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话 爱丽丝与地图
回家的途中,我决定顺道去秘密基地一趟。
我沿着潮湿的道砟前进,每踏出一步都能听见脚下碎石滚动的声音,就像揭起一段段胶带那样。虽然还处在七天长假当中,但是视野所及范围内仍然不见多少人影。
或许是假期的余额只剩一天的缘故吧,我想。
在之前那么多次放假的经验中,每当到了假期的最后时刻就什么事都不想做,似乎假期结束当晚的二十四点就是世界末日一般。抱有这种想法的我,初中的成绩还能排到前列,不得不说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情。
最近我经常想到那个名叫苏桂的家伙,她一直失联的状态让我很无语,毕竟这让我又回归到了犹如计算机程序一般的日常。奇怪的是,我原先一直坚信自己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但在苏桂闯入我的日常又突然消失之后,反而变得不适应了。
虽然苏桂性格有点内向,不过我觉得还是能和她成为好友的——应该吧。
我在半途再次回心转意,就像大脑中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我决定先回家看看爱丽丝的日记。
我离开爱丽丝家的时候,发现爱丽丝妈妈的神情有点担心。即便我向她保证没有乱动房间里的任何物品,她脸上的忧虑还是丝毫未减。
站在家门前,我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我今天似乎已经重复了好几次这个动作了,希望它的效力不会因此而减弱。无论如何,我都认为,让自己的事影响到其他人还是不太妥当。
有些巧合的是,我进家门的时候,妈妈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异样。虽然不及爱丽丝妈妈那么明显,不过作为共同生活了十六年的人,我还是能从她的眼神中窥见些许不同。
“我先稍微回来一下。”
我对妈妈说道。
事后我回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它实在是不合逻辑。
“等一会儿你还要出去吗?”
身后传来妈妈惊讶的声音,这时我已经走进了房间。那本日记本还在我的桌上,我一眼就看到了它——不对,我要找的应该是那本有爱丽丝插画的本子。
大脑一下子有些混乱,我花了一点时间才重新找到爱丽丝的插画本,然后飞快地一页页翻开它。至少看图像比看文字要轻松多了。
就是这个了——我翻动书页的手指,在画着几条歪歪扭扭的线条的一页停了下来。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发现这是爱丽丝画的,明州市周围的铁道线路图。
在明州市兴建铁路的初期,只有从北方来的一条铁路以这座城市为终点站。当时的那座车站就在今天老城区内的某处岸堤边,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影子。
后来,穿过这里的铁路渐渐增加,铁路线也继续向南方推进,于是这座城市便成为了一座有铁路穿过的城市。再往后,就像一棵树发芽那样,从最初的那条铁路开始向外延伸出几条支线,它们也像一棵树的根茎,潜入这座城市的角落。比方说,刚才就在我脚下的那条。
所以,爱丽丝画在纸上的地图,看起来也像一棵由钢筋和石子组成的植物。
我凭借记忆找到刚才走过的支线,在线路旁有个用红色圆珠笔打的五角星,相隔不远还有一个水蓝色笔迹,像是指向左下方的箭头符号。
我把本子稍微挪远一些之后,发现还有其它几处用不同颜色写下的符号。
不得不说,爱丽丝真的动手能力很强啊。对这些有意义的图案,也有种谜一般的兴趣。我想,那时我之所以会喜欢爱丽丝,很大程度上也是受此影响吧。
可惜,这幅地图并不是为了给我看的。对于上面五颜六色的符号,我也是一头雾水。
无论是爱丽丝也好还是苏桂也好,为什么我认识的,都是这么特别的人呢?
