那个时候，卞天明也赶到了。
在他的头顶，大海已经完全替代了天空。
深深的、深深的、童话中才会有的深海。而海的女儿，最小的那位人鱼公主，已经从海中探出手来。她雪白纤细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这个世界的表面。
我一把推开了白京，逼着他走，不要留在这里妨碍我战斗。
“我有办法对付那个家伙，你这个拖后腿的家伙就赶紧跑就好了。”
我没有欺骗他，我的确有办法对付卞天明和上面已经完全醒来的异常图书。
只要启用未经允许的第32号武器“坠落之日”就好了。
神话里被后裔所射下的太阳，被人类从神话世界里窃取而来的金乌，只要解放了这个，就能完全击溃即将侵蚀这个世界的《海的女儿》。
想要将损失降低到最小的话，只要在大海倾泻而下的时候解放就行了。
这轮太阳，一定能将这片深海也全部燃烧殆尽。
虽然，作为代价，我也会同这片海域一起蒸发就是了。
不过没关系，我不害怕，也不在乎。
虽然……虽然不是没有遗憾的事情，但是，那也没有办法。
这样的话，只要白京逃走就好了。
只要这个笨蛋逃走就好了。
可他没有逃走，反而留在了我的身边，问了卞天明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他问：“黑先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黑先生是他给卞天明起的绰号。这家伙总喜欢给人起些奇奇怪怪的绰号，比如叫卞天明“黑先生”，叫季晴“红女士”，喊我就是什么“可乐小姐”……我真想多给他几拳。
不过，他的工作记录我们三个都会看，所以这些绰号我们都是知道的。忽略掉“可乐小姐”的部分，另外两个，其实还蛮形象的。
这种时候还提起“黑先生”这个绰号，让卞天明也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了些许柔和的神色。
卞天明很难得的回答了他。
他说，是为了让【书】获得自由。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事吗？”卞天明说，“十年前，我们得到了某样关键道具，研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所以才从‘人与图书融合’的道路转向了‘人使用图书力量道具’的道路。”
白京点了点头，还是那副没有任何紧张感的模样。
“我记得。”他说。
“那个时候被捕获的【书】，就是《海的女儿》。”
卞天明看着上方海洋中游曳的小人鱼，语调渐渐温和了起来。
“向往着人类的世界，向往着我们的人鱼公主，因为向往，因为爱而前往了人类的世界——”
他的声音骤然冰冷下来。
“然后她被人类所捕捉，做成了转换的道具。你如果现在去研究院，应该还能看到吧——陈列在大厅里面的重要展品，‘人鱼之骨’。”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八只眼睛，蜘蛛的眼睛。那是35年前，他作为志愿者参与人体实验，第一次所融合的图书——或者说，是图书给他的馈赠——《夏洛的网》里蜘蛛的眼睛。
“我的眼睛，是《夏洛的网》送给我的，在童书里，它是对弱者很有怜悯和同情心的类型。所以那个时候，在我因为和【书】的融合快要死掉的时候，蜘蛛夏洛把它的眼睛送给了我。从那以后，我就可以提前看到【书】快要出现的征兆，看到那些还没有完全来到我们这边世界的异象。”
他苦笑了起来。
“但是，我看得太清楚了。”
他说。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人们是怎么欺骗了来到这边世界的小人鱼，怎么样在她身上做了各式各样的实验，怎么拿走了一切可以拿走的东西……怎么把她剥到只剩下一具白骨。”
他冷笑起来。
“最后，连人鱼之骨他们也不肯放过，也要利用殆尽。”
卞天明仰起头，看着即将完全突破空间的界限，进入这边的小人鱼。人鱼公主那张美丽的脸庞上，流露出孩童般的欣喜。
他说：“可能是因为和图书融合得太久，也融合了太多吧，年纪越大，我的思考越偏向于书，而不是人。”
我猜这就是为什么研究院后来调转了研究方向。
毕竟和直接从野兽身上扒下皮毛披在自己身上不一样。
和【书】融合太多的人，或多或少，在思考和立场的方面都会产生偏差。
不如说，在这个位置上坐了35年才出问题，卞天明已经算是很坚忍的人才了。
