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一座城一座小镇突然暴富,发展得最快的往往是充满各种小资情调的咖啡小馆,遍地开花。
门头一块木板雕刻店名,埋入灯链,巨大的落地玻璃将店内装潢开放向外界,门口三两桌椅,撑起一大阳伞,旁边绿植偶尔侵入座位空间,倒也有别样情趣。
清晨咖啡馆客人极少,只有苏定带着包,装了三盒文件,坐到馆子最内部边工作边等人。
三盒文件,分别是高考卷子、脚本材料以及一些学生会工作的资料。
抿一口冰美式,他看一眼时间,已快到十一点,但约好的人还是没来。他正想打个电话,咖啡馆门口传来一声铃响,一位戴眼镜三十岁出头的男人走进店里四处张望,随后向苏定走来。
“不好意思,苏老师,您久等了。”
这人嘴上虽然在道歉,但表情却随和得很。
“可别,你可别叫我苏老师,搞不好以后还得去漫展打工呢。”
苏定摆摆手,手头上学生会的资料收好,然后将脚本材料的文件盒打开,从里面取出文件递给对方。
“呵呵,只要苏老师想,场馆工作的大门永远向您打开。”
接过文件,男人翻开看了几眼。
“嗯……这就是封笔之作吗?”
“没办法呀,都高三了,总不能让我弃考吧?”
“唉,你要是走了不回来,我会很心痛的。”
“切,你心痛的是我吗?你心痛的是摇钱树。”
“哈哈,各取所需,各取所需。”
含糊几句,对方就开始集中精神看脚本,从随身包里取了一支笔,在文稿上圈圈画画。
“总觉得不够味儿啊?”
“那你想怎样?”
“比如这个开头,是不是平淡了些?五句对话了都没引入主要矛盾,后续故事的展开也很拖沓。”
男人摸了摸下巴。
“不像你的风格啊。”
“有没有可能,这就是我原来的风格呢?”
“封笔之作想做自己吗?”
“其实是钱赚够了。这句话可以说吗?”
“哈哈,当然可以。”
男人苦笑摇头,接着看脚本故事。
“玉心老师看过了吗?”
“我还在考虑。”
“呵呵,是觉得这篇故事太像情书了吗?”
“你还是懂我的。”
苏定手上有另一份文稿,这份文稿勾画了许多地方,准备跟对方商量。
“不过啊,其实从我个人角度来说,我不建议你留在这个小镇。”
这个男人没来由地提了这一句,反倒说中了苏定摇摆不定的心绪。
“你可以再回来,但没必要留下。这座小镇连个正经大学都没有,你若留下,这辈子也都将在这度过了。”
“这是中年人的经验之谈吗?”
“我也没多大好吧,今年才开始奔四。”
翻一页,男人放下笔,叹一口气。
“我说啊,这种东西,难道不是把狗骗进来杀吗?”
“对不起,我对你的情感经历没有兴趣。”
“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开头确实很烂,但是故事展开后,就到你的强势领域了。”
服务员送来一杯抹茶拿铁,男人喝了一口,觉得牛奶上铺的那层抹茶粉有些苦了。
“不愧是你啊,杀狗有一套的。”
“灵感来源于生活。”
“你再说这种话我就走了。”
“你接着看,我不说话了。”
男人扫文速度极快,几分钟后就看到故事后期了。
“我有点不妙的预感。靠,还真是,你确定要这样写吗?”
他又喝一口抹茶拿铁,觉得更苦了。
“我觉得你真的要斟酌一下。用身世差异来强行BE,不太合适吧?”
男人一抬头,才发现苏定的眼神游离,虽目视前方,但眼神空洞。
“你有听到吗?”
“啊,不好意思,想到些事情。”
“这个结尾,你是认真的吗?”
“呃,怎么了?”
“这压根就是分手信吧?”
“你这说法很奇怪。”
男人心里有个猜想,他在猜这篇故事到底几分虚构几分借鉴于生活。
“如果是我这关的话,我是不会让你出版的哦。”
“除非我把结局改了?”
