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三年
初春。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灰色的天空逐渐变成湛蓝。季节也又一次更替了。
被冷天冻硬的土渐渐变软,人们小心翼翼的将其挖开,好埋葬死去的人。
爸爸是在两周前去世的。
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搞的,明明早上还好好的,甚至给我做了早餐,结果,我就去了趟集市,回来就看见他浑身冰冷的躺在了火炉边。
一切来的很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想起来,挺奇怪的,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早点回来。”
我叹了口气。
不过,可能就像他说的那样,他也去了天空之外的世界,应该也在那找到了妈妈。
也许对他来说,这样也挺好的。
。
三月二十五日
墙上的日历写到。
这天是爸爸下葬的日子。
参加葬礼的人不多,他们也都沉默着,似乎在迎合着死亡。
大人们抬着爸爸的棺柩。走过遥远的森林,苍蓝的河流……
我默默的跟在人们后面,看着他们把棺柩抬进那片布满坟墓的花田。
许多东西和爸爸一起被放在了棺柩里。
他藏在柜子里的飞行帽。
和我一起打猎时用的猎枪。
和妈妈结婚时候交换的戒指。
平时放在口袋里却从来没用过的烟斗。
甚至他写作用的钢笔。
人们只留下了他写了一半的故事。
其余所有的东西都要和他一起被填埋,然后在地下慢慢腐烂,消失。
人们开始念起哀悼词,我一字一句的听着……
接着,人们将松软的泥土挖开,把棺柩放在了大大的土坑里。
人们你一下我一下的往里面铲着土,很快,土坑就被填满了。
怎么说呢,我感觉有些奇怪。
从爸爸死去,到人们为他送行,再到葬礼……
我好像没有任何悲伤的感觉。
我原来想象着自己会大声吵闹哭喊,像个小孩子一样趴在棺柩上不肯走开,不过,我预想的这些事都没有发生,我只是安静的,看着这一切。
葬礼结束后,大家都散了,只有我独自坐在墓碑前。
一同来参加葬礼的森还有爱丽有些担心我,他们来到我身边,无力的安慰着。
其实我并不悲伤,安慰什么的,也似乎并不需要,本来我还想感谢他们的关心,可是……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话语让我觉得很愤怒。
不管是爱丽,还是森,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都变得很奇怪。
让我感到恶心的,扭曲的怪异。
我知道自己不该那样想,我也没有理由对他们发火,可我竟无法控制涌到嘴边的话。
我首先指责了爱丽。
她是拥有长久寿命的妖怪,不理解死,也不像人类一样,得拼命承担死带来的痛苦,她的安慰,让我感觉虚伪。
然后我又转向了森。
不知道为什么,我认为森在庆幸,庆幸有了和他同样遭遇的,失去一切的人,他的同情,是建立在我和他同等的痛苦之上。
我几乎是无意识的说出了这些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拼命想压抑住我莫名愤怒的情感,但我没能做到。
我看到爱丽咬着牙,把拳头握着紧紧的,她眼角泛着泪,用委屈而愤怒的目光看着我。如果不是森悄悄的拉着她,估计她可能会冲上来揍我一顿。
森则无奈的叹了口气,眼里复杂而低落,更多的,似乎是让人沉闷的无可奈何,这是自从琳走后,他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们俩用复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后,也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待在墓地里。
我有些累了,就走到暮碑的旁边,躺了下来,然后静静闭上眼睛。
或许只是噩梦呢?我抱着冰冷的石碑想,一切都只是噩梦惊醒,等我醒来后,就会回到家里,爸爸还是会在餐桌旁看书,什么都不会发生。
如果是真的,那就让自己在这里死去好了,这样一来,就不会被他们抛下了。
别醒来,我对自己说。
视线被黑暗包围。
我身边,柔软的草叶开始慢慢生长,缠绕着我的身体,一点点的吞没我的意识。
我睡了过去。
。
冷风划过冬天的松林,吹落树叶上的残雪。
一只松鼠抱着橡果,从树梢上灵巧的跳了下来,它歪了歪头,有些好奇的看着那个趴在雪地上的小小身影。
我在雪地里睁开眼睛,感觉脸上凉丝丝的。
我有些懵的坐起身,一些细小。残雪从我的脸上落了下去。
我伸出双手,拍了拍身上的雪。
感觉怪怪的,我好像回到了自己五岁的时候。
那葬礼……
“安,躲好了么?我们要来找你了!”
