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吾挚友梁作雨先生,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抵是已经死了……”
竹筒敲打石尊,将清泉接入池中,蝉虫的声音在庭院久转不绝。男人阅读信的内容,越往下看眉宇间就锁得越紧,纸上确实是挚友的字迹,不论用词还是逻辑均是本人的口吻,但在这样的时候阅读起来只会徒增悲伤——因为那样会使他产生挚友还存活于世的错觉。
信纸不大且内容只有一面,可是等到梁作雨彻底把信读完却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捏着信纸的梁作雨坐在椅子上早就泣不成声,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将信撕碎,最终还是没有下手。
几乎流干了这几年来的眼泪,男人深吸一口气以用来调整情绪,简单的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起身朝屋外走去。
夜风的清冷继续平复着还未冷却下来的情绪,梁作雨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她是挚友的妹妹,正靠墙站在走廊上,仿佛已经等了很久的样子。
她安静地望着男人没有作声,一直到梁作雨主动向她搭话。
“节哀。”
“你也是。”
她的声音很干净,就像二月雪山上融化的雪水一般透彻,五官和挚友有三分神似,不过本质上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性格,我开始明白挚友那句“我肯定是把所有不好的基因都挑走了,所以小空才会这么完美”是什么意思。
“哥哥他,应该有两封需要转交给你的信,但是我找了所有的东西里面只找到这一封...”小空的语气有些失落,那明明是对于她哥哥而言很重要的东西,现在却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去了。
“两封吗......”梁作雨喃喃自语,他拍了拍小空的肩膀安慰了几句,“没关系,等什么时候找到了再给我也不迟。”
小空低下头:“对不起...”
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的肩膀,这个在哥哥葬礼上一滴眼泪也没流的女孩,现在终于有些支撑不住的迹象。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情绪的波动超过阈值,眼泪一下子便涌出眼眶,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落下。
扒在梁作雨的身上,双手用力的揪住他的衣服,小空再也不去控制自己的声音,从原本的悲伤到仅仅是为了发泄情绪...直到喉咙嘶哑,泪水浸湿了梁作雨的衣裳。这段时间不知道究竟持续了多久,但是在梁作雨看来,现在的小空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场所,只是需要一个可以接住她情绪的容器,只要还能够哭出来、还能够感受到悲伤,那么待在这里就不会没有意义。
——“在我离开以后,还望你能够安抚一下小空的情绪,父母那边我的意见暂且保留,但是小空一定会很伤心,就和我说过的一样,她是很会隐藏自己情绪的孩子,如果她在你面前实在坚持不住了,希望挚友你能够最好是让她放肆地哭一场。”
池底的月亮绽放光彩,却依旧比白炽灯所带来的耀眼程度低了不少的档次。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梁作雨即使是回到家里,那股悲伤的情绪也始终萦绕在他的身边,将他本就匮乏的睡意驱除的一干二净,唯一的好处或许就是省下冲泡一杯咖啡的时间,这也使他又一次掏出了挚友留下的信件,信里的一些内容有些让人觉得在意的地方。
打开信件迅速扫视了一遍内容,果不其然,起初被伤感冲昏了脑子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去在意信里的这些不合理。
梁作雨进屋翻出来一个储物箱,打开箱子里面居然装的是厚厚好几叠信封,每封信的收件人都是苍劲有力的‘梁作雨’三个字,绝对想不到这是一个住在重症病房里还需要依靠呼吸机才能生存的重症患者写出来的字。
第一封、第二封……
梁作雨终于确认那一抹不和谐是在什么地方,挚友在书写正式信件的时候总有一个习惯,那就是不论什么句子都只会使用“的”而不是“地”或者是“得”,但是这一封……梁作雨看向今天这封。
用法很规范,所有动词前面都是“地”,这不像是挚友书写正式信件时候的作风。
“咚、咚、咚。”
“梁作雨先生,有您的包裹。”
短暂却连续的敲门声打断了梁作雨的思绪,他循声来到门前打开窥镜,看见门外是一名快递员。
梁作雨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扭头看了一眼走廊上面的挂钟——现在是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城里的快递员晚上八点就不送快递了,即使是再加急的货件也得等到第二天,这样想着,豆大的汗珠出现在额头上。
“梁作雨先生?您在家吗?是黎书军先生的包裹…”
“谁的?!”
