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的边界被白色的栅栏围住,它们隔绝着阴冷的空气。也宛若战士般镇守这片悲伤欲绝之地。
这是梁作雨近五年来第一次回到这里,在这段对于自己而言漫长又充满意义的旅途暂时开始新篇章前,梁作雨的双腿驱使他一定要回来一趟。
天气预报说今日晴空万里,但这清晨似乎刚下过雨。
鲜有人烟的墓园里是死一般的寂静,视野范围内捕捉不到半个人的影子,只有自己的鞋子踩在石砖上的声音空灵而悠远。
五年的时间,梁作雨去到了广阔的海边、登上了高耸的山峦、穿越了骇人的峡谷、经历了危险的雨林……他去到了很多城市,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文风情,甚至在荒漠的服务区内度过了一次难忘的生日。
这些都成为了在挚友面前所讲述的一个又一个奇妙冒险故事,当初在洲海市翻阅心愿笔记之后,这种频频枯竭的创作欲居然如死灰复燃一般越演越烈,或许也是会考虑到梁作雨可能将一些身外之物看的太重,以至于超过旅途的价值,所以才会在心愿本的末尾写下“将相机赠送出去”这般看上去不可思议的心愿。
久违的畅所欲言让梁作雨的心情格外舒畅,几乎没有感觉到时间流逝,等到梁作雨准备离开时,已经到了早上十点。
………
“雨哥,雨哥。”
地铁开始降速,车厢因为惯性摇晃起来,但将梁作雨的思绪真正从千里之外拉回来的,还是身旁短发女性呼喊自己时发出的声音。
小空自从把头发剪短以后,就开始喜欢上了这种颈部留空的感觉,再配上轻薄的外套和衬衫,以及衣服往下那双丝毫不加遮掩、肌肉线条轮廓明显的大腿,活脱脱一副校队女子短跑能进十一秒内的样子。
“雨哥,我们是不是该下车了。”
【——魔方广场到了,请乘客朋友从右边门下车……】
“嗯,下车吧。”
小空所就读的大学在一座新的城市,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父母,所以挚友的父母也曾联系过梁作雨,恳请他能够帮忙关照关照,梁作雨没有拒绝,甚至于说根本就没有理由拒绝,他当即答应了两位老人家,因为在他眼里小空不仅是挚友的妹妹,她同样也可以是自己的妹妹。
好在在这座对于小空来说陌生的城市,梁作雨却对它有过一些交集,因为将自己唯一的房子出售了的缘故,所以梁作雨便在熟人手里租了一套公寓楼作为一处能够落脚的地方,只是近些年来稀稀疏疏也就住过不到五次,一直空置着也不是个事,干脆就让小空住着,让房子有租客不至于空置,房东放心梁作雨也放心。
而且,至于房东……
“月明小姐,我们回来了。”
“欢迎回来,饭菜已经做好了,梁老师这次还请务必留下来尝尝我的手艺,”盘起发鬓的温柔老妇人,吴月明小姐,就像她对梁作雨的称呼一样,她也是梁作雨的学生,“梁老师,我刚才让楼下超市送上来一箱酒,学生好久没和您一起喝过酒了,您不会忍心拒绝的吧。”
说完,吴月明又笑着看向小空:“当然,小空如果想喝的话也可以哟,毕竟已经成年了嘛,如果不习惯的话冰箱里也有饮料,梁老师~学生好久没见着您了,今晚咱可要不醉不归!”
都市的烟火气息让人沉醉,橘色光芒映射出路灯的形状,中途小空因为赶晚自习的缘故只好先与两位告别,看着狼藉的桌面还有遍地的空瓶,吴月明和梁作雨几乎同时制止了小空准备收拾的手,并让她直接前往学校。
阳台只有一张藤枝编成的桌子,就连凳子还是从屋子里搬出来的,冷风扫过盆栽,吹拂炽热的脸的同时,带来些许泥土的气味。
“老师,嗝,老师你还不打算结婚吗?旅游结束后呢…”
“……”梁作雨苦酒入喉,良久才憋出几个字,“还没……”
听到这个回答,吴月明笑了起来,即将迈入五十大关的她笑得压出深深的皱纹;“老师你不结婚,嗝,我也不打算嫁人,呐,老师,嗝,孤独终老也有点太可怜了,不如我们说好,嗝,如果等老师你八十岁的时候还没结婚,就把我娶了吧……”
“你酒量变差了,现在就开始说胡话了。”
“欸嘿嘿……”吴月明嘿嘿一笑,把手里的空瓶放在脚边,脑袋趴在桌子上,“老师你又怎么知道是胡话了,嗝,离八十…不是还有十几年吗~”
吴月明从椅子上挺起腰板,抬头望向公寓对街灯火通明的大厦:“你还要去继续旅游吗?”