“开头结局问题都很大,都要改,其他部分还有点小问题。”
男人将文稿递还给苏定,少年接过稿子后,只是轻轻放到一旁。
“其实这里还有一份。”
“什么嘛,果然。”
男人似乎早预料了苏定会带双版本过来,这也算是他们之前合作的习惯了,出两个风格迥异的版本,然后限定一个范围,再从中摸索比较合适的平衡点。
不过来之前,男人也不确定苏定会不会还遵循双版本,毕竟是他的封笔之作,可能不太容易商量。
几分钟后。
“喂,这个更离谱了好吧。”
男人明白了,原来苏定是给了他一巴掌再给他踹一脚,然后让他只能选回那巴掌。
“不急,我们还可以聊十分钟。”
“十分钟?”
“还不够吗?”
“什么还不够啊,我们才谈了一个小时不到。”
“如果你能按时来的话,应该是够的。”
男人看了眼时间,还有十分钟到十二点。
“这个点……你要去看老爷子?”
“对。”
“行吧,我们速战速决。”
“你说,我听着。”
男人把文稿扔桌上。
“都重写。”
小镇远郊有一片老旧工厂区,需要乘坐大巴经历一个小时车程才能到达。
这里在十几年前还是热热闹闹人声鼎沸,整个小镇最主要的税收来源便是这片数座大工厂。可以说,在当年,小镇里十个人有七个是在这里的工厂上班。
后来资金注入小镇经济,与之而来的有许多变化。最明显一点便是外面的大老板不仅带了钱来到这个小镇,还带来了最先进的生产线,最高端的机器,拿了另一片最便宜的地,建了新的高级工厂。
一开始那些工厂高薪聘请老练的技术工人去上班,后来才明白这是一场阴谋,通过金钱抢人,拖累老厂子,抢了订单,再升级生产线裁员,不想被裁员只能接受转岗减薪。
再加上一些不可道明的操作,整个小镇的工业格局直接天翻地覆。
现如今,这片旧工厂还在运转的没几家了,只剩些技术门槛较低的小商品生产线。
这里的路至今还是泥沙土路,大巴经过,烟尘滚滚,苏定用纸巾捂住口鼻下车,才不至于被烟尘呛到。
烟尘消散,放眼望去,便是好几排老旧民居,无论看几次,苏定都觉得那就是一堆危楼,民居楼外墙几道裂缝触目惊心,楼间铁栏杆锈迹斑斑,人走上去地板都要震一震。
他先在路边的包子店买些吃的,白馒头一袋,还有一罐辣酱。
年轻俊秀的苏定一身学生气,在这一片地方很是明显,卖包子的大哥对他很有印象。
“小苏又来看老李啊?”
“诶,对。挺久没来了。”
“确实有段时间了,去哪赚大钱啦?”
“赚什么钱啊,我要高考了。”
“啊?老李没收你做徒弟吗?怎么还去高考了?”
“啊哟,他要是愿意收我当徒弟,我做梦都笑醒咧。”
“哈哈哈哈,不过就算当老李徒弟,他那手艺也没处用咧。”
苏定没和他继续聊,笑笑之后准备走,包子铺大哥招招手把他拦了下来,然后塞了一瓶二锅头给他。
“带上,顶用。”
好意难却,苏定便拎着东西走上老旧居民楼。
走到某一间门前,他敲了敲门。
“李师傅,在吗?是我,小苏。”
敲了门没回应,过了一会,苏定又唤了几声,隔壁大妈探头出来一看,便笑道。
“小苏又来啦,李老三出去啦。”
“阿姨好啊,李师傅去哪了知道吗?”