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更快一些,还没等脑子判断外面的究竟是谁,会不会是诈骗陷阱的时候,黎书军的名字就已经让身体条件反射一般的压下去了门把手。
“额……是黎书军先生,寄给梁作雨先生的,请问您是梁作雨先生吗?”快递员面对情绪激动的梁作雨有些不知所措,他再次抱起快递仔细看了一遍寄件人和收件人的姓名。
“是的,就是我。”
“啊,好的,请在……请在这里签字签收。”
抱着沉甸甸的包裹回到客厅,清理掉桌上的信封,割开密封的胶带,灯光泄进昏暗的盒内,不断蔓延的光线照出一封结白的信的轮廓、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以及一台便携的相机。
“这是……?”梁作雨在心中喃喃,随即颤抖着拾起信封,那熟悉的字体标注在右下角,当注意到‘梁作雨’三个字的时候,便迫不及待的将信件拆开。
——“别惊讶我的老朋友,因为这封信根本就没有放在遗物堆里,要写两封完全不一样的信实在是太麻烦,所以我决定用这种方式把它们交给你。”
——“还记得之前我们讨论过的死亡吗?一个人会经历三次死亡,一是躺在手术台上被医生宣布心跳停止的那一刻,那意味着生理上的死亡;二是亲人和朋友在墓碑前的时候,那象征着人际关系的死亡;三是当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忘记你的时候,那叫做最终死亡。事实上作为你的挚友,我心里其实一直都存留着一抹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的歉意,如今的我或许已经没办法弥补这份遗憾,所以我列举了一份愿望清单,希望这能够让你感觉到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由我们一起去完成这一份清单……”
巴掌大的册子映入眼帘,要说像愿望清单的东西,或许只有这个了,梁作雨翻开册子第一面,被标记的极其清晰的心愿被一条条的列举在上面,小到冲泡一杯热牛奶,也有需要爬到山顶拍照。
一瞬间,鼻尖微酸,但是这一次梁作雨却是笑着的,就像是喜怒哀乐全部扭在了一起,哭着笑、笑着哭,如果去照镜子的话梁作雨也许会被自己的样子吓到,这绝对是可以吓哭邻居小孩的怪异举动。
“好,你等着。”
——心愿1:把信留着
——心愿2:准备一支能用的笔
——心愿3:拍一张凌晨的城市
梁作雨找出一支笔,一边用粗糙的手指指着心愿的后面的每一个字,一边在能够现场完成的心愿后面打勾。
凌晨的城市,现在是两点过八分,既然是挚友的心愿……这样想着,梁作雨拿起包裹里最后的东西——相机,便携式的老相机在现在已经很少看见这种型号,1/3000的内存显示它所幸还有很多的储存空间。
“这张照片是……”
唯一的相片里,定格的画面是小空坐在病床边正在削苹果,阳光以一个完美的角度没有直接照进病房而是点亮了窗外的一棵樟树,但即使透过窗也依旧可以感受到它的温暖,鲜红的苹果成了洁白的房间里唯一的色彩,不得不说确实是一张极具艺术色彩的照片。
………
……
…
02:31 a.m.
梁作雨裹紧厚实的外套走在街上,每一次的呼吸都从他口中吐出浊白的雾气,夜间的低温就像一桶冷水清醒了他的睡意,只是现在的城市已经看不见几盏灯火,这对于需要拍下照片的心愿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
路灯与月光共舞,在没有观众的十字路口,彻夜营业的便利店是山腰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之前加班到很晚的时候,梁作雨还来这里买过宵夜,只因为它们有24小时不间断供应的开水。
——“欢迎光临”
便利店里的灯光将店内照耀的宛若白昼,虽说是便利店,但是它的规模却要堪比市中心的小型超市,店员从收银台下面钻出身子,还没来得及擦拭嘴角上的红油,便摆出标志性的笑容:“欢迎…欸,老梁啊,真是的吓死我了。”
“你直接在桌子上吃啊,非得表现得这么鬼鬼祟祟。”
“员工守则有规定,不说了,你这是又刚下班?要来几串鹅肝吗,我这还有几罐酒。”
“那是货架上的酒。”
“害管他呢,从我的工资里扣就是。”
稍稍寒暄几句,梁作雨的视线便从店员的身上移开,店内的布局仿佛对顾客的视线有引导作用,梁作雨马上瞅见了身旁一字排开的书架。
少年刊物、运动周刊、星座解读……
之所以货架上的玻璃看不道便利店外面的景色,是因为上面贴满了各种旅游旺季的环游路线以及标志建筑。
“有了!”梁作雨的眼睛忽然亮起了光。
他随即打开笔记本,可刚亮起的光又暗了下去,不禁咋舌一声。
从货架取下来一瓶罐装可乐,一边均匀的晃动一边从店员视线的死角来到收银台。
“算我请你的。”
“嗯?这么大方?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欢迎下次光临。”
梁作雨顶着一头黑线连忙快步跑出便利店,嘴里还一边念叨着对不起的口型。
——心愿6:送出去一瓶摇晃后的可乐
“呃啊啊啊啊——!”梁作雨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的惨叫,只可惜他已经跑了很远了,回头望去,便利店的门口冲出来一个狼狈的身影,那一身黄色的围裙已经被染上了一大片的褐色。
“梁!作!雨!你他娘的还是小学生吗!!”
