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章 森罗万象
为何会哭泣呢？
是因为双手沾满鲜血吗？还是因为那东欧森林里无辜丧命的孩童？亦或是因为对步宵美的见死不救？还是对过往错误的悔恨？自己有过很多机会，可以救很多人，但最后都选择了杀戮。那自己是因为这一次次地冷血而哭泣吗？
——还是因为，那失去了灵魂，丧失了为人资格的岁月而哭泣呢？
杨玉没有答案。
“哈哈，”无名放肆地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要干什么呢，没想到你竟然为了这么无聊的事使用亚当的骨。”他握紧了拳头，“万幸你没有浪费掉亚当的骨，我可以给你们留个全尸。”
杨玉和曲莲对视着，仿佛无名不存在一样。无名燃起了怒火。杨玉和曲莲气定神闲的样子一定程度的震慑住了他，他决定先观察一下，看看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杨玉根本没有考虑那么多。他只是被曲莲迷住了。失去了灵魂的他看待周围的人就如同看一个个保龄球瓶，看一个个相貌不同、表面凹凸不平的保龄球瓶。他从未意识到，曲莲是如此美，是如此美得一个女人。他不禁想到，也许触动到他的灵魂的不止是誓要保护曲莲的觉醒，也许自己也——
曲莲的脸红起来，她把脸偏向一边。杨玉意识到什么，轻轻地“啊”了一声，然后挠了挠头，低声说：“抱歉，你狠美。”
曲莲偏着头，不让杨玉看到自己的表情，声音里却不带一丝愠怒：“我知道，我们的灵魂是相连的呀。”
杨玉做着最笨拙的表白：“我……我会保护你的，就像契约规定的那样。”
曲莲突然握紧了杨玉的手，四目相对。澄澈温暖的目光倒映在杨玉的眼瞳中，那是二人初见时杨玉曾经过得眼神，不沾染一丝杂质的纯净的眼神。“我知道，我相信你。”
杨玉的手停止了颤抖。
“够了！”察觉到两人的魔力没有变化的时候，之前积累的愤怒都一齐爆发出来，无名吼叫起来，“故弄玄虚，现在就让你们后悔。”
无名倒退一步，身上的魔力一齐爆发出来，踏后的脚边蔓延出蛛网般的裂缝。空气成旋涡状以他为中心旋转，大地仿佛都要开始震动。
杨玉说：“如果我们不解决他，那之前所有的努力，我们受过的所有苦难都会化为乌有。”
曲莲点头：“嗯，而且我也不想让这种卑鄙的人继续顶着我的脸了。我们开始吧。”
两人相视一笑。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彻底激怒了无名。“到地狱了再卿卿我我吧。”凝聚成一点的魔力朝后喷射而出，无名如同出膛的子弹朝着两人射了过去。他伸直了拳头，就算他们不是肉体凡胎，是那精钢玄铁，也得在自己的拳头下化为齑粉。
在无名的拳头触碰到杨玉身体的一瞬间，大团的迷雾突然从他的身上喷薄而出。无名的拳头如同打倒了棉花上一样从杨玉站的位置上掠过，砸到了地面上。一声巨响后，砂石飞扬， “雾都……迷城？”无名咬牙切齿，他从未想过摩根竟会将自己的魔法教给一个同自己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话虽如此，这雾虽然没有毒性，却比摩根制造出来的雾更浓。身处雾中，自己真像瞎子一样，眼之所见，皆为纯白。
他闭上了眼睛，如果视觉排不上用处，那就用听觉。他的魔法“森罗万象”完美复制出对象的一切特征，不但可以复制身体，甚至连性格都可以复制。她当然可以用舞的身体，使用舞的魔法召唤响尾蛇找到两人的去向。但在这计划的关键时刻，他不想要出一点差错。亚当的骨强化了他的身体，让他有远超常人的感官，还可以免疫一切魔法。试问，就算自己失去了双眼，敌人要如何击破一面永远不可能被刺穿的盾？