“那还能去哪?不就是去折腾他那些炮仗了嘛。”
“这样啊……”
“反正他都不锁门,你直接进去等他呗。”
“呵呵,我还是在这等他吧。”
说罢,他把东西往地上一放,从包里拿出卷子,站着做题。
等到下午时分,一个崴脚老头才从楼梯间走过来,抬头看见苏定的那一刻,老头挠挠头,看了看旁边,琢磨着要不再下楼。
但是居民楼地板走上几步就会有些许动静,苏定感受到有人靠近,抬头去看,见那老头便大声问好。
“李师傅好啊。”
避无可避,李老头耸耸肩,冲苏定点点头,踉踉跄跄走来。
“进来吧。”
苏定把地上的东西跟着提进屋,发现一阵子没来,屋子乱了许多。
这间老屋子约七十多平,进门便是客厅,家具简单,进门右边一矮长桌一沙发,两张椅围着桌子摆在沙发两侧,进门左边一台老旧电视机,是当年最新款的彩屏电视。
桌上摆了一堆书报,椅子上则堆了许多衣服。
李老头把灯打开,伸手让苏定坐在沙发上,然后往房间深处走去。
苏定把带来的馒头辣酱还有那瓶酒放进厨房,然后收拾起屋子来。
等李老头出来,苏定已经把屋子打扫了个遍,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只要按一下就能开机。
“你这小子好没礼貌,哪有一进别人家就打扫屋子的?”
苏定无语地看向李老头,被老头赶回客厅后,他指了指厨房的冰箱。
“我买了馒头还有辣酱,放冰箱了。”
“哦,正好饿了。”
说着,李老头打开冰箱一看,空荡荡的冰箱里竟有一瓶二锅头!
“啊,那是包子铺的大哥送你的。”
“嘿,那小子还算有点良心。”
李老头哼着小调,嘴里咬着馒头,一手酒一手辣椒酱,回到客厅。
囫囵吞枣吃了个馒头,李老头开了瓶盖痛饮一口酒,然后去看苏定。
“我还以为你忘了我这老头呢。”
“我还要上学好吧?”
“上什么学?不如来跟我学点手艺,保你有饭吃。”
“得了吧,跟你学手艺怕不是要饿死去卖包子。”
说罢,苏定从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推到李老头面前。
“喏,八万。”
“靠,你抢银行啦!”
李老头打开信封数了数,还真是八万。
“诶,你别管,你说了的,八万就帮我做烟花。”
“八万……其实也不太够呀。”
“还有你这样坐地起价的?”
“嘿,小子,以前那些个领导可是花百来万请我去的,你这八万,我肯收都不错了好吧?”
“一句话,行不行?”
李老头看了眼钱,又看了眼苏定。
“你先说,这钱哪来的?”
“我自己干干净净赚的!”
“你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小屁孩,半年多能赚八万?”
“对啊!”
“那你还读个狗屁的书咧!”
每次跟这老头打交道,苏定都是和和气气来,但没说几句他都会血压上升。
“你别东扯西扯,一句话,就这八万,行不行?”
“小子,我一开始就说过了,不是钱的问题咧。”
李老头喝口酒,看着那信封直皱眉,然后丢回苏定怀里。
“烟花禁令可一直没撤呢。自从哪一年来着,有个大领导来了,说放烟花重污染,就再也没放烟花咯。”
“但官方的烟花秀也没见取消啊?”
每次说到这个话题,苏定都意难平。
“小子,就像你当初跟我说的那样,你同学能放烟花表白,是因为跨年烟花秀正好放了他家捐的嘛。这些事情,我一个小老百姓有什么办法咯。”
“在烟花秀的时候偷偷放不就行了?谁知道?”
“你这小子,好哇!知法犯法!”
“你就给我个准话。”
李老头喝口酒,走回房间,拿了一沓文件出来。
“我算过了,你给我这份参考,如果做出来,三十万。”
“你确定?”
“骗你我是狗!”
“好!”
