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兵被收回了，雷野终于下定了决心，亲自去应伊芙的邀约，他默然踏入王城，走向为他准备的那个房间。
如果他只有十分钟时间，那么他必须要亲自去看一看。
艾玛远远地看到这个矮小的家伙走来，忍不住发出嘲讽的嗤笑声。
“真难想象，王女大人居然会把这样的小丑视作她的敌人。”
雷野不去理会她，径直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堆满了杂物，几乎感受不到原主人的痕迹，雷野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体，找到一个位置坐下。
他摸了摸抽屉，从里面翻出各种本子，他粗略地扫了几眼，呼吸缓缓粗重。
以他的脑子，不难理解文字背后的故事，但这故事让他心惊胆战。
桌子上摆着一张半开的书，他抓起来，从第一页翻起，这里面写着伊芙与他的相遇，以及围绕着他展开的巨大计划。
雷野懵了，原来他的人生早就在这个女人的某个计划里按部就班地前进着，就连那个悲剧的结局都已经被定好，伊芙给他十分钟了解自己将要面临的未来，既是一种狂妄又是一种嘲讽，像是冷冷地嘲笑着雷野大可以随意挣扎，但终究无法反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毁灭你，与你何干。
‘雷野，你会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
看到最后的那行小字，他只觉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抓住了。
是为...命运，伊芙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巫女，她已经锁死了雷野的未来，甚至敢与将自己的计划明牌脱出。
一时间雷野茫然无措，冷汗浸出湿了脊背。
原来他自以为是的复仇，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笑话罢了。
雷野重新拿起日记簿，想要仔细读一下有没有错漏的细节，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瞟到了一个人，不知何时就坐在他不远处，像是个孤魂野鬼似的悄无声息地盯着他。
“妈呀！”他惊叫出声。
那是个女人，一个很土气的女人，虽然有着一头漂亮柔软的金色长发，但是无论是姿态还是表情都有着一股乡间土妇的烟火气，让雷野感觉她随时会递上来一把瓜子要和他唠十块钱的。
也许在雷野阅读这期间，她早就在这了，但是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阿姨你...”
雷野鼓起勇气刚想问询两句，却被女人笑着用问题打断了。
“你就是雷野对么？”
还是第一次有人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体型的雷野，雷野茫然又害怕但他迫于某种无形的压力，只是僵硬地点点头。
“啊呀，真好呀真好，那你来猜猜阿姨是谁怎么样？”
雷野深呼吸，冷静地思考了几秒钟。
然后他试探着说，“您是伊琳的母亲么？”
他只能想到这个答案了，不仅仅是因为那头金发，更因为仔细一看这个女人实际上是浮在椅子上的，他今天算是撞鬼了。
可他一点都不害怕，这个女人身上无时不刻在透露着对雷野强烈的善意。
“好聪明！”女人眼睛一亮，上弯着嘴角给他鼓鼓掌。
她看上去实在很漂亮，却也看得出不是很年轻了。
举手投足间又稍微有点孩子气，让人很难不去想象原本的伊琳或许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可是一想到伊琳她这些年...雷野默默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死了很多年的女人。
“看那边，”女人指了指不远处，“我一直藏在那里，伊芙似乎不知道这个魔道具有着这样的能力，所以她才没有发现我。”
雷野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堆叠在一起的五颗愿景水晶，只不过它们此时并无粉亮的光泽，像是空心的。
愿景水晶...不仅仅能够封装逝者的力量，也能让本应消散的灵魂藏匿其中么？
不愧是圣女，论炼金术也是一等一的天才，就连雷野都搞不清楚这种东西的原理，但...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条属性呢？
思不得解，雷野看向女人，只见对方的眼睛里亮闪闪的。
“时间不多快说快说，我女儿是什么样子的，她漂亮么？”
这个问题给雷野问懵了，但他想了想觉得可能是二者多年未见，于是点了点头。
“很漂亮，漂亮得让人神魂颠倒。”
“她也成为了一个很出色的巫女对么？”
“是的。”
“唉，笨蛋呐，巫女太出色可不是什么好事，她有喜欢的男孩么？”
“...有的吧。”
“那么那个男孩喜欢她么？”
雷野哽住，沉默。
女人笑笑，“阿姨早就是个死人啦，有什么不能和阿姨说的呢对不对？”
“喂喂跟人家说一下嘛...”