“事情难办了啊……”
我轻声自言自语道。
幸好,我又发现爱丽丝在这页纸的右下角留了一行小字:
图例见下页
By eLice
真是太感谢了,爱丽丝。
我在心中对她如是说道。
我按照爱丽丝的指示翻到下一页,爱丽丝用铅笔打了个方框,里面就是之前的各种符号。
“这家伙还真是……”
这种时候再回想起有关爱丽丝的事,剩下的基本上只有苦笑了。
就像冲完咖啡或者泡完茶之后,剩下的那些咖啡渣或者茶叶末的味道。
“喔……原来这个代表的是这个……”
我看向红色五角星对应的注记,那上面用幼稚的笔迹清楚地写着——秘密基地。
又是秘密基地,指的是旧折返段那里吧。秘密基地这个词,最近一个月在我的耳边和眼前出现的概率相当高呢。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翻回前一页。
但是,当我再次研究那张爱丽丝的地图时,却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颗红色五角星所标示的位置,好像并非我们去过的旧折返段。
倒不如说,更像是……
我打开手机上的地图软件,把比例尺缩小到和爱丽丝手绘的地图相仿的程度。
明州市在最近几年只新增了一条高速铁路线,而且仍然处在建造中,所以整个铁路网依旧没变。
而那颗五角星的位置,是在一条支线的末端,中途还会经过一处平交道口,四周都是老旧的建筑。
——也就是,苏桂的那个秘密基地。
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存在吗?
也许,爱丽丝是想在那个地方重新建造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吧。
真不像是准初中生的想法啊,不过却是非常爱丽丝式的想法。
这些我都不得而知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大概就是我直到现在依旧一直误解着爱丽丝这件事吧。
之前我一直认为,是因为我和爱丽丝之间的矛盾才让她想不开的。然而,在看了爱丽丝留下的文字之后,现在答案的指向,似乎是那个时候我没有及时地察觉到爱丽丝的心情。
——也就是说,那并不完全是一场意外……是这样吗?
我深吸一口气,不过还没来得及屏息就把它急促地送出了身体。
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了。
如果当时能够注意到就好了,这样的话无论说多少次都没有实际意义。
我记得那时的大人们都还算心地善良,对于漠然立在一旁的我也没有加以谴责。在意外发生的现场我还见到了爱丽丝的妈妈,她身上有股教师般的气质,可能就是这使得她在那种情况下还能迅速地克制住自己——那应该可以算是克制吧。
其实那时的我只是意识有些断片了而已。我记得自己冷漠地盯着面前来回奔走的成年人们,就像身临其境地观赏一部3D电影一般。在我和那些人,那些人发出的交谈声和哭声之间,俨然隔着一座透明的厚墙。
爱丽丝离开了我,但是自始至终,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甚至没有那种鼻头发酸的冲动。要是被爱丽丝知道了的话,她多半也会气我没心没肺吧。可惜,自己的情感难以开口,又不为外人所知的感觉,到目前为止我才略微尝到过。虽然非常对不起爱丽丝的是,我这么想着的对象,是那个叫做苏桂的家伙。
“喂……你还要出去吗?”
妈妈的声音自房间外传来,听上去是从厨房的位置发出的。
从时间来看,确实快到晚餐时间了。
但我觉得,现在应该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就算不是最重要的,至少也是最紧急的。
“差不多……我回来可能会晚一点。”
我走出房间,对正在厨房里的妈妈说道。那里的玻璃上浮着一层奶白色的水汽。
“是和你同学一起吗?”