梁作雨放下杯子:“还有心愿没有实现。”
“什么时候走。”
“或许明天早上就走。”
这一晚,吴月明睡得很沉,和以往总是浅度睡眠的质量相比,或许是得到了令她安心的承诺也说不定。
………
落地的飞机在停稳以后开始下客,
洲海机场比起几年前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
梁作雨来到海边,想着应该是到了旅游淡季,冷清的海水冲刷着冷清的沙滩,冷清的海风吹拂起冷清的景区旗帜,与旺季的燥热还有拥挤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张色彩鲜艳的广告张贴在宣传板上像是有些时日,明明与好几张景区拍摄的广告贴在一起,却让人只会被它吸引。
【淼语相馆,只拍有水准的照片】
怯生的语句不像是正常广告商想出来的广告词,但就是这样的违和感让梁作雨赶紧记下广告上的地址,因为他感觉那里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相馆坐落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深处。
梁作雨刚把手放在推拉杆上,红木门便向外推开,门上的彩色玻璃顿时在隔壁商店的墙壁上倒映出五彩缤纷的幻影。出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他们抱着一本厚厚的皮质相册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笑容,在走出相馆后男方更是迫不及待地打开相册,和女方津津有味地聊起里面的一张张照片。
“年轻真好……”梁作雨感叹一声,随后扭头走进馆里。
周淼淼正在前台上收拾空相框:“欢迎光临淼语……欸?雨、雨叔!”当看清楚进来的人后,周淼淼一下子惊呼出声来。
六年时间,梁作雨要说变化肯定是有的,但绝对不会像年轻人一样那么大变化,在旁人看来无非就是头发白了点,皱纹多了点,和眼前的周淼淼相比,简直可以说是完全没什么变化。
周淼淼跑进挂帘后面不知道干什么,眨眼过后,只见她握着盛满水的纸杯再次出现:“雨叔,水。”
“啊谢谢。”
周淼淼的身高很明显长了不少,令梁作雨忍不住感叹:“你变化可真大,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你们这招了新店员。”
“雨叔倒是一点都没变,啊!不是年纪很大的意思,是说雨叔您还是像以前那么精神!”周淼淼赶忙改口,“而且我下个月就要满十七岁了,觉得变化大也只是因为雨叔您一隔就是六年才回来的关系吧,那等见到子语,雨叔您不得吓一大跳。”
“……”
梁作雨有些惊讶,他当然不是惊讶周淼淼口中的姬子语究竟变化会有多大,而是在这段再见面的时间里,梁作雨印象里那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周淼淼,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还貌似带有刻意挖苦自己的语气,完全就是以前那个姬子语的样子。
“那姬子语呢?貌似从进门以后就没见到她人。”
“子语啊,她几天前去参加摄影大赛了,要给她打电话吗?说不定就会提前回来。”
梁作雨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决定还是拒绝了周淼淼的提议。
虽然之后在周淼淼恳求梁作雨在洲海市待上一个月被不容退让的缩短成一周后,周淼淼当晚就给姬子语打电话了。
——第二天——
【苍蓝杯摄影大赛圆满落幕,在全国各地汇集的摄影师们共计161名,最终通过评选得出三等奖5名、二等3奖、一等奖1名、及星火奖5名、最佳潜力新人奖1名;来自洲海市的个人摄影师姬子语同学,其作品《拾起潮声》获得评委们一致好评,将多项奖项纳入囊中,成为历届苍蓝杯最年轻的获奖摄影师……】
相馆的门被粗鲁打开,一身轻装的姬子语提着行李箱破门而入,手里的奖杯甚至都没有放稳在台子上,姬子语就三步并两步冲过来一把挂在梁作雨身上:“雨叔!好久不见——!”
梁作雨刚进嘴里的茶水差一点被勒喷出来。
毫无顾忌的模样就像是回到六年前的时候,只是梁作雨已经光靠脖子驮不动这个家伙的重量了。
“雨叔雨叔,你们看报纸了吗?我获奖的消息在不在上面!”
