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七年五月二十八号。
初春。
英属第二飞行大队基地。
这天清晨,我们接到了任务。
一小股敌军似乎在策划运用空中力量支援前线,打击我们刚刚建立的阵地。
我们的任务是配合其他飞行大队,将敌人尽数拦截剿灭。
加上我们,这次出动的战机足有上百架,是敌人的数倍,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很快结束战斗。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实战。
不知道为什么,我早早就坐在了我的那架飞机上。
森怕我紧张,所以在出发前,他和我聊了许多。
“记住我说的战术,尽量避开敌人的正面,也别逞什么英雄,如果贸然跑道队伍前端,你不到几分钟就会被他们击落。”
“让自己放松,冷静,最重要的是调整呼吸。你害怕,敌人也是一样的,你只要做到比他们勇敢就好了。”
森边说边把飞行帽和护目镜戴上,然后坐上嗡嗡作响的飞机。
“顺带一说,你穿着飞行装的样子挺帅的。”他笑了笑:“别死了,安。”
我点了点头,也启动了飞机。
。
穿过茂盛的森林、清澈的湖泊,还有人群熙攘的城镇。
飞行员们向后轻拉操纵杆,飞机很快就飞到了云层之上。
我们很快就和其他两支飞行大队的战友们汇合了,近百架飞机排成一条直线,就像一群正在迁徙的候鸟。
我驾驶着飞机,紧跟在队伍的末尾,心里比任何人都要紧张。
远处,炮弹炸响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到耳边,我们好像已经接近战场了。
我们将飞机稍稍下降,四周的云层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沉闷的灰色,难道天气变糟了么?
一股刺鼻的气味传了过来,我捂着鼻子,忍不住咳嗽了几下。
我知道这种气味。
这是炮击时,火药和烟尘混合的味道,它们被风带起,顺着气流一直飘到空中。
我们就要到了。
飞机又下降了一些,被烟尘笼罩的地面终于能看清了。
我被那里的画面吓了一跳。
炮弹已经将战场变成了黑色的焦土,到处都是被打烂的碉堡,损坏的机枪,还有支离破碎的尸体。
而在焦土上战斗还在继续着。
炮声还在继续。
机枪还在嘶吼。
士兵们还在不要命的冲锋。
好像有微弱的惨叫声传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出了幻觉。
我有些恍惚,在一片嘈杂声中,我好像还听到了引擎轰鸣的声音。
敌人来了。
所有飞机立刻散开,开始寻找各自的目标。
他们的飞机火力比我们强,但我们的人数足够弥补这个劣势。
我们以数量优势,用多架战机瞄准一个目标,从多角度进行攻击,敌人在片刻间就被四面八方而来的火力摧毁。
敌机一架架的被我们击落,战况很快就呈现出了一边倒的局势。
这片空域已经变成了我们的主场,经验老道的飞行员们在那尽情的猎杀着敌人的飞机,势如破竹,战斗看上去很快就能结束了。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两架信天翁缠上了森的飞机,森努力躲闪着袭来的火力,灼热的弹链好几次掠过他的机身。
森熟练的操纵着飞机,灵巧的躲闪子弹,但那些攻击他的弹链,也变得慢慢密集起来。
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他就麻烦了。
我看向四周,其他飞行员都在和敌人缠斗,根本脱不开身。
只有我能上了。
我想着,咬了咬牙,用力推动操纵杆,朝那些敌人那飞了过去。
进入射程后,我来不及瞄准就扣下扳机,对着敌机胡乱扫射,其中一架被我的火力赶走了,但另一架却在一边躲着我的子弹,一边继续追击着森的飞机,好像不把他击落就不肯罢休一样。
我强迫自己调整急促的呼吸,然后用机枪上的十字丝瞄准敌机,我的枪法不错,在这个距离上,一定可以把他击落。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一直在颤抖,那该死的板机怎么扣也扣不下。
“咻!”
一发子弹贴着森战机的引擎飞了过去……
他会死的。
我不能再犹豫了。
我心一横,闭上了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扣动扳机。
机枪发出一阵猛烈的轰鸣声。
无数子弹击中了敌机,打穿了它的引擎,那架信天翁来不及坠毁,就在半空中,连同它的驾驶员一起,被炸成了碎片。
四分五裂的残骸,冒着火光,在我的眼前缓缓落下。
飞行员在惨叫。
我知道那是假的,可我却是听到,他在惨叫。
。
这次任务很顺利,空中的敌人被我们剿灭的一干二净。
地面部队也在我们的帮助下很快攻下了敌人的战壕。
至于我们,除了森的战机被击伤了以外,没有人伤亡。
那天晚上,大家都很兴奋。
大家聚在小小的帐篷里,尽情的庆祝着胜利。
我们很奢侈的吃上了熏肉和煎鸡蛋,还有加了牛奶和黄油的土豆泥,甚至还开了好几个本来要招待军官们的桃子罐头。
这大概是我参军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
大家都很高兴,其中一位来自苏格兰的飞行员还给我们演奏起了风笛。
可是,不管是美食,还是战友们的笑声,我都提不起一点兴趣。
我的脑海里总是闪过那架信天翁战机被炸成碎片的片段。
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
桌上的食物我只动了一点点,风笛的演奏也没有心思听,于是我早早就溜出了帐篷,有些呆滞的走在长长的跑道上。
我看着跑道边停着的飞机,想起了一些事情。
我似乎从来都不想做一名战争飞行员,或许,我真正想要的,是像爸爸那样,替邮局的那些家伙送那些航空信。然后借着这个工作,飞去不同的地方看看。
我只想飞上苍穹,看看那上面洁白的云海、璀璨的星空,只想驾驶着飞机,来上一次漫无目的的旅行,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在天空中用机枪和对手相互厮杀。
这种感觉让我相当厌恶。
我叹了口气,靠着一架飞机瘫坐在了地上。
“安!”
我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是森追过来了。
“怎么不说一声就跑出来了?”森问道:“大家都在找你呢。”
“抱歉。”
我心不在焉的道着歉。
气氛渐渐沉闷了起来。
“你在想白天的事么?”
森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的心事,浅笑着问。
“嗯。”
飞行员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来,变成碎片的飞机又出现在我眼前,让我脑袋一阵剧痛。
“森,我杀人了。”
“我知道。”
“我讨厌这种感觉。”
“我知道。”
我记得,你已经击落过好几架飞机了吧?“我转头问他:“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你不会害怕么?
“怎么可能不怕呢?恐惧,悔恨,还有极其深刻的负罪感,那都是常有的事”森依然笑着回答,语气里满是无奈和苦涩:“只是,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人们根本来不及思考。”
“就像今天早上一天,如果安没有开火,我可能就死了,除了击落那架飞机,难道安还有其他办法能保护我吗?”
纵使我们在之后我们会痛苦,会悔恨,但还是什么也改变不了,而且,到了下一次,我们再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依然还会做出同样残酷的选择。
我低下头,思考了一会,森说的的确没错,但用这个理由,来做为对死亡和毁灭的辩护,显然还是太苍白了。
“森,我讨厌做这样的事。”我咬着牙说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等到战争结束吧,等到那时候,不管是谁,都不用继续毁灭杀戮了。”
“可是,它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森愣了一下,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我也不知道……”
他小声回答。
我用手捂着脸,苦笑了一下,照这么看来,没准死亡会比战争结束更早到来。
奇怪的感觉涌上全身,像是恐惧,像是愧疚,更像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疲倦。
“回去吧,安,大家还在等我们。”
“嗯。”
我站起身,和森向帐篷的方向走去。
事到如今,我只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讨厌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