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你这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坐在我后边的徐茗压低声音道。
“慌什么,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进办公室了,我早都轻车熟路了,还在乎不能逃过一劫吗?”我耸了耸肩,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实际上心里慌的一批。
不一会儿,老班神不知鬼不觉地快步走到我跟前,用小拳头轻叩在桌子上。明明又是一声清脆的回响,可于我而言竟是声如洪钟。
老班甚至都不需要一个眼神,仅仅是从她眼角意外溢出的余光便可千里之外杀人于无形之中,全身上下都弥漫着一种“活人勿近”的死神气息,简直恐怖如斯!
“走吧,难道还要我请你吗?”言毕,老班依旧直视前方,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我。
就这样,我俩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了教室,我用余光扫视了一眼,除了少教几个人的眼神中写满了悲哀与同情外,绝大多教人的脸上如同滴墨未沾的宣纸——洁白无暇,他们也只是看了一眼,毫无任何表情波动的一瞥,继续埋头苦读圣贤书。
虽说我并没有苛责他们的意思,但心里还是泛起了诸如无可奈何、不胜悲哀的凄凉感。这种凄凉直抵心灵最深处。
多年以后,当我面对这个更蛮不讲理的社会时,我才不可避免地意识到:那绝不是什么凄凉、感伤,而是失望到极点以致难以挽回的绝望——一种嵌骨髓的永世难忘之痛。什么鲜衣怒马,什么风花雪月,全都是人们即将面临现实前的白日梦。
这些平时活泼可爱、朝气蓬勃的稚嫩面孔在此刻竟显得尤为陌生,遥不可及,好似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过来的人。
看客。
我一刹那领会了些许鲁迅先生的痛苦,不敢妄言感同身受,但也算得上一知半解。
因此,他才会不无悲愤地说:“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语出《纪念刘和珍君》)
是啊,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总不能不切实际地寄希望于校领导或者教育局,(当然,有人尝试过。只不过,无一例外都是以失败告终)再或者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直接提刀上洛,与她痛陈利害。
看来,这就是命,我还是认了吧,我想。
这座办公室是一个六人的小型办公室,除了两个上早读课的班主任,其余老师全都在场,要么准备教案,要么在写思想类笔记,最靠里边的沙发上堆着各式各样的卷子、资料,还有人坐在那方狭小的空间里低头读书,只可惜被那人前面的一个大腹便便的胖老师挡住了大半,看不清楚是谁。
管他呢,我都大难临头了,还能被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吸引过去,侧面反映出我的求生欲还是挺强烈的。
“为什么迟到?”老班冷冷地问。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她那因莫名的仇恨而扭曲的魔鬼面孔,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每天至少抓一两个幸运鹅才能让她消消气,要是哪天她心情不好,便可利用连坐制重罚全班。法不责众在她眼里只是一个笑话。毕竟,她视法治为草芥,学生为土狗。天上地下,唯她独大。
“为什么不说话,是心虚了吗?”她努力保持着表面的严厉,实则难以抑制住剥夺他人尊严的兴奋。
唉,我不明白她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教师曾经到底遭受了多少苦难,经历了多少挫折,才会使一个原本天性善良的小女孩转变为一个没有人情气息的害人机器。
我在很多前就开始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去生活,去处世。可是,今天的我竟产生了一丝踌躇。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难道自己遭受的痛苦在无法抚慰的时候,就可以随境地转嫁到别人的身上吗?自己的痛苦就是痛苦,难道别人的痛苦就不是痛苦吗?
先秦时代的孟子云: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西方启蒙运动三杰之一的卢梭也认为,怜悯是人的天性。
究竟是什么磨灭了她的仁爱之心,我不由得陷入沉思。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灭亡,”一个有些慷慨激昂的厚重男声在我耳畔说。
甘于现状,是等待死亡。
揭竿而起,是立即死亡。
第一条没有任何出路,根本不可能看见曙光。第二条倘若成功的话,就是一片光明,失败亦是九死无悔,问心无愧。
“班老师(她的确姓班),我想……”我不禁脱口而出,等意识到的时候,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了,“我想和您开诚布公地谈谈。可以吗?”
听到这话,老班大惊失色,脸上那副盖世太保一般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嘴脸一去不复返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慌张、不知所措,她仿佛在无言地告诉众人:你为何敢反抗?
她竭力不使自己暴露出软弱,企图用大一点的声音来压倒我:“谈谈,谈什么?你不知道自己迟到了吗?还想狡辩是吧,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话音刚落,早读铃声口响了。
“老师,我并没有迟到,至少从法理上说是这样的。”我平静地说,“而全年级只有您要求早读课前十分钟到校,否则视为迟到。我认为这并不合理,再者说,我发现您对学习成绩优越的学霸总是网开一面,可是,对像我这样的普通学生却重拳出击。”
老班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反而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说:“好呀,你现在长本事了啊。天天不学好,就想着怎么对付老师是吧。我在这儿告诉你,在(3)班,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喜欢就滚!现在看来,我觉得很有必要跟你的家长沟通一下。”
“呵,悉听尊便。反正我和我父母的关系因为您的挑拨,关系早就降到冰点了。”我相当不满地回击道。
正当矛盾即将进一步激化时。
一个可以与百灵鸟咏唱相媲美的纯净女声回荡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中。
“老师,请问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人权与公民权宣言》的核心理念是什么?”只见一直低头读书的那人放下书本,向她前面的胖老师礼貌地发问。
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面庞,是颜宁
“那个啊,我想想..…”胖老师停下手里的工作,略一思索,道,“就人们的权利而论,人人生而平等、自由,且始终如此。”
颜宁踱步至胖老师身边,露出了迷人的笑容,说:“谢谢老师!”
胖老师的脸瞬间变得绯红,他顿了顿,“没什么,帮助学生是老师的天职。”
道完谢后,颜宁好像有意瞥了我一课,那眼神分明在说:不要犯傻!
然后,她又到沙发上,双手捧起《了不起的盖茨比》,静静地看书。
“老师,想必您比我更清楚Human Rⅰghts(人权)的意思吧。这样吧,你我各退一步,我去打扫一周的天台,您就废除了早读课前十分钟到校的决定吧。行吗?”我垂着头,假出一副认错的小学生姿态。
这是当下唯一可以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要给老班一个台阶下,她应该不会拒绝。
老班犹豫了一下,神色冰冷,淡淡地说:“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民有不遵守恶法的权利。”
听到这话,老班并没有生气,而是狡黠地一笑:“是吗?”
“牺牲吾身,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我一字一顿地说。
“好,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谢谢老师。”说完,我头也不回就离开了办公室。
一出办公室的门,我顺势倚在墙上,不禁思考:这是我想要的吗?我所想要获得的幸福理应是虚构的才对,真实的幸福一旦有朝一日消失的话,会给以人最沉重的一击,而虚构的幸福则不会。
所以,我喜欢虚构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