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章 曲莲的选择
连协会里负责清洁的新人都知道，摩根的心情很差。
差已经不能形容他的脾气了，这一个月来摩根简直就跟一个炮竹一样一点就着。人们私底下都窃窃私语，看来失踪的会长没有选择摩根来当代理会长对他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只有摩根知道，自己根本不在乎什么狗屁代理会长——至少跟自己正在担心的人比起来，代理会长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自己正在担心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第九使徒——杨玉。
也许是因为那个女人的影响，摩根从第三使徒的位子上退下来以后就专注于“教育事业”——包括新人的引导，心理的辅导等等，从一个杀手转变成“教师”并非易事。摩根现在对于青涩的魔法师的执念更胜过去对猎物的怨念。
他打开了电脑，第九使徒仿佛人间失踪了一样，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有发送哪怕一份任务的报告。摩根的右手滑动鼠标，左手在桌子上不停地点着，印象中他很少做出这种急躁的举动。他又一次点开了杨玉的资料档案。这份档案他已经点开了太多次，里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能背下来。
杨玉是在三年前来到魔法师协会的。他刚来的时候摩根并没有注意到他。许多人发现自己有魔法师的才能后第一反应不是欢欣雀跃，而是对未知的恐惧，甚至有人认为自己被魔鬼附身而自杀。现在想起来，摩根必须承认那孩子是与众不同的。当时大家都沉默的站在那里，大部分是因为恐惧，只有杨玉不同，他的眼神中毫无迷茫。
事实证明他确实毫无迷茫。在其他人还在纠结日后的研究方向时，杨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成为一名使徒。第一年，他熬过了教官的魔鬼训练。最令人吃惊的是第二年，他在一年的时间内连续杀掉了47名违反协会命令的魔法师。第九使徒死掉后，他当之无愧成为了使徒。
摩根见过天才，也见过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但杨玉和他们不同。杀手眼中的人命同牲畜的性命别无二致，所以他们可以做到毫不留情的斩杀生命。摩根见过杨玉杀人的样子。那是完全斩断了情感的挥刀。对杨玉来说，那根本不是杀戮，那只是单纯地挥刀罢了。挡在身前的不管是人类，抑或动物，甚至是一棵树，一块石头，杨玉都会挥刀。他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就像……就像……
——就像一个完成指令的机器人一样。摩根叹了口气，将头靠在椅子上，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所以在杨玉成为第九使徒的时候，摩根足足有一年的时间没给他分配任务。他将杨玉留在自己的身边，希望找出杨玉的“病症”。彼时杨玉已经成了协会里的新星，做出这种决定执行起来阻力重重。所有人都以为摩根是出于嫉妒才阻碍了杨玉的发展，只有摩根知道，他宁愿协会失去一个冷血的杀手，也不愿毁掉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出人意料地是，在所有人都对摩根的决定表示反对的时候，杨玉的师父——陈晓宇却对摩根的行为置之不理，甚至表示出默许的态度。而会长一走，陈晓宇就立刻给杨玉发布任务，甚至不惜绕过了自己，那家伙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摩根仿佛想起了什么，他打开电脑，双手在键盘上运转如飞。一段段影像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摩根看着看着脸色一点点变差。最后一段影像播放完毕后，他豁然起身，险些将椅子带倒在地上。
他要找陈晓宇问个清楚。
“啪”。一双宽厚的黑色手掌排在了办公桌前，陈晓宇不得不将视线从屏幕前移开。摩根瞪大了眼睛，仿佛可以看到火焰从他身上冒出。陈晓宇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摩根是协会中出了名的认死理脾气倔，看来想把他打发走不是那么容易。