这个中年女人撒起娇来居然可爱得让人有点遭不住，雷野缓缓地换了个姿势，他把脚搭在座椅上，双手抱住了膝盖。
“喜欢的啊...”
他咬咬牙,“那么好的女孩，谁会不喜欢她啊...”
在伊琳眼里无懈可击的防御，她的妈妈轻轻松松就帮她破开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问法有些旁敲侧击，又也许是雷野早就想和某个人吐露心声。
女人咯咯咯地笑了，像是诡计得逞的笑声，不过她看上去对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意外。
紧接着她问了另外一件事，是她唯独不能理解的。
“那么那个男孩，为什么不和我女儿在一起呢？就算有老婆大不了就开个后宫呗，在这个国家一夫多妻是很寻常的事情，没有谁会多说什么的。”
她眨眨眼，“还是说...有什么隐情呢？”
雷野保持着那个姿势，把头也低下去藏了起来。
“阿姨其实我来自一个一夫一妻制的国家，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才排斥后宫。”
声音小了几度，而且他自己都没发现‘男孩’变成了‘我’。
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镇定。
“我是单亲家庭，和妈妈一起被赌球输了房子的爸爸抛弃了，妈妈一个人打两份工供我读书，她每天辛苦得要死却从来不强迫我要有好成绩什么的，但她一直念叨着要我做一个好人，一个什么样的好人呢？”
“不能做坏事，哪怕没出息，也要对得起自己的心。不能欺负女孩子，对待感情必须要慎重，要特别认真。不能逃避责任，她说男人是要有担当的，迟早要把责任扛在肩膀上。”
“然后我来了这里，没和她说一声就来了，虽然一直很想回家却回不去，但是在这里我也有听她的话，努力当一个好人。”
“他们不知道我从来都不想当什么人人都爱的半雷神，我只想当我妈妈爱的那个好孩子。”
几滴泪水从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滑了下来。
“阿姨，我其实很害怕，怕自己变得又有钱又能打之后会变坏，其实我真的不觉得自己那么纯良，那些漂亮的女生我都很喜欢，哪有男人不好色的嘛...”
他擦去泪水，还是没有表情，“可如果我像是什么种马文的无脑男主一样乱收后宫，最后却没能让她们得到幸福，那样的话我不是会变成像我老爹那样的人渣了么？”
“父亲是我的戒尺，时刻提醒我不要像他一样，我绝不接受那样的自己，”雷野奋力摇摇头，看向女人，“阿姨，我宁可去死，也不想当人渣。”
这是雷野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的事。
他唯独会对女人说并不是因为她是个鬼魂，而是因为他从这个女人身上感受到的那种，来自长辈的暖意，暖得让他颤抖。
让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好好说一些泄气话。
女人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过程中她没有说话，却在最后猛叹一口气。
“你也是个笨蛋呐...”她轻声说。
“我只问你一件事，”女人低下头，直视着雷野的双眼，“好好回答我，你觉得我的女儿如果失去了你，她会觉得幸福么？”
“我觉得会...”雷野抬起头。
对于恋爱他理解得不是特别多，但他亲身经历过对伊芙的恋心迅速消散又萌发在水奈朵身上这件事，他会努力保护好伊琳，帮助她在余生的美好之中一点点愈合自己的伤。
在这个回答之后，一记手刀劈在雷野头上。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还不开窍么？”
女人眼里闪烁红色的光芒。
隔着那只没有重量的手掌，无数片段沿着千变万化的、碎裂的线条涌入雷野的脑海。
‘勇者大人，我本该是你的女主角啊’
‘我的勇者大人，我会保护你啊’
‘我发誓要用一生侍奉我那位未来的爱人，直至死亡的终结’
‘要用绝对的理智，来压制疯狂的爱意，这才是真正的代价吧’
‘我还是想成为你的家，比谁都想’
千言万语破碎，汇聚在终点：
【大巫术：代偿】