妈妈打开被水汽完全遮盖的房门,探出半个身子。
“是的。”
不知为何妈妈总是格外在意我是不是和同学一起出去的,如果得到了我肯定的回答之后她就不再过问,反之的话她会想方设法弄清楚我去了哪里。
所以为了省事,很多时候我都直接以“是的”回答。其实,现在我的目的地,应该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总算到了。”
我拖着微微发热的身体走进苏桂的秘密基地。现在天色已晚,覆盖着茂盛藤蔓的天顶也没有多少光线能透过。整座建筑,连同中央的东风七C机车都变成了一片硕大的剪影。
一路踩着发出沙沙声的落叶,我来到了秘密基地的内部。
我不知道苏桂在这里的时候,是否会在意周围的环境。至少从她不在的这段时间来看,这里的衰老速度简直快得吓人。原先这里还可以说是小孩子探险的目的地,但是现在它的状况,应该连最调皮和最勇敢的小孩子都会敬而远之吧。我知道一个名词叫做破窗效应,也许我看到的就是它的演绎。
我在脑中想象着爱丽丝的样子,接着便感觉到她真的出现在了面前。
这种把戏我试过无数次了,总有种日久天长就会患上妄想症的错觉。
有时候我甚至还可以与爱丽丝对话,当然是在脑子里。如果我发出声音的话,那看上去就和自言自语没什么两样。
“这里,就是你设想中的秘密基地吧。”
没有回应,但我知道爱丽丝还在。
“之前那次真是对不起了,那时候的我很迟钝吧。”
还是没有回应。
回应我的只有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声,周围槭树和青桐树的树叶摩擦出潮水涌上海滩的声音。
也许是爱丽丝还在闹脾气吧。毕竟被误会了这么久,即使她恨我相同的时间也是情有可原。
我忽然想到,之前苏桂在这里找到过爱丽丝的东西吧。爱丽丝总是有藏东西的习惯,难道她身上还有仓鼠的血统吗?
“……”
身后传来一阵啪沙啪沙的声音,就像有人在拨开层层树叶。
不会是爱丽丝本人复活了吧,那样的话我应该感到恐怖还是开心呢。
“李熙萤?”
意识慢了一拍,回过神来的时候话已经出口了。
“……什么?”
回答我的不像是爱丽丝的声音,不过时间都过了那么久,她的嗓音肯定也变了吧。
“我是苏桂啊……你不认识我了?”
这下完了——
我感觉脑袋里“轰”地一声,看清站在面前的那张脸之后,我才意识到那确实是苏桂本人。
“你不是还在——”
“——那你喊的又是谁啊?”
我们的话在半空中撞到了一起,又像踩晚了的急刹车般戛然而止,只剩下两对眼睛面面相觑。
“呃……那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最后只好我先让步。
“这不是废话嘛。”
“对。”
“——所以说我已经知道了啊!”
苏桂有点暴躁地大声说道。
“那个叫**丽丝的女生,你也应该知道吧?”
苏桂点了点头。她好像刚刚结束运动一般,不停地用手扇着风。
“她的……真名吧,就是李熙萤。”
“李熙萤……这个名字好好听啊,”苏桂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话说这三个字怎么写?”
“熙熙攘攘的熙,萤火虫的萤。”
“哇哦,满天的萤火虫啊,”苏桂露出赞叹的表情,轻轻地笑了起来,“好有意境的名字呢。”
“是啊,”我叹了口气,“还有,你怎么跑回来了?”
“在那边已经待不习惯了,再说我带的东西也只够坚持这么多天,”苏桂的语气里似乎有些不甘心,“我还没做好露宿街头的打算呢。”
“等下,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
苏桂追问道,大概是看到我一直沉默着觉得奇怪吧。
“没有。”
“明明就有吧?”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我被苏桂弄得哭笑不得,“我又不像你那么傲娇。”
“居然说我……”苏桂气得一时语塞,只好重重地跺了几下铺满落叶的地面。我似乎能听到叶片被踩碎的喀嚓声。“亏我还有点担心来着……”
“我再确认一下,苏桂你是真实存在于我面前的吧?”
“欸?”
“就是说……”
“——好了好了我听明白了啦……”苏桂不等我讲完便开始大呼小叫,“你果然有点不对劲吧?别再瞒着我了。”
我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抵抗。
再怎么说,要是我因为这件事把和苏桂的关系弄僵了,未免太过得不偿失。
我还记得那句话呢,“也许我和苏桂是能成为好友的”。
“那……算是吧。”
“哎,早点这么坦率不就好了吗。”
苏桂双手抱在胸前,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这话你可没资格说我。”
“别啰嗦。”苏桂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继续说道,“都是因为,你没有别的人可以这么说吧?”