“你为什么不给第九使徒排出支援？”
陈晓宇皱起了眉头，说话声音轻轻的，身上却散发出磅礴的气势：“你偷看了我们之间的谈话？”
剑拔弩张的气氛丝毫没有影响到摩根。他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你以为凭这点杀气就能吓得住我吗，你当我是谁？我可以前任第三使徒——毒王摩根。”
陈晓宇和摩根两人对视着互不相让，终于，陈晓宇移开了视线。她苦笑着摇了摇头，长舒了一口气：“有时候我真是很好奇，究竟你是他师父还是我是他师父，你对他的事简直比我还上心。”
摩根咄咄逼人：“少废话，你为什么不排支援。”
陈晓宇托着腮，鼠标在屏幕上胡游动却没有任何点击：“不为什么，我相信他能处理眼前的情况。”
“相信？一句相信就完了？你可知道他面临着什么样的问题？那座城市里隐藏着的魔法师不单可以操控魍魉、鬼火，甚至还能影响城市的灵脉。而且从他的报告来看，他的目标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而且那家伙日常形态可是普通人，原本杨玉在暗，敌人在明，现在角色完全对调了过来。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情况都十分不利！你却在这里熟视无睹？”
“安心安心，那孩子可是使徒。他受到的训练足以应付这一切的状况。”
摩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陈晓宇：“他的魔法道具都被烧光了他还能做什么？我承认他确实是少有的天才。可是天才也是有极限的。你究竟想干什么，陈晓宇？”
“好了！”陈晓宇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电脑屏幕上，她索性关闭了电脑，专心应付摩根，“我自有分寸。我可是代理会长，希望你能认清我的身份，摩根指导员。”
摩根的脸部肌肉抽动着，有那么一瞬间陈晓宇以为摩根要破口大骂。但他只是默默解下了胸前的徽章，扔到了陈晓宇的桌子上，转身就走。陈晓宇有些慌张的站起身：“喂，你要去哪？”
摩根没有回头，他的手按在了门把手上，丢下了一句话后开门离开：“你不去帮他，我去。”
陈晓宇坐回到椅子，她闭上眼睛想了一会，然后笑了。
摩根提着一个大行李箱，气冲冲往协会门口走去。没人拦他也没人敢拦他，更没人敢问他为什么生气，这让摩根更气了。
在大门处，他惊愕地发现陈晓宇正靠在门旁，脸上又是那种欠揍的笑容。虽然她比自己大那么几百岁，也不能代表她可以把他当孩童来愚弄。
陈晓宇并没有阻拦摩根，任凭摩根走出了门。不过在摩根一只脚踏出门槛的时候，陈晓宇说了一句话，将摩根留了下来。
“你是想一头雾水的去毁了杨玉，还是想知道关于杨玉的秘密？”
曲莲一直以为步宵美已经追到了袁野，所以当步宵美和同班另一名男生勾肩搭背着走进教室的时候，她忍不住戳了戳坐在一旁的白芷的胳膊：“小白，袁野没和小美在一起吗？”
白芷倒是一点惊奇都没有，他一边看着手机，一边说：“上次火灾之后我就没在和袁野租一间房子。不过之前他倒是提过自己不喜欢步宵美。”
曲莲若有所思看着步宵美。老实说现在已经很冷了，但是步宵美仍然毫不介意的露出了自己紧致光滑的大腿，引得全班的男生一阵侧目。哪怕连白芷也会忍不住多看一眼。“还会有不喜欢小美的男生呀？”
白芷坏笑着看着曲莲：“有啊，这里就有个笨蛋只喜欢我的小莲。”
曲莲红了脸。
在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曲莲来到了步宵美的身边，主动跟步宵美打招呼：“小美。”
步宵美揶揄曲莲：“怎么不和你家白公子赖在一起了呀？”接着又扶着胸口做伤心状，“才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呀。”看着曲莲结结巴巴想要辩解的样子，才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开玩笑的，你还是这么好骗。”
曲莲松了一口气：“你没有和袁野在一起吗？”
步宵美的脸阴了下去，她摇摇头：“没，那个混蛋说对我没兴趣。我靠，他当我是谁？竟然敢跟我说对我没兴趣。”
“所以你跟谢朋粟在一起了？”谢朋粟就是步宵美今天勾搭的那个人。
步宵美再次摇头，咬牙切齿地说：“我只是来气他的。没想到那个混蛋竟然真的不搭理老娘。”