苏定把钱推到李老头面前,提上包准备走。
“那这算定金,你先准备着,跨年那天收货。”
李老头喝酒,表情沉闷,没有正面回复他。
苏定盯着老头看了一会,随后去洗衣机旁,开启机子,再把房间收拾了一下,就告辞走了。
坐在回家的大巴上,苏定重新拿出了早上探讨的文稿,神色复杂。
夜幕垂降,李老头将空荡荡的酒瓶装了水,放在桌上。
此时桌上,一瓶装了水的二锅头酒瓶,一沓烟花设计资料,一个装了八万的大信封,还有一张名片,一部手机。
他看了看墙上的旧照片,那是他年轻时与工友的合照。但现在那些个工友,要么去新厂子,要么就回家种地,要么就难寻音讯了。
他拿起名片,那是一位老总的联系方式。
拨通电话,过了片刻,李老头便掐出谄媚的声音来。
“喂,是王总吗?老总好哇,我是李知怀,对对对,老铁厂的那个李知怀。”
“诶对,有点事想找您咨询一下。”
“对……就是关于……”
时间飞跃,距离跨年还剩两个月。
平平无奇的校园生活,苏定坐在学生会活动室里,处理文件。
已经有几天没见到黎理了,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两小时闹铃声响,苏定将手上的文件收尾,打开另一个文件盒,修改新一版的故事脚本文件。
在与其他社团合作后,他的脚本在各处作品开枝散叶,甚至破圈至外部,他渐渐越来越忙,甚至取消了兼职,专注于脚本创作。
但是存放脚本的文件盒里,始终躺着一份稿子,一份本应该当做封笔之作的稿子。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他一看,是一位负责他文稿工作的编辑,差不多算是他的经纪人了,外部的其他合作也是由那个男人来谈的。
“喂?优哥,什么事?”
“有一个国外的社团想跟你联系一下,考虑吗?”
苏定翻了翻脚本文件,手上还有成堆的工作。优哥是知道他现在手头任务量的,
“你的意思呢?”
“机会难得,就算推掉一些也可以接受。”
“你是说……”
“比较熟的那几个社团,跟他们沟通一下,延后几个月如何?”
“赶得上冬典吗?”
冬典是指寒假期间的展子。一般来说,小镇本地最主要的漫展有两场,夏冬两典。
“其实我更担心你的高考。”
苏定沉默片刻,看了眼窗外景色。
“还是算了吧?”
优哥的声音传来,苏定听后反而下定了决心。
“不,接吧,其他稿子我看应该差不多了。”
“真的?”
“嗯,接吧。”
结束通话后,苏定用手机查了一下银行余额。
“接完这次,应该够了吧。”
这时,门外鬼鬼祟祟摸来一道影子。
“前辈……”
苏定看过去,黎理正像个鬼一样趴在窗上。
“陪……我……玩……”
“几天没见你了。”
黎理一跳就蹦进学生会工作室,看了眼堆成山的文件。
“那还不是见你太忙了嘛。”
将其中一份文件拿起来一看,黎理就觉得头晕。
“我说啊,这些不是你该干的活吧?”
苏定舒展身子,然后继续将目光落回手上的工作。
“现任学生会主席给我开了八百块的时薪,送钱的活,不干白不干。”
“哪有让前任学生会学长回来干活的?太过分了!”
“八百块诶,富哥的钱不赚白不赚!”
“那我给你一千,你陪我啊。”
苏定叹一口气,没有回应。
没有得到回应,黎理有些委屈,她看向苏定手上的脚本文稿,更委屈了。
“好像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出本了。”
“呃,最近确实有点忙。”
“苏老师,求你了,施舍我一个脚本吧!什么都行!”
不知为何,苏定这时候笑了起来,黎理也觉得奇怪,这几天苏定都没多少笑容,偏偏这件事让他笑了。
“你原先社团呢?”
“他们躺平了,说是有苏老师的脚本就行了。”
说着,黎理蹲下身子,朝苏定张嘴。
“就像这样,老师,脚本,饿饿。”
“我这有一个本子。”
“给我的吗?”
一瞬间,黎理眼里的苏定在发光。
而在苏定眼中,此时的黎理沐浴在阳光下,更是耀眼。
让他想起了去年这时候,黎理说想看烟花的时候,也是这般表情。
“还在改呢,过段时间给你,怎样。”
“不能比别人的差哦!”
苏定笑着点点头。
“给你的,都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