“彼此彼此。”
我苦笑着答道。让我稍感意外的是,这次苏桂没有反驳,而是老老实实地垂下了脑袋。
“就是……说啊。”
我们都是没办法让别人来治疗心中创伤的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感觉和苏桂的距离似乎被拉近了一些。
“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啊。”
苏桂说出了我也藏在心中的话。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下来,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膝盖。看上去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
“那么,把你想说的告诉我,应该也是没问题的吧?”
苏桂的声音就像融化了一半的冰淇淋。
“打听别人的隐私就这么有趣吗……”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坐了下来,或许现在是把那些伤口揭开的时刻了吧。
“喂……你怎么了?”
我清了清干燥的喉咙,身边的苏桂却一直沉默不语。
这家伙……不会是睡着了吧?
我试着轻声喊了她的名字,却听到了隐隐的啜泣声。老实说,这可把我吓了一跳。
“喂,苏桂……”
难道我无意中戳到了她的痛处吗?我的思绪随着苏桂的眼泪也变得不安起来。
“我,我没事……”
苏桂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缓缓地抬起脑袋。
“那就好……”
“但是……爱丽丝真的好可怜啊……”
我松了口气,又觉得这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只好再次露出苦涩的笑容。
“嗯,确实是呢。”
我偷偷地看向苏桂的脸,她的脸颊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泪痕和湿斑。
要是我也有这么丰沛的情感就好了,我想。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被人当面或背后说过冷漠,后来自己也慢慢习惯了。
“我可以……叫她李熙萤吗?”
苏桂抽着鼻子问道,一边用手背抹着脸颊。
“你怎么叫都行。”
“她后来,一定……”
苏桂把湿哒哒的脸转向我,面露难以启齿的表情。
“被火车撞飞了,结果没有抢救过来。”
这句话我还是第一次说,奇怪的是,这时的我非但没有感到悲伤,反而有种浑身发热的感觉,仿佛全身的每处毛孔都在释放汗水。
“……”
苏桂又把头埋进了双膝之间,隔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
“你还要回柳州吗?”
为了不让她再这么难过,我主动换了个话题。
“等下……让我再缓一会儿,”苏桂的嗓音还有点发颤,“要是我能代替李熙萤同学死掉就好了。”
“喂,别乱讲。”我摇了摇苏桂的肩膀,她似乎感觉很冷,整个人都快要缩进连帽衫里面了。“你也心情不太好吧?”
“我不会回柳州了,”苏桂抱紧膝盖,嗫嚅着说道,“那里……恐怕已经没有我的家了吧。”
“为什么?”我忍不住追问。
“我妈妈想让我转学到那里,可我不想再经历一次重新认识陌生人的痛苦了。”
苏桂眼眶泛泪,在仅有的一缕灯光下闪闪发光。
“再说……我觉得现在我的家已经分裂了,可能再也没办法拼在一起了吧。”
“可你现在没在上学呀。”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啊……”
两道浅浅的泪水顺着她脸颊的轮廓滑下,又被粗暴地抹掉了。
“像我这样的人,应该也考不上这边的高中吧。”
“你又不是那种只想读完义务教育的废物。”
从小学读到高中,我也算见识过不少同龄人。
有一眼就能看出天赋异禀或是无可救药的家伙,也有默默无闻却一直在拼命的家伙。在我看来,苏桂应该能被归到后者吧。
“我不要这种廉价的安慰。”
苏桂倔强地咬着嘴唇,盯着地上某片爪形的槭树叶一动不动。
“要不要,来考我们高中试试?”
“欸——”苏桂下意识地拖长了音调,“你是……三角洲的?”