他的叙述还在继续。
“夏洛给了我它的眼睛，不是为了让我看到这种事情的。”
他说。
“所以，在我发现《海的女儿》又一次开始醒来的时候，我就决定，这一次，我要让她好好出来，不被任何人所捕捉，自由自在地在大海之中畅游。”
卞天明抬起手来，遥遥触到了从天空探出的那只雪白的小手。
人鱼公主的手。
世界在这里破了一个洞。
大海，正在从那只手所破出的缝隙开始，向着这个世界倾斜——
我也知道，是时候了。
“接下来就没你的事了，赶紧走。”我甩开白京的手，努力站起来，“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不许回头，听到了吗？”
白京问我：“你想做什么？”
我说，那不关你的事。
对，没有错。那不关他的事。
归根到底，我只是为了袒护爸爸。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不让爸爸的罪孽继续增多，为了不让他的受害者继续扩大。就算我今天死在这里，也不过只是为了这一个目的——为了能成为爸爸值得骄傲的女儿。成为爸爸能够挺着胸膛说，看，我的女儿很厉害吧——只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已。
所以和他没有关系。
所以我不需要他留下来陪我，也不需要他为我做任何事。
但是，白京却依然带着那样让我讨厌的茫然表情，平静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睛很黑，不像是人类，倒像是别的什么生物，黑得太过纯粹，太过干净，没有一丝杂念的眼睛。
在那样的眼睛之前，谎言好像都会变得无所遁形。
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一点。
他用那种看透了什么的眼神看着我，了然地说，所以你会死，对吗？
……
那是当然的。
和《夏洛的网》不同，被人类所射落，为人类所杀害，又被人类所捕捉的“坠落之日”，可是非常憎恨人类的。
但我不能这么说。
所以我只对他说了，那和你没有关系。
既然我不是为了救他而死，那自然就和他没有关系。
快点离开这里吧。
就算只有你一个人逃掉也好。
只要多一个人活下来，就能减少一人份的罪孽。
那样就是我赢了。
……
可是，那个笨蛋却在这种时候，说了完全莫名其妙的话。
“这样啊。”他点了点头，然后说，“组长，申请通过一下。”
……
这种话鬼才能听懂啊！
反正我当时完全没有听懂，反而变得更生气了！
要不是肋骨骨折的地方突然痛得我说不出来话（都是他气得我一个深呼吸的错），我肯定要跳起来对他破口大骂，让他看看气氛，说点正常人能听懂的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白京直接从我的口袋里拿出了通讯器，抓过我的手指解锁了指纹，很快地在上面点了几下，然后将通讯器丢回给我。
“好了，申请通过了。”
我连忙接住通讯器，目瞪口呆地看着显示屏上的那行字。
【特殊人形武器·白鲸使用许可申请】
【申请通过】
【允许解放特殊人形武器·白鲸】
“其实我觉得，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白京……不，或许应该叫他“白鲸”才对，高个子的少年抬起手来，将手指搭在了环绕脖子的黑色choker上。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装饰物。
原来——是抑制器吗？
白鲸却依旧看着卞天明，平静地说了下去。
“人鱼还是应该在大海里自由地游来游去才对。”他说，“所以，不要来到人类的世界就好了。”
随后，他扯下了限制着自己的黑色环状物。
……
我看到了无比美丽的生物。
庞大的，巨大的……用什么词汇也无法形容的，美丽而又危险的生物。
巨大的白鲸游荡在空中。即使是一口就能咬下大白鲨的头的黑色怪人和他比起来也显得如此渺小。他在空中缓缓游动着，就像在大海中游着一样。如此从容，如此优雅，却也如此漫不经心。
白鲸在天空中，只短暂地向我这边看了一眼。
随后，那只庞大而危险的海兽，只用一口，便将那片大海，那只人鱼，还有地上的黑色人影一起吞没了。
……
那真的是，非常，非常美丽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