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
那天,在画完画后,我和汉斯先生聊了起来。
我和他讲起了我的小镇,讲那些木屋、微风、露水,山坡上开满的薰衣草、河岸边落叶的糖枫林,还有时常飘来点心香甜味道的街角,当然,也少不了某些真真假假的,关于妖怪的传说。
他则和我聊起了自己的家乡法兰克福。
那可是一个大城市,宏伟的教堂,高耸入云的钟楼,街道两边密密麻麻的房屋,还有熙熙攘攘的行人,似乎总是很热闹。
还有盘旋在城市上空的巨大飞艇,汉斯先生自豪的说,那可是能遮蔽整个天空的庞然大物,他相信,如果我能看到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后来,他又讲起自己任职的学校,讲起那些那些总是把颜料弄到身上,不让他省心的孩子们。
我们甚至没有继续赶路,而是任性的把一整天的时间都交给彼此的滔滔不绝上。
“能认识你真高兴啊,森。”
叼着烟斗的汉斯先生笑着说,长满胡茬的嘴里吐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烟圈。
我看着他和蔼的笑容,想起了以前军官们说的话。
他们总是形容敌人多么凶神恶煞,冷酷无情……
可是在我看来,面前作为“敌人”的汉斯先生却只是一个健谈、善良,待人温和,还喜欢画画的大叔。
如果战争没有发生,而我们又恰好在某处认识的话,大概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吧…….
。
我们在森林里又待了一天,直到隔天的早晨才出发。
天气不知不觉开始坏了起来,抬起头,就能许多灰白色的雪片轻轻飘落。
起先稀疏的它们不一会就聚集起来,落满了树梢,落满了林间,把一切景物都缓缓覆盖。
森林里渐渐冷了起来。
路变的有些难走了。双脚在松软的雪地上总是会陷进去。还有汉斯先生的拐杖,也时不时会卡在雪里。
不过,走了这么久,面前的树林终于开始渐渐稀疏,看来这片森林马上就到头了。
我边走,边从口袋里拿出地图,看起来,我们已经走了一大半的路程,只要在穿过森林前面的一片平原,就能找到各自的战壕了。
这么想着,我加快了脚步。
突然,有什么东西拌了我一下,害我差点摔倒。
“什么玩意啊……”
我低头一看,瞬间愣住了。
绊到我的东西,是一只手。
一只埋在雪里,抓着步枪的断手,已经被冻的僵直。
它的主人就躺在不远处的沙袋旁,面容早已被落雪覆盖。
这样的尸体不只一具。
苍白的平原上,血迹早已干涸,在生锈的铁丝网上,在损坏的机枪边,在深深的战壕里,躺着无数战死的士兵。无人安葬的他们,只能被遗留在荒野上,任由风雪侵蚀。
他们中,有英国人、有法国人、有德国人,但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的他们不再是敌人或者战友,只是些毫无生气的躯体,仅此而已。
看到这样凄惨的场景,我有些反感,悄悄转过了头。
不过,一旁的汉斯先生好像很平静,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言不发。
“真荒唐啊……”
看着尸横遍野的平原,他叹了口气说。
“他们都是些素不相识的孩子吧,相互之间,好像也没有仇恨,为什么要这样……”
他来到一具被冻僵的遗体前,帮他合上了双眼。
“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有何尝不是这样呢?”汉斯先生看着我,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在天上的时候,我也在当刽子手,疯狂的杀戮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只要我瞄准一架飞机,轻轻一扣扳机,他们就死了。”
“他们可能和我一样喜欢画画,或者和森一样,会制作可口的点心。”
“他们可能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爱人,或许,还有人在等着他们回去。”
“他们的言语,他们的笑颜,他们度过的人生……只要用一颗子弹就能结束这些。”
“我明知道,这样做不对,不应如此轻易的夺去任何一个生命,可是,我就是这么做了,以后,也还要继续这么做下去,直到战争结束,或者……到我死去为止。
汉斯先生感叹道,表情渐渐复杂了起来。
“躺在这的孩子们,也是一样的。”
我没有接过汉斯先生的话。
沾满血的手,空中刺眼的弹链,在深渊里燃烧的飞机……
我知道,自己也和他口中刽子手没有区别,并且,我也和汉斯先生一样,继续杀戮。
更可笑的是,我似乎责备不了任何人,无论是战友,还是敌人。
无论怎么看,罪魁祸首都只有自己……
我抬起头,看了眼灰沉沉的天空。
雪渐渐大了起来。
灰白色的雪片,落满了人们的面容,人们的身躯,直到把他们深深埋藏在雪地之中。
深沉的死亡吞没了一切。
“走吧,森。”
“不安葬他们么?”
“不必了。”汉斯先生叹了口气。
“风雪会埋葬他们的。”
我们离开了那片平原。
汉斯先生和我说,等到来年春天,冰雪消融,春风吹拂的日子到来时,死去的人们就会消失了。
到了那时候,原来的雪地会变成一片碧绿的芳草地。
那里盛开的鲜花,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美丽。柔和温暖的气息会引来无数飞舞的蜜蜂和蝴蝶。
那会成为他们的墓碑。
。
我们加快脚步,又走了许久,直到把那片平原远远的扔在了后面。
在安静的午后,雪停了,阳光刺破了薄薄的云层,柔和的落到雪地上。
我们走的有些累了,就靠这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我看了一眼地图,用比在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打了个标记,现在距离我的战壕,大约只剩下七八公里。
“汉斯先生,等休息够了以后,我们差不多就在这里告别吧。”我笑着说道:“我可不希望您当我的俘虏。”
“说的也是,只是,这次告别后,我们大概不会再见面了吧?”
“这可不好说,不过……”我撇着嘴,苦笑着叹了口气:“我可不希望下次见到您的时候,是在天上。”
“我也不希望。”汉斯先生看着天空,抹了抹溅上额头的残雪:“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森能努力活到战后。”
“嗯?”
“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安静,平和地活着,在你那小镇上,做你喜欢的点心,看你喜欢的人和事物,用时间慢慢治疗以前的伤痛。
他挑了挑眉。
“如果可能的话,或许还会找一个爱的人,和她平静的度过余生,而不是像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些孩子一样……”
“在某一天,毫无意义的死去。”
“知道了。”我同样苦笑着回答。“我尽量。”
“好了,我确实该走了。”汉斯先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落满的雪:“不过在这之前,能让我做为你一件事么?”
“嗯?”
“我想为你祈祷。”汉斯先生说:“虽然我们俩连民族都不一样,信仰的东西也不相同,可我依旧希望我的主能保佑你,让你不受战火的伤害。”
“您愿意为敌人这么做么?”我小声问。
“谈何敌人呢,你对我而言,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年轻人,一个刚认识的朋友,仅此而已。”
“起码现在来说是这样。”
他说着,闭上了双眼,在胸口画着十字,虔诚的为我祈祷起来。
“全能、慈爱的天主啊,请您以圣神充满信徒的心,赐予这位年轻人安宁与和平,愿他熬过战火,远离苦痛。”
“愿他能回到熟悉的地方,愿他能平静的生活在属于他的鲜花和阳光之下,直至生命结束。”
“阿门……”
就这样,祈祷结束了。
汉斯先生拿起地上的拐杖,朝我挥了挥手。
“这回真的该走了。”他笑着说:“也许,在一切都结束后,我会找个时间去英国看看,没准,还有可能去你的小镇走走,到那个时候,我想亲自尝尝你做的点心。”
“那么,再见,森。”
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慢慢走远,有些消瘦的身硬很快消失在远处。
“来做客么?”
我微微一笑。
“如果真的有那个时候,我随时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