我点点头,“最近新开的高中,分数也不算高。”
毕竟没什么人敢把三年青春,还有几十年的人生赌在只有两年办学经验的学校上啊。
“唔嗯……”
苏桂的模样似乎是在沉思,她的眼神就好像是在与地上的落叶交战。
“如果是你们学校的话……嗯,再让我考虑考虑吧……”
苏桂抬起头的时候,神情明朗了一些。
那之后苏桂又讲了她自己的故事。有趣的是,刚才因为爱丽丝而哭得梨花带雨的苏桂,说起自己的事却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可能我也有一个需要被治愈的童年吧。”
苏桂望着头顶摇曳着的树影,自嘲一般地喃喃道。
最近她似乎越来越常用这种语气了,不会是我带坏的吧?那样的话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对了,有件事刚才忘了告诉你。”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虽然只是件小事,不过我认为很有必要让苏桂知道。
“嗯?”
“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曾经的爱丽丝也想过拿来当作秘密基地。”
苏桂先是一怔,随后拽下了连帽衫的兜帽,露出一头长度刚好遮住后颈的黑发。看上去她不像是那种会仔细打理头发的女生,一头短发也有些凌乱。
“……有这么巧吗。”
“抱歉啊,我没有别的意思。”
这话听起来还是挺奇怪的吧——我边这么想着边把头转向苏桂。
“要不要去铁路边走走?”苏桂提议道,“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
“你判断天气的标准还真是小众。”
我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和苏桂默契地站了起来。
我看着苏桂拍掉背后和腿上的枯枝落叶,不禁感觉那副模样和猫咪有点神似。
苏桂没有告诉我目的地,自说自话地走在了前面,她好像总是这个样子。于是我也不再多问,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
我们走出通往秘密基地的岔道,又沿着我遇见苏桂的那条废线前进。
大约是降温了的缘故,铁道边人影全无,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在铁道上投下两个椭圆形的光斑。
我们大致是朝着远离旧城的方向前行,不过城市的灯光依旧能够把周围照亮。苏桂低着头,始终不发一语。
但是,随着离中心城区越来越远,四周的灯火还是越来越稀疏了。
迎面而来的阵风也逐渐强劲,似乎每一股风都在一点点剥蚀我的温度和安全感。
这家伙到底想要去哪里?
——我内心的疑问越来越难以抑制。
“苏桂……我们这是要去哪?”
“快到了。”苏桂的声音比现在的气温高不了几度。
我把两旁的建筑和脑中的平面地图对照了一下,现在应该快要和铁路主线交汇了。在我的右前方出现了两条架着电线的铁轨,那就是现在仍在使用的,通往新建的明州市火车站的铁路。
也就是说,这里还会有列车呼啸而过。
那就意味着,我们的行为变成了——侵线。
也就是,火车迷中的禁忌之一。
“喂——苏桂,等等!”
“……”
“喂……等一下啊!”
我试着叫住苏桂,可这个别扭的家伙怎么也听不进去。
我跟着她的脚步已经走上了正线,不远处一台冒着绿光的信号机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
“为什么……不管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呢。”
苏桂轻轻地呢喃着,依旧背对着我。
“不是这样的……”
我听不惯这种有如丧家犬一般的自暴自弃,但是当我想要反驳的时候,却发现脑中的词汇贫乏得可怜。
“就是这样的啊!”
苏桂抬高了音量,似乎有点被我所激怒了。
“我觉得,自己继续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话音传入耳朵的瞬间,我想到了四年前的那个下午。
“喂,这话我可不能当耳边风啊。”
那次我没能阻止爱丽丝的意外,但是这次还有悬念。
不过,也没有多少容错的余地就是了。谁让我面前的是一个性格比爱丽丝还要别扭的女生呢。
“我说,你知道侵线是违法的吧?”我大声冲苏桂说道,“要是被巡线的人发现的话,我们都没好果子吃的哟。”
“那你就到铁路外面去等着好了。”苏桂扭过头,我还从未见过她侧脸的轮廓如此凌厉严峻。“反正不会花你很长时间的。”
我还对“反正”这个词非常反感,无论是爱丽丝还是苏桂都一样。在我看来,这两个字就代表着发脾气时的胡言乱语。
“好了,拜托你冷静点。”
“我现在很冷静。”
“那就别做拿命开玩笑的事,你难道觉得这很有趣吗?”
