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日子里,结满冰霜的窗前,放着一个陈旧的轮椅。
轮椅上,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她用手托着腮边,漂亮的琥珀色瞳孔一直望着窗外绵延不绝的苍白。
我站在她的身后,轻轻的叹了口气。
自从爱丽醒来后,她就变的有些沉默,除了吃饭睡觉,还有喝喝下午茶以外,余下的时间,她总是会坐在窗前,看着外面单调的雪景。
有时候,一看就是一天。
好像那有什么在吸引她一样。
有时候,我也会耐下性子,陪她一起在窗边看看雪景。可因为大雪,远处除了模糊的雪白之外,什么都没有,没过多久,我就看腻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忍受这样无聊的漫长的。
“想记住冬天的样子。”
当我问起时,她轻声对我说道。
“我没事的,就是有些眷恋。”她说:“去找孩子们吧,让我静静坐着就好。”
她总是这样……像在隐瞒着某些事物。
时间仍在一天天的流逝着。
屋外的雪下下停停,即使是偶然出现的晴天,也无法将厚厚的雪层消融。
爱丽坐在窗前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
她经常自言自语,小声说着一些奇怪的话语。
“树林、山坡、安、庭院、烟花、森、琳…….”
从不明所以的话语中,我听出来一种奇怪的隐忧,一种和世界剥离的虚无。
“我昏迷的那会,梦到过自己死去。”
“死后,我去了空无一人的地方,那里没有回忆,没有灵魂,也找不到那些离开的人们。”
“那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找不到,就只能漫无目的的走啊走。”
“如果真是那样,死亡还真是一件超级糟糕的事。”
“那种空荡荡的地方我才不愿意去呢。”
她鼓起嘴,假装生气的说。
“安,我现在……感觉很奇怪。”
“我开始害怕了。”
她对我说。
“本来,我想让自己估计勇气的面对消逝和离别,但是现在,我却开始害怕起来。”
“害怕见不到你,见不到森和琳。”
“害怕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徘徊在黑暗里。”
她看着我微笑着说道,眼睛里不受控制的涌出泪水。
我愣愣的看着她。
啊,她哭了么?
按理说,我应该安慰她才对,可我现在却喉头哽咽,愚钝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安。”
“安。”
不知怎么的,轮椅上的她有些惊慌失措。
“你不会走吧?”
她上扬的嘴角微微颤抖,语气开始急切了起来。
“安,求你告诉我,你不会离开的,对吧?“
她流着泪祈求道。
“我不想,自己一个人。”
“爱丽,我……”
我咬了咬牙,走上前去,抱住了那个因为剧痛和悲伤而颤抖着的小小身体。
她的身体如此虚弱,如此弱小,就像落在地上的雪花,会慢慢的融化、消失。”
“我在,我在。”
我拼命答应道。
“我就在你的身边,不会离开,哪都不会去。”
“一直留在你的身边,永远……”
我大声回应着她,仿佛这样就能将充溢着悲伤的消逝阻挡。
永恒,陪伴,幸福。
我说着令人发笑的谎言,用它拼命驱赶着降临到爱丽身上的悲伤与残忍。
我紧紧拥抱着她,很久,很久。
直到她颤抖的身体渐渐平息下来。
那天早晨小小的躁动以后,一切又安静了起来。仿佛爱丽的哭泣和挣扎从未表现出来一样。
从那以后,我的性子慢了许多,爱丽想花一整天时间看雪景,我就陪她,她觉得孤独寂寞时,我就大大方方的给她拥抱。
我明白她喜欢这样,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而已。
时间慢慢的过去。
那种存在于我们身边的无力与悲伤,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变的愈发明显。
但我不想在意这些。
我只想像当时约定的时候一样,在最后的时光里,给予爱丽幸福。
。
十二月的一天,我久违的睡了一个懒觉。
等我醒来时,已经临近中午了。
我看向窗边,今天没下雪,天气也出人意料的好。阳光,白云,还有令人舒心的碧蓝都尽收眼底。
在透亮的窗前,爱丽仍和往常一样坐在那。
温柔的阳光穿过米色的窗帘,悄悄地落在爱丽的身上。
浅灰色的长发就那样溶进了光里,浸染出一片柔和的金色。
“真是个美丽的女孩。”
我感叹着,来到她的身后,顺着她的视线,往窗外望去。
我能看到被太阳反射的闪闪发亮的雪地。
能看到远处光秃秃的枫树林。
还能看到更远处山丘的轮廓。
这个天气,很适合出门散散步,放风筝什么的。
不过……
我看了看身旁的女孩,微微一笑。
“当然也适合坐在窗台前,就这样花一整天的时间陪我可爱的妻子看看风景。”
“你说呢,爱丽?”