“何止报纸,电视上都在报道,最年轻的获奖摄影师小姐。”周淼淼没好气地白了姬子语一眼。
“略略略,雨叔雨叔,你这些年都去了哪些地方?给我们说说呗,姐姐她啊可是一直都念叨着你什么时候回来,耳朵都快听起茧了。”
“子语!”周淼淼一把捂住姬子语的嘴。
梁作雨笑而不语,停下手里的笔:“好啊,那我就从离开洲海以后说起吧,故事可能有点长,我尽量把每个地方都说清楚。”
“慢着慢着,我先去挂今天休息的招牌,待会有客人来打扰就麻烦了,没关系吧姐姐。”姬子语看向周淼淼,见到她点头后,这才去到店外挂上暂停营业的挂牌。
………
一张张照片被引入燃烧的火焰,它们的存在助长了火势。
那是一段段被讲述完成的故事,一些本该普通的故事在梁作雨的艺术加工下,也都能够变成了惊心动魄的冒险,姬子语听的津津有味,周淼淼时不时的眉头紧锁,满桌的照片亦或是明信片 按着梁作雨旅行的顺序从下往上堆积,不一会便堆满了整张桌子。
——这还是几人把两张长方形的桌子拼接起来以后。
随着旅行的故事进入大漠,梁作雨这才注意到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停下有些干燥的嘴唇,一股饥饿感油然而生。
“那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吧。”
“欸?这不是才刚开始和索隆达先生进到大漠里吗!别在这个时候停下来啊!唔,雨叔可恶,就会吊人胃口!”
“好了子语,雨叔从那时候一直讲到现在,你也该知足了,对了,晚饭的话现在应该来不及了,我去做点宵夜吧,正好大家都有些饿了。”
姬子语刚想去帮忙,却被周淼淼拦下来,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正在收拾照片的梁作雨,似乎是在告诉姬子语去帮那边的忙。
姬子语重新坐下来帮着收拾起照片,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甚至现在还记忆犹新:“雨叔,雨林里真的有古老原住民留下的古代遗迹吗。”
“扎古先生说没有,那就是没有吧。”
“可雨叔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真的存在古代遗迹,然后那位扎古先生因为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它的存在,才会跟每一位旅行者说那只是故事而已。”
梁作雨愣了愣,然后轻轻一笑继续收拾起照片:“子语,说不定,你也有写故事的天赋。”
“雨叔,”忽然间,姬子语压低了声音,她似乎在小心翼翼地提防什么,“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旅游吗。”
还没有给梁作雨反应的机会,姬子语继续说道:“心愿薄上面的心愿应该还没有完成对吧,也就是说,雨叔你这次离开后还会继续去旅行,那个、那个!可不可以带上我!”
看着姬子语炽热的目光,梁作雨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淼淼怎么办。”梁作雨一下子抛出最尖锐的问题。
“……”
果不其然,姬子语噎住了,正如梁作雨想的那样,姬子语看上去心血来潮的计划完全没有跟周淼淼提起过,甚至可能是刚刚想到的。
“你和淼淼待在一起的时间应该比我要长的多,如果你离开了,那淼淼怎么办?相馆的经营先不说一个人能不能忙得过来,我如果带走你,好歹你能有人陪着,但是淼淼呢。”
梁作雨有些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子语,你要记住,如果你想要旅行,那么这趟旅途的意义是什么,旅途的意义从来都不是它本身,而是在旅行结束以后,你能够有故事分享给陪伴自己的人、亲近自己的人。”
梁作雨知道,姬子语并非像自己一样无牵无挂,她至少还有一个会在家里等她的姐姐;但是同样,若不是自己无牵无挂,也不可能下定决心踏上这段旅途,能够像现在这样坐在椅子上给别人讲述自己的故事。
姬子语低着头久久不做声,看上去还要思考一段时间。
橘色的吊灯散发出温暖的光,挂帘后是周淼淼去准备夜食的地方,那里似乎有风吹过,挂帘微微晃动。
………
想起那时候说过的话,正是为了如今能够同你分享,不是吗?
梁作雨坐在墓碑前,折叠椅支撑起他的身体。
“小空毕业了,凭本事找了个好工作,你的父亲、叔叔他上周刚刚过完九十大寿,老人家身体可硬朗着,对了,你这心愿薄,除了那些实在完成不了的愿望我给你都划了以外,就当完成了哈。”
隐隐约约又回想起挚友的信件里还有一段引用的诗词,似乎用在此处格外适应。
——致挚友梁作雨先生:
请不要在我的墓碑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并没有睡去
我是激扬起的风,千丝万缕
我是雪地里的钻石,熠熠生辉
我是温暖的阳光,亲近着稻谷
我是秋季里的细雨,轻轻柔柔
我亦是高歌的飞鸟
留存于美好的人间
请不要在我的墓碑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并没有离去
————
梁作雨摇摇晃晃地收起椅子,长达九年的旅行到此结束,他以后或许会有更多的时间过来看看,也是时候考虑自己接下来要去做些什么。
干净的墓碑上见不到半点杂草亦或是青藓存留的痕迹,明亮的碑文上还停留着不久前被水清洗过后留下的水珠,一本皱巴巴像是有些岁月的羊皮小本被端放在台阶的边缘,哪怕风吹过来,也纹丝不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