“这和有不有趣没关系。”苏桂猛地跺了一下脚下的道砟,嗓音中也带上了哭腔。
“呜——”
从驶离城区的方向,传来了电力机车的风笛声。
铁路的那一端是座弯道,很快地面上的铁轨便被一点点地照亮,像一截钢管被渐渐烧红。
“别开玩笑啊,苏桂。”
我似乎意识到,苏桂真的会那么做。
改天要好好教训她一顿才行。
苏桂没有看我,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的碎石子,仿佛对车头的强光和尖利的鸣笛声都无动于衷。
“我觉得……你是我非常好的朋友。”
苏桂转过头,朝我微笑了一下。
火车头已经通过了弯道,刺眼的车灯在道砟上投下我们两人细长的影子。
我感觉脚下的石子都在震动,但苏桂却好像把周围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了。
我和她之间还隔着两条铁轨的距离,我待在路基边上,而苏桂则站在铁道中央。
似乎是列车上的司机也发现了有个脑子不正常的家伙站在轨道上,尖利的风笛再一次骤然响起。这次的距离更近,感觉就像一根针扎进了耳膜一般。
如果我待在这边不管的话,几秒之内面前的少女就会变成一堆要打上马赛克的东西吧。有了爱丽丝的前车之鉴,这种时候我可不打算退缩。
那就——试试看吧。
我爬上靠近自己的一条铁轨,火车头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
苏桂还没发现我的动作。正好,我不希望她在这时候乱动。
还没来得及在第一条铁轨上站稳,我发现在这段双线铁路之间有条排水的沟渠。渠底积水的波纹间倒映着被搅得稀碎的灯光,也看不出来它到底有多深。
好像没时间给我担心这些了——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将有些不听使唤的身体驱向苏桂站立的位置。
“——”
苏桂突然回过头瞪着我,口中念念有词,不过我什么都听不清。
我感觉似乎世界上的所有声音都混合到了一起,甚至还能听到电力机车电机转动的噪声——我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简直就像在我的头顶盘旋一般。我感觉自己应该是正面撞上了苏桂,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加模糊了,似乎是我和她一起滚进了另一侧的水沟,接着狠狠撞上了用来防止侵线的铁丝网。幸好,那条水沟一直到沟底都十分干燥。不过铁丝网可就没那么手下留情了。
这些都是我回想时才组织成的零散印象,感觉身体落地的瞬间,我的耳边只有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哐哐声,旅客车厢里清冷的白色灯光像间歇亮起的探照灯,飞快地洒在我们身上。还有就是身体下压着一个人的实感,既然我的四肢还完整,那么下面的苏桂应该也没有大碍。
“嘶……”
出站之后正在加速的列车很快便远去了,只留下一盏猩红的信号灯孤零零地望着我们。
我试着自己站起来,膝盖伸直的瞬间却传来一股剧痛。
借着手机的亮光,我发现左膝那里的布料被磨掉了一层,还在渐渐地往外渗血。
说来也奇怪,那一瞬间我最先想到的,居然是下周的体育课没法参加这件事。
看来在思想成熟的程度上,我也没比苏桂好到哪里去呢。
直到耳朵里的轰鸣渐渐淡去,我才意识到身下的苏桂一直在小声啜泣。
哎,她应该也挺难受的吧。
考虑到刚才我脑子里没法上体育课的想法,我也放弃了冲苏桂大吼大叫的念头。
“喂,还起得来吗?”