我笑着问。
可是,她没有应答。
“爱丽?”
“安,天气好阴沉呢。”
“怎么会?今天可是个大晴天诶,你看,雪融化,暖阳照,只要放眼就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呢。”
“可是对我来说就是一片阴沉沉的,和没有星光的黑夜一样。”
她转过头,苍白的对我微笑着。
我这才注意到,她琥珀色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光亮,变的死气沉沉。
像宝石一样的双眸,变的浑浊不堪,就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
和令人讨厌的阴天一样。
从那,再也倒映不出任何东西。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爱丽?!”
我看着她的双眼,莫名的惊恐起来。
“我快看不见了,安。”
她苦笑着说道。
“我感觉世界在我眼中慢慢变的黑暗,模糊,现在,我好像还能勉强看到你的身影,你的轮廓,可是,不久以后,这些也会从我的视线里消失的。”
“原来死神小姐说的“一团糟”是指这个啊。”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虽然我早就做好准备了,没想到居然这么糟糕。”
“当瞎子可一点都不好玩。”
她依旧开着不怎么好笑的玩笑。
“感觉好可惜呢,这下,我看不到春天了……”
不……不,爱丽,怎么会这样?!
噩梦中,神明大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本来,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眼睛了,柔和清澈,就像今天的阳光一样。
那双眼睛能倒映风景,应该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要在伤害你的同时,将它一并夺走?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啊!为什么要受到这样残忍的剥夺?
我颤抖着,伸出手缓缓将她抱住,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茫。
“没事的,安”
“别怕。”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就像平时她安慰我时那样。
“没事的。”
。
大多数时候,接受苦难虽然很困难,却远比逃避和绝望要有用得多。
更何况,爱丽还在坚强的面对自己的一切,我又怎么能懦弱呢。
而且,我也明白,再也没有时间能让我埋怨和自责了。
于是,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强迫自己调整好状态,让生活步入正轨。
爱丽最终还是失去了视力,可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坐在窗前,
每当这个时候,我会在她身边,为她描述屋外的风景。
苍穹,蓝天,森林。
云海,星空。
或晴朗,或阴沉的天气。
我尽我所能,用最生动优美的语言描绘着它们。
爱丽在我旁边,安静的听我叙述,时不时微微扬起嘴角,好像她真的看到了那些风景一样。
有时候,她听我描述风景听的有些腻了,我就会给她吹口琴。
那些她既喜欢的乐曲。
比如《绿袖子》。
又比如《斯卡布罗集市》。
还有那首妈妈和她都喜欢的,没有名字的歌谣。
不过,相比以前,我的技术退步了很多,只能希望爱丽不会嫌弃吧。
后来,闲的无聊的我们甚至还发明了一个游戏。
游戏的规则大概是我和孩子们每次把自己手放在爱丽的手上,让她猜猜这只手的主人是谁。
“嗯……这只手应该是森的!”
“猜对了。”
“嗯,这只手是琳的!”
“又猜对了。”
“嗯,这只手……喂,我说,安,你来凑什么热闹啊?你的手比孩子们大那么多,又很粗糙,无论是谁都能认出来吧?!”
“说的也是。”
我缩回手,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我听说,看不见的人触觉会变的很灵敏,现在看来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喧闹。
温暖。
平静。
时间在这样的氛围下总是过的很慢。
可不知为何,那种微弱模糊的不安和忧虑,却一天天的清晰起来。
“安,我对外界的反应有些迟钝了。”
在某一天,爱丽苍白的对我说道。
“有些分不清你和孩子们的手了。”
“还有屋外的风声。”
“还有话语。”
“我就要听不到了。”
“安,如果失去视觉很糟糕的话,那么失去听觉和触觉后会变成什么样,我已经不敢想象了。”
“一直在黑暗中,听不到你的声音,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我不想这样。”
“安,好可怕……”
“安,你还在的,对吧?”
“安。”
“安。”
“安……”
她无数次呼唤着我的名字,即使我已经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