迷雾中一片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死去。无名紧闭着双眼，将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到耳朵上。他很清楚，该着急的人不是自己。迷雾确实可以完美地隐去两人的身形，但人的魔力是有限的，制造如此浓度的迷雾，杨玉的魔力最多只能支撑十分钟。
他只需要静静等待，等着杨玉沉不住气的一刻。
无名突然出手，两手向前抓去。在触感传递到他大脑的一瞬，雾气顷刻间散尽。杨玉仍然保持着突刺的姿势，手腕被无名牢牢禁锢住。无名向后一拉，杨玉保持不住平衡，身体向前倾倒，无名右脚蓄力，奋力踢向杨玉的心窝。
杨玉飞了出去，跌倒在地上。无名朝地上啐了一口，看了眼手里杨玉的双臂，愤愤地说：“断臂求生，算你明智。”他把杨玉的双臂扔到地上：“但又有什么用呢？丢掉了手臂的你拿什么跟我打？”
杨玉翻身坐起，他竟然笑了。无名几乎觉得杨玉是失心疯了，只有疯子才会在必死的局面下笑的如此轻松、自信。他开口了。
“你错了，和你打的不是我。”
尖锐的匕首刺入了他的后背。
在痛感摧毁他的自信之前，无名首先思索杨玉的话是什么意思。然后他看向地面上杨玉的双臂，断掉的双臂仍绕保持着握刀的姿势，手中却没有标志性的匕首。在刀子从他背后拔出的一瞬，无名回过了头。他不需要回头。他复制的躯体是免疫一切魔法的曲莲的身体，附加了魔力的鱼肠自然也不能刺穿他的身体，但事实是鱼肠刺穿了他的身体。
只有一种情况可以导致这种现象的发生——拿刀的人是曲莲。
无名奋力向后跳开。曲莲握紧了鱼肠，摆出了攻击姿势。那是无名曾经摆出的姿势。无名惊愕地说：“你……你竟然觉醒了？”
“你失败的原因，就在于过度痴迷亚当的骨。哪怕你是使用了舞的身体，也能发现在迷雾中等待机会的不是杨玉，而是我。”
无名在衡量自己的伤势。虽然曲莲的身体拥有很强的治愈能力，但他不认为在愈合的时间内自己可以敌得过正主。摆脱困境的方法有一个。让他心痛的是，就算活下来他的计划也失败了，自己再也不能找回自己的名字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已经失去的够多了，绝不能再失去自己的生命了。
无名突然奔跑起来，一把提起了杨玉的身体。失去了双臂的杨玉根本无力抵抗，他扼住了杨玉的喉咙：“让我走，不然我保证他会死在我前面。”
“杨玉，”曲莲尖叫一生，然后突然镇定下来，笑着说：“这样吗，一切都结束了。”
更诡异的是，杨玉也笑起来：“是啊，一切都结束了。”
“你们都听不懂吗？快从我眼前消失，不然我就杀了他。”
无名跌坐在地上。他伸出双手，惊愕地看着自己变得漆黑的双手。杨玉转过身，同情地看着已经落败的对手：“在你第一次袭击我的时候，你并没有烧掉我所有的魔法材料。还有一件东西，我在制作好之后一直留到了现在，留到了它能起作用的时候。我把它涂到了我的刀子上。你失败的原因就在于过度痴迷亚当的骨。如果你是舞，我无法奈你何，但你放弃了自己最后一丝生机。”
他的后背已经开始溃烂，毒液开始在他的全身蔓延。“刻耳柏洛斯的……毒液？”无名的躺在地上，嘴唇蠕动。他突然笑起来，仿佛胜利的是他一样，笑声一直飞扬到天空上，持续到曲莲走到他身边。
“你们赢了。”无名缓缓说道。
他从来没输过。
从能记事起，他就没输过。在众多兄弟之间，他是第一个站起来的，第一个行走的，第一个奔跑的，第一个说话的。他从小就是最优秀的那个，凡是他认定的，他一定会拿到手。
这就是他关于过去的全部的记忆，模糊的朦胧的记忆。
在他十八岁那年，他遇到了自己的师父，见识到了魔法世界的神奇。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抛弃了过去地身份，选择成为一名魔法师，选择学习几乎是最诡谲惊奇的魔法——森罗万象。