于是雷野看到了终局的幻景，那是伊琳氪掉了自己所有的生命与魂魄，为他争取了与伊琳一战的资格，雷野如金刚怒目冲上了战场，而身后那个金发的女孩跪在地面，她身形枯槁，在几秒内就化作一具老人般的枯骨，像是被彻底燃烧过后，剩下的一团灰烬。
一幕幕如此往复，每条线的结局，那个蠢女孩都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化作了雷野的柴薪。
那就是她算到的自己的未来，那就是她对雷野依依惜别的理由，因为她已经心怀死志。
快速填充在脑海里的画面让雷野怔住了，他如同野兽一样吼叫起来，双目几秒钟内就变得血红。
看到伊芙写在日记簿里的计划时，他还觉得真是有够离谱，人可以被杀但哪有那么轻易地疯掉呢？可被刚才那一幕冲刷脑海过后，他真的觉得自己的心脏如同狂龙一般剧烈跳动起来，头脑混沌而暴怒，像是有什么东西恨不得从牢笼里破出。
如果在伊琳死亡之后，他再亲眼看着包括水奈朵在内的所有人一个个死去呢？
光是想想，胃就像搅在一起一般剧痛不已。
“邪神与混沌神的登神之道，就是这么残忍，不过时间紧迫我就不和你聊这个了，你还记得在篝火晚会上，伊琳哼唱的那两句歌么？”
现在去想那场篝火晚会，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对于阿姨能知道得这么清楚雷野并不意外，毕竟是巫女嘛。
他脑子很乱，但还是哼哼着，把那两句歌词轻唱出来。
可抬起头，却看到阿姨用看笨蛋的眼神，含笑摇了摇头。
“真蠢呀，她真正想唱给你的，是前一句和后一句啊。”
雷野狠狠地愣住了，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脊背爬上来，一瞬间让他大脑清醒。
那首老歌的旋律不假思索地哼了出来。
‘听到她在告诉你，说她真的喜欢你，我不知该...躲哪里。’
“这是她的自卑，如果没有水奈朵，她依然不会对你告白什么的，因为她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是那个本该与你有美好相遇的好女孩了。”
‘我藏起来的秘密，在每一天清晨里，暖成咖啡，安静地拿给你...’
雷野哼不下去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浑身都在颤抖。
咖啡...那是任何人都不会知道的他最喜欢的饮料，因为这种饮料只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可有个女孩每天早晨都会起一个大早，然后偷偷地把它放在雷野的门口，并不是因为投机取巧地希望得到雷野的好感，而是因为在那个女孩赖以为生的某个幻景里，她为雷野煮这种喝的已经许多许多年。
你以为她对你的爱是含蓄的，可你是她的无数个世界啊，她对你的爱其实又大又沉重。
她每一天，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在努力表达着喜欢。
可她不说，因为在这个世界里的雷野是圆满的，并不需要不值一文的自己，于是她只打算把自己当柴禾烧。
向雷野索取的那个拥抱，或许是她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勇敢。
那些话那些歌还在脑海里回荡，像是雷声一样轰鸣着，雷野呆呆地愣了很久，无声地哭笑起来。
“雷野我可是很中意你的啊，巫女很少看错某个人，我的女儿会那么喜欢你，一定是因为在每一个和你在一起的未来里，她都得到了足以抚慰所有痛苦的莫大幸福。”
“阿姨当年为了保护故乡，和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结成家庭，虽然不后悔，可是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幸福过。也许普通的女孩子会在她漫长的人生里慢慢忘掉旧爱，寻找崭新的人生，可伊琳是我的女儿，她一定是也是一个固执的女孩。”
“她想要的幸福不是谁都能给得了的，只有你能给，而且她很好养活的呀，你给她一点点的爱就够她开心很久啦。”
在雷野思绪混乱这期间，女人还在小声地嘟囔不停，好像在趁着他破防不断输出。