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对啦,我在和爸爸妈妈玩捉迷藏呢。
以前发生的那些,一定是可怕的噩梦吧。
我这么想着。
“嗯?”
我听到了踩雪的声音。
有人悄悄走近了。
我连忙躲进身边的灌木丛里,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灌木丛里面刺刺的,扎的我有点难受,我强迫自己咬牙忍着,不然的话肯定一下子就被找到了。
透过灌丛的缝隙,我看到爸爸和妈妈一起走了过来。
“诶露西,你确定安是往这边跑了吗?”
“应该没错,这孩子这么聪明,没那么容易被找到的。”
“说的是,那我们分开找?”
“嗯,先去他熟悉的地方吧。”
“好。”
在这时候,爸爸去了左边的树林里,妈妈则沿着河流旁边的蓝莓丛一路找着。
看到他们渐渐走远,我悄悄的舒了口气。
我从灌木丛里爬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和树枝。
得赶紧离开,换个地方藏,等会他们肯定还会找回来的。
这样他们永远找不到我,只能乖乖认输。
我正喜滋滋地想着,突然就有一只手换住了我的腰,把我抱住了。
“嘿嘿,抓到你了。”
身后的少女坏笑着,把我抱了起来,我双脚悬在半空,无力的挣扎着。
是妈妈,还有藏在松树后面的爸爸。
“诶,你怎么找到我的?”我不服气地问道。
“照安的性格,肯定会藏在附近的,所以我多留了个心眼,就先和米切尔故意离开,然就躲在了河边的大石头后面。看看安会不会自己出来,没想到真被我猜中了。”
妈妈笑着,把我放了下来,摸了摸我的脑袋。
“好了,接下来,该换我们藏了,米切尔!”
“知道了。”
妈妈又对我笑了笑,然后走到松树边牵起爸爸的手,一蹦一跳的走进了森林深处。
这样看来,妈妈真的像一个小孩子一样。
我转过身,捂着双眼,开始默默倒数。
“……五.…..四……三……二…….一,我来找你们了!”
我笑着,钻进了森林里。
我先来到了松林的最深处,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山洞,刚好够他俩躲藏的。
可是他们不在这。
接下来,我又来到了冻结河流旁,那里有结着霜的蓝莓丛。
“他们会躲在这么?”
我边扯下蓝莓塞进嘴里,边想。
可是我找了大半圈,也没找到他们。
“到底去哪了呢?”
我这么想着,突然看到面前的积雪上有一串浅浅的脚印。
看来他们还是大意了。
我得意的笑了笑,沿着脚印一路追了过去。
很快,我就来到一片被银杏包裹的空地上,那里有有彩虹色的光芒,有漂浮在雪花中的露水和落叶,还有,前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我对此并不惊讶,爸爸曾经在床边和我讲过这个故事。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爸爸妈妈的脚印在通道的入口处消失了,或许,他们躲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那些漂浮在半空中的雪花和落叶,我突然觉得有些碍眼,就把它们拨开了。
这时,我看到他们了。
他们背对着我,手牵着手,正慢慢往森林里走去。
我坏笑了一下,打算悄悄跟在他们后面,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扑到他们身上,把他们吓一跳。
但是,我刚往前几步,就被挡住了。
明明眼前什么也没有,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横在我们中间。
“爸爸!妈妈!”
我拼命喊着,希望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是他们仍在往前走着,似乎根本没听见我的声音。
“我认输了,不要在往前走了!”
我喊道。
但他们依然没有听见。
我慌了起来,用力敲击着那处屏障,想将它打破,可是,为什么它这么坚固?
这时,像是听到了我的声音,他们回头了。
他们我笑了一下。
但笑容里充满清晰的苦涩,还有悲伤。
我顿时明白,他们在向我告别。
妈妈的目的,是把爸爸带走,带到她去的那个世界。那个没有疾病和痛苦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呢?
为什么不能一起走呢?
“不要……不要!”
我绝望的大喊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想破坏那道屏障。
我砸着,砸着,砸的满手是血。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
我大声的哀求道。
可即使这样的话语重复一千遍,一万遍、他们也还是转过头,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
我醒来。
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墓碑前。
天空已经被暮色渲染成红色,被夕暮模糊的周围像死亡一样安静。
我知道,刚才发生的,不只是梦境。
他们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们把我给扔下了。
一种奇怪的情绪从我身体里出现,吞没心脏,涌上眼角,令我难以呼吸。
我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刺耳的哭声顺着风,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
对此,我并不担心。
我知道,没有人会听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