曲莲苦笑。步宵美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跟杨玉怎么了？他不是你的老师吗？在生日宴会上你还说了好多关于他的感受。怎么感觉你们这几天谁都不搭理谁？”
“他啊……”曲莲不知道该怎么说关于杨玉的事情。她忘不掉那一天自己看到的景象。火焰熄灭后的楼道里，在一片焦臭中，杨玉走了出来，他的右手握着沾血的匕首，身上的一副破破烂烂的，简直就像到地狱里走了一遭。更恐怖的是他的眼睛。曲莲从未见过那种眼睛，简直就像没有瞳孔一样，他的眼睛中是一片漆黑。在那一片漆黑中仿佛有一把铁钩，将人的灵魂拉出去，往最深处钩。
曲莲揉了揉眼睛，匕首消失了，杨玉却还在那，眼睛也恢复了正常。曲莲问起这件事，杨玉一口咬定是曲莲看花眼了。问杨玉是怎么从火海中跑出来的，杨玉只说自己没到十楼，只是到了五楼发现火势太大就退回来了。可是曲莲从外面的窗户中亲眼看到了杨玉跑到了至少六楼。
“一定是你数错了。”杨玉依然坚持自己的说法。这之后两人就保持了一种奇怪的气氛。再上起钢琴课的时候，每当曲莲想跟杨玉说点话的时候，她就想起了杨玉那副骇人的样子，然后就乖乖住嘴练琴。而杨玉也一点搭话的意思都没有，每次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只和自己讨论乐理方面的知识。
“说起来，杨玉他搬到哪里去了？他没回宿舍，又找了新公寓？”
曲莲摇头表示不知道：“不清楚，他没跟我提过。”
步宵美坏笑起来：“说起来你家不是常年没人吗？让他住你家嘛，权当顶了学费。”
曲莲赶紧看向白芷，确认他没听见才跟步宵美说：“嘘，小声点，可别让白芷听到。他前几天刚跟我抱怨说我有点在乎杨玉，让他很嫉妒。”
步宵美掩住嘴：“哈，我们班的万人迷，白大班长竟然会因为一个闷葫芦产生危机感。对了。”步宵美眼珠一转，那是她又想到了什么坏主意的表情。杨玉从她面前走过，步宵美叫住杨玉：“嘿，阿玉。”
杨玉皱了皱眉：“阿玉……”
“你的房子不是被烧了吗？要不要住我家来，我家里就我一个人。”步宵美语出惊人，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连在看手机的白芷都转过头来看热闹。曲莲更是捂住嘴红了脸。只有袁野泰然若素。
杨玉的回答更是惊人：“不用了，我有住的地方了。”步宵美一直看着杨玉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眼睛都看直了。
“神人啊。”她不由得如此感慨着。
课上到一半，曲莲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小莲，别忘了今晚和爸爸出去。”曲莲闭上眼睛扶着额头，她都忘记了已经答应父亲要去相亲了。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白芷。自己本来就对这次相亲只是抱着应付的态度，何必说出来让白芷心烦。
下课的时候，曲莲对白芷说今晚临时有事不能出去了。白芷倒是没有多问，嗯嗯啊啊就答应了。曲莲突然想起今晚她还有和杨玉的钢琴课，现在看来也只能取消了。曲莲不想面对杨玉，她打开qq，发现不但自己的联系名单里没有他，连班级群里也没有他的号码。她的手机通讯录里同样没有杨玉的号码。曲莲询问白芷，白芷也是一问三不知。白芷有点狐疑地问：“你最近怎么这么关心杨玉？”
最后曲莲还是站在了杨玉的面前。杨玉低头写着什么东西，根本没有抬头理会曲莲。“杨……杨同学，”曲莲鼓起勇气，说话声音简直就跟蚊鸣一样，她的声音因为害怕而颤抖，在别人看来倒像是因为羞涩难于开口一样，“今晚……今晚……”
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半数人再看曲莲，另外半数人则幸灾乐祸地看着石化了的白芷。
“今晚我想请假！”曲莲大声喊出了心里话，紧张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好啊。”杨玉回答的很痛快。
曲莲松了一口气。就在她要离开的时候，杨玉突然叫住了她。
“怎……怎么了？”
“你有没有突然忘记过什么事情，比如突然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去做某件事情？”
曲莲想了一下，自己最近唯一忘记的事情，大概就是不记得和杨玉同窗两年的时光了吧。这件事她可不想跟杨玉说，所以她摇头否认。杨玉重新低下头。
“他可真是个怪人啊，对吧？”曲莲回到座位上后，白芷对曲莲说。
曲莲含糊地应对着，心里想着的却是在杨玉眼中。恐怕自己才是一个怪人吧。