我挣扎着站起来之后,边拍掉身上的泥土边问苏桂。
苏桂看上去缩成了小小的一团,隐约还能听见她痛苦的喘息。
“你这人真是……以后可得好好感谢我啊。”
我叹了口气,把苏桂从下面拖了上来。
“……膝盖好痛。”
“没事,我也一样。”
那之后我们相互扶持着走回了第一次见面的那座公园,从铁道上走下来的时候还不得不对上一旁玩耍的小孩子震惊的眼神。不过,现实中当然不会出现那种主动上前说“要不要创可贴”之类的话的家伙。
“头也好痛。”
“这时候就别抱怨了吧,”我坐在冰凉的石凳上,苏桂则靠在背后,“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苏桂仍旧不住地抽着鼻子,“谢谢啦。”
她的话里还带点奶音。其实她也只是个初中生啊,虽然是不上学的初中生。
“谢什么,我只是不想看着爱丽丝的事情重演而已。”
“但是……”
“我觉得你还是回去上学吧。”
“回柳州?”
苏桂惊讶地抬高了声调。
“是回你在这里的初中……”
我原本想笑,但嘴唇突然冒出一丝刺痛,大概是刚才把嘴唇划破了吧。
“你没有什么想做的工作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弄得像没水平的小学老师一样。
“欸……我想想……火车司机吧?”
“那工作很无聊的。”
“欸嘿嘿……”
苏桂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像是在呼应我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还记得,四年前的某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也意识到,自己可能一直都把苏桂当成了爱丽丝的另一个投影。其实,她们还是不一样的。
我掏出手机,未接电话的消息已经盖满了屏幕。
回家之后一定会很惨吧,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苏桂的境遇也差不多。
“那个……李雨陵?”
就在我起身准备回家迎接母亲的怒火时,苏桂突然喊住了我。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能不能不笑我啊?”
那副怯生生的模样让人很难拒绝,毕竟是我救了一命的人,她的话还是要听一下的。
“你说吧。”我看了苏桂一眼。
“嗯……就是……”苏桂的表情变得扭捏起来,“如果我想考你的高中,现在开始复习……还来得及吗?”
“这个,等我回家之后认真考虑下吧,”我重重地舒了口气,感觉身体变轻了不少,“不过,我觉得以你的水平,应该还有很大希望。”
“你……不是在骗我吧?”
苏桂的瞳孔明显亮了起来。
“我又不是做招生广告的。”
苏桂又“欸嘿嘿”地笑了起来。这家伙明明刚从死神手里回来,怎么还能这么欢乐啊。不过我转念一想,我自己不是也刚拿命冒了次险吗。看来苏桂和我,真是不相上下呢。
那晚之后,我听说苏桂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学校。
我有点佩服她重返校园的勇气,可惜一直没机会当面对她说。毕竟是初三,还是很忙的呢。
明州市的十月很快过去了,就像这里不留痕迹的秋季一样。
随后就是比往年都要寒冷的冬天,有天下午我待在家里看着电视上的天气预报,西装革履的预报员用吓唬观众一般的语气说“今年又是多少年不遇的寒冬”,我估计明年的同一时候,他还会重复相同的话。
那之后我和苏桂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绝对不是和她关系不好所致的。这家伙异乎寻常地怕冷,有次我在铁道边的公园碰到她,她身上的衣服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这样下去的话,恐怕到了明年她的秘密基地就要彻底废弃了。
我在家宅了一整个寒假,接着又开始了第二学期。
对于苏桂而言,她有生以来最累的四个月开始了。不过她都经历过那么多波折了,这点事情还是能应付的吧。
苏桂有她需要忙的事情,不过我也没闲着。
寒假里我萌生了一个念头,就是把爱丽丝的故事写下来。
至于是写成哪种文体——是小说还是回忆录风格的散文,目前我还拖着没有决定。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动笔了。
我甚至还想了题名,就叫《爱丽丝与老火车》。怎么说呢,我自认为没什么起名字的才能,下次有机会请教一下苏桂吧。我对自己的文笔还挺有信心的哦!
如果爱丽丝能看到的话,我想她也一定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