继续跑了一段时间,终于是跑不动了,梁作雨喘着大气,做了坏事的感觉竟让他有些兴奋,只是看上去之后得回去好好用几天的宵夜道歉才行。
旅游的海报给了梁作雨灵感,他现在不仅要去拍摄一张绝赞的凌晨城市,还要在一个完美的地方拍摄出来城市的全貌才行。
——在凤凰台上。
那是一处风景圣地,站在那里几乎可以将整座城市尽收眼底,高挂在半空中的圆月从凤凰台上观赏简直就像是抬起手便可摸到一样。
“希望今天的天气不会太差。”
啪嗒……梁作雨落下最后一步,这也意味着向上攀登的过程结束,透明的玻璃护栏在月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水晶一样的光泽,白天熙熙攘攘的打卡胜地此时此刻空无一人,巨大的圆月正巧悬在城市的正上方,就像是一颗正俯视天地的白色眼球……这样的比喻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安静的城市像是熟睡的孩童,一盏盏路灯连成暖色调的丝线织出一件好看的衣裳,梁作雨找了个还算不错的位置掏出相机,果断按下快门。
………
……
…
——“就像泰戈尔在园丁集里所说过的一样:‘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它的天空’我喜欢这句话所带来的意境,所以挚友哟,你无需悲伤,如果我还没有说过再见,那这就不算正式的离别…”
钢笔在信笺上马不停蹄的奔腾,留下一段又一段优美的字迹,洁白的病房里充斥着淡淡的桂花香气,暖洋洋的阳光即使是窗帘也照得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听厌了各种各样的仪器发出来的声音,忽而从窗台上掠过的鸟儿成了男人心理为数不多的慰籍。
“先生,您的药已经补充好了,今天是周四,所以是红色盒子和蓝色盒子里的药各三颗。”护士再次确认医嘱上面的药物。
“等一下,这封信。”
“啊,还是和之前一样帮您送到邮政局寄出去对吧,放心吧先生。”
男人顿了顿,紧接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这次…就不寄出去了,告诉他们一并放在A27号柜子里。”
护士接过信没有多问,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帮助男人送传信件了,她只是笑了笑回答道一声好,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病房的门没有在第一时间关闭,似乎是护士出门的时机与探病的家属巧合般的重叠了。
“哥,你又让医生帮忙送信吗?”从转角处走出来的,是一身校服的小空,她提着装满水果的袋子,几乎快把它们拖到地上了。
放好水果,小空气鼓鼓的看上去有些生气:“下次叫我来送就好了。”
男人见状无奈地挠了挠头,苦笑起来:“那就请我最得力的妹妹帮我削个苹果吧。”
“哼,”小空偏过头去,“看在你这么诚恳的态度上,那就勉为其难的帮帮你好了。”
熟门熟路的捧着苹果去到洗手池,又搬来椅子,从抽屉里找到水果刀,看着小空在病房里跑来跑去的忙碌身影,男人微笑着叹了一口气,扭头又望向窗外,一周前似乎有喜鹊在树梢上筑巢,只是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到那个鸟巢。
“对了哥,还有个东西,这是你经常寄信的那家邮递局送给老主顾们的礼物,好像是纪念什么书信交流多少周年。”
小空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找出来一个小礼物盒。
“这是…”男人打开礼物盒,那是一部崭新的旧式家用相机。
“这是什么?”
“这是相机,和你现在所认知的那种相机不一样,它是一种很老旧的型号了,大概是那种半截入土的老古董。”
“真的能用?怎么用怎么用?”小空稀奇地打量着男人手里的相机,“等一下!我…我应该摆个什么动作比较好。”
“你假装削苹果不就好了。”
“好、好主意。”小空手忙脚乱把刀架在苹果上,端正坐好。
——咔嚓
“拍的怎么样!我要看我要看!”
“刀刀刀!你先把刀收好啊小祖宗!”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