“呀，小莲。”一出校门，曲莲就看到父亲站在车前挥手。她走到车旁，父亲讨好似的帮曲莲打开车门，然后坐到了驾驶位子上。车子发动了，父亲笑着说：“你能理解爸爸真是太好了，你们这代人讲究自由恋爱，我还担心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呢。”
“你也要跟我们一起去吗，我还以为就我和那个男生。”
“毕竟我也和他爸爸是多年的老同学，不过由于工作的关系聚少离多，偶尔我们也要聚一次聊聊天嘛。放心，如果你们讨厌我们会去其他地方，留下你们年轻人增进感情。”
曲莲讥讽着说：“是嘛，我还以为对方是个纯情小男人，连自己见女人都不敢呢？”
父亲有点不高兴了：“这话说的，到时候你可要给对方留点面子，对方的家长可是我的同学，你可别让人家下不来台啊。”
“好好，我知道了。”
进入闹市区后，车子的行驶速度越来越慢。天上下起了雨，前方的车辆一眼望不到头，父亲的手指在方向盘上点着：“这车要堵到什么时候啊，不过多亏我们走得早，应该不会迟到。”
一个小时过去了，汽车完全没有前进的意思。父亲的手指敲得越来越快，他甚至按了几下喇叭，做了一些无谓的发泄。曲莲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她想起了童年时母亲也和她做过同样的事情。同样是下雨天，那时候家里还不如现在富足，母亲骑着单车出门，自己吵着要和母亲一起走。母亲拗不过，只能带上自己。那时候自己还是一个疯小子，几乎连一刻都坐不住，自己摇啊摇啊，从后座上掉了下来。
那是在马路中央，一辆车冲了过来。
事情的结果是，自己活了下来，母亲葬身于车轮之下。
父亲一句责怪自己的话都没有说，只是从那天起，他就开始用工作的借口常年离家。这件事对自己也产生了同样大的打击，自己不再是一个疯小子，开始留起了头发。父亲说的每一句话不论嘴上发多少牢骚自己都会照办。
只是有一个问题，自己从未问过父亲。也许今天是一个机会。曲莲偷觑着父亲。父亲也已经不再年轻，几缕白发混杂在黑发中分外扎眼。曲莲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提起：“爸爸……”
“嗯，怎么了？”
“我想问……你有没有……恨——”
绿灯亮起，车辆齐刷刷开始移动。引擎声鸣笛声混杂在一起掩盖住了曲莲的话语。父亲发动了车，问道：“刚才你说什么？”
“没什么。”曲莲偏过头看向窗外。
——也许下次吧。
曲莲自己进入到餐厅里，父亲还在停车。曲莲向服务员报出房间号后，服务员将曲莲领到了房间前。服务员离开了。曲莲的手按到了门把手上。
“说到底也不是我自己想来的！”门内传来了争吵的声音。曲莲没有按下门把手。
“哼，你迟早也要继承家业，学校里找来的小女友有什么用？你难道还想和他们结婚。”
“就算我不和他们结婚，我也不想和一个我不喜欢的人结婚，我才不要像你和妈妈一样离婚！”
“胡闹！我们离婚和你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你在学校找女朋友我不反对，但讲究一个门当户对。我给你挑的这户人家的女儿是我同学的女儿。说起来他算是我的下属，如果你和她成了，那可是亲上加亲。”
“哼。”
吵架声消失了。这是父亲走了过来：“怎么不进去，在门口站着干嘛？”他拉开了门：“嘿，老同学，你好你好。”
房间内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大腹便便，头发白的比自己父亲还多。他握住了父亲的手，发出了和刚才说话语气全然不同的爽朗的笑声：“哈哈，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这就是令媛吧？一看就是继承了你们夫妻的基因，特别是她的眼睛，简直和你一模一样。”
“哈哈，令公子呢？”
“叔叔你好。”一直坐着的年轻人站了起来问好。曲莲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越过父亲看向了年轻人，然后愣住了。
“白芷？”
“曲莲？”
“你们认识？”白芷的父亲问，
“何止是认识，”白芷走到曲莲的身边，握住了曲莲的手，“跟你们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在学校找到的女朋友。”
曲莲看着白芷，又看看自己的父亲，然后抬起头，对着白芷的父亲骄傲地说：“叔叔你好，我是白芷的女朋友，曲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