在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她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阿姨作为丈母娘，拜托你开一个大大的后宫还不行么，”她向这个男孩低下头，“拜托你了，我只能把我的女儿交付到你的手上，请你一定要照顾好她，让她得到幸福。”
不久前还只像个乡间土妇的女人，行了一个极其郑重严肃的礼，像是要把她的全世界交付到你手上，这么多年王妃也不是白当的，她的迫切与恳请十足的传达了过来。
怎么能拒绝呢？
雷野猛地抬起头，“可是阿姨，预知未来这种技能太bug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
虽然听着像是泄气话，可女人终于看到男孩的眼里有了熊熊燃烧的火，呈现出瑰丽的红色。
她会心一笑，就是为了这点星火，她藏了十几年。
“放心吧，伊芙巫算到的每一条线，都不包括你我的相见与这段对话，她看到的那些分支将从此刻坍塌，现在开始，一切的未来，就只握在你的手里。”
她重复着鞠了一躬，重复着那句话，“请一定让我的女儿得到幸福，拜托你了。”
十分钟到了。
雷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阿姨我答应你。”
这句话他说得很用力，非常用力，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对他而言，故事的终章已经开始。
与诸神无关，他要为了爱、后宫和丈母娘而战。
女人含笑，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门关。
她静静地浮在空气里，几秒钟之后她的身形开始一点点消散，像是缓缓泄气的皮球。
不觉得痛苦，反而只觉得解脱，藏在愿景水晶对于魂魄而言相当于被所在一个动弹不得的小盒子里，这些年她每一天都过得很痛苦，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
“也是金发...也是个固执的小巫女...”
她眯起眼睛，试着想象那个女孩，良久，还是放弃了。
说来可笑，与其说是忘了女儿的样子，她甚至想不起是否有个女儿这回事。
脑子里空空如也。
巫女的战争就是如此残酷，不足的巫算力要拿记忆去填补，若还是不够，就赌上命。
为了这短短的十分钟，她不得不拿出自己的全部记忆与几乎全部余生当作柴薪。
脑海里，仅剩下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门外的女骑士就将破门而入，而她默默地饮着一杯下午茶。
那一天，她用整个上午的时间，把这十分钟要与少年聊的话化成干涩的文字默背下来，但最后这几分钟她留给了自己。
阳光暖洋洋的，像是故乡巫女神社里的冬日火炉，她曾在那里与某个男孩相爱。
那时她也是个明媚的少女，也曾围绕着篝火神采飞扬，醉到兴头，她会脱掉自己的小鞋子与那个男孩在草地上跳舞，大声欢唱。
许多年过去了，那个人如今想必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吧。
痛彻心扉，还是痛彻心扉。
另一个方向，那座小小的高阁里，自己的女儿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来不及告别，也无法告别，你会落泪，我不敢看。
我只恨自己是个弱小的母亲，明明知道自己的女儿即将遭受怎样的苦难，却根本无能为力。
但值得庆幸的是，还有一件妈妈能做到的事。
茶水饮尽了，杯底是湿软的百日菊，她突然想起故乡的这种花的花语是‘爱而不得’。
她这一生都不顺意，爱的人总那么遥远，她很希望女儿不要像她这样。
这之后，她这个平凡巫女的人生大概便没了什么遗憾。
啊...只是遗憾没有时间再和女儿多说说话。
回忆结束，她留给自己的记忆太少太少，还不如一个小婴儿，所以也没什么可以回忆的。
时过境迁，过去的都过去了，大家都会有好的生活。
“真抱歉啊，妈妈没能陪着你好好地长大。”
温暖的阳光从碎花的窗透入，可她却微冷似的缓缓抱胸，发出一声苦笑，“可妈妈真的很爱你。”
“所以呀，你去保护你的勇者大人，让妈妈再保护你最后一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