他从没输过，成为魔法师执行过共计48次任务未尝一败。他最初是做间谍，同各国的魔法师或位高权重者谈笑风生。他化身成孩童、美女、长者，他的伪装从没被拆穿过，他的人生中从没有过失败。
直到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从他学习魔法起，他的师父就告诉他，森罗万象可以完美模拟对象的一切特征，但却有缺点。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加，施法者会逐渐忘记自己是谁。他会记住自己模仿过的每一个人，却记不住自己是谁。
所以他的师父在教给他所有魔法后，自杀身亡。他的师父忍受不了忘记自我的日子，无名却不以为意。他在乎的只是不断胜利的人生，对过去的自己宁愿抛之而后快。另外，他有自信足以克服这个弱点。因为他从未失败过。
这就是他的第一次失败。在某天清晨，他从睡梦中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可以记住自己的每一次任务，自己复制过得每一个人，但他不记得自己是谁，是男是女，名字为何，是胖是瘦，家住何方，民族为何。他记得只有自己是一个永不失败的魔法师。
那时他才明白忘记自我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就仿佛整个世界在一瞬间离你而去，偌大的天地间只留下你一个人。他丧失了所有的勇气，所有的自信。
他必须改变这一切，他必须记起自己的名字，不然他的下场只会和他的师父一样，落得自杀身亡的悲惨结局。
“我只是想……记起我的名字，”无名偏过头，那张曲莲的脸上充满了无奈与绝望，我见犹怜的神情足以让任何人为之动容，“所有人在法阵之后都会活下来。第九使徒，如果换你，你会因为协会的条令约束，就放弃自我吗？”
杨玉摇头：“我当然不会。”
“那我……究竟是在哪里失败的呢？”
杨玉冷冷地看着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无名，说道：“你败在自己的贪婪。”
“贪……婪？”
“这个法阵是通过吸取人的生命力，扯动城市的灵脉，然后冲击人的内息，以此洗去人的魔力。你是想通过自废魔力的方式找回你的名字。这一点无可厚非，然而你不但想要找回名字，还想要维持魔法师的身份。所以你找上了曲莲，找上了亚当的骨。”
无名默然不语，片刻之后，他说道：“最开始，我没想要找到她。发现她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现在想想，这一切果然都是天意，如果我不曾发现她，是不是现在我已经记起了我的名字呢？”
“你还有机会记起你的名字。”
一语惊起千层浪，无名奋力想要坐起来，身体去不争气的贴紧了地面。他急迫地问：“什么方法。”
杨玉看向曲莲：“究竟如何做，由你来选择。”
曲莲蹲下来。无名看到了曲莲的眼睛，她的眼白中尽是墨色，没有瞳孔，深邃一如渊薮。
“潘多拉的……魔盒？”
曲莲举起鱼肠，狠狠刺进了无名已经发黑的胸口。“这不是为了帮你，而是为了复仇，为了我死去的父亲……复仇。”曲莲拔出刀子，如是说道。
在无名体内流动的魔力突然被斩断了。数不清的片段一齐涌入他的头脑。于此同时，他的面貌也发生了变化。他的身体开始边长，容貌变得粗犷起来，发须变得花白。
他伸出手，仿佛要触摸什么。他微微张口，老迈虚弱的声音让闻者落泪：“妈妈，我好想你。”
这就是第四使徒——森罗万象森川一郎的最终遗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