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铺洒校园，树木响应秋风随之沙沙浅唱，紫藤花开放正盛，淡镀一层阳光，花穗上流淌金白色光芒。
垂挂紫藤花的棚子下围了一周长椅，花枝绿叶将长椅缠成花篮。
黎理抓着苏定，赶下一次漫展要出的画稿，她坐在花棚下唱歌，手中画笔轻扫浮掠，捉着一朵垂落下来的花细细观察。
在一旁看着的苏定，已经开始对这个世界意志扮演的黎理产生怀疑。
不知为何，这个由想象构成的世界，许多东西变得清晰起来，比如校园中这一座紫藤花棚，紫藤花瓣飘落，捧在手心，轻嗅能捕捉到淡淡清香。
可他从不知道紫藤花有香气。
他还记得，紫藤花在夏日盛放，而现在已快到冬日了。
“前辈，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黎理将脚本文件递给苏定，上面用红笔圈出了许多地方。
“怎么说呢，感觉你的风格，一下子变了很多。”
“风格？你印象中我是什么风格？”
苏定在这故意埋了个陷阱。
“我说不上来。”
若不是观察到苏定眼神的细微改变，黎理差点就下意识大谈特谈，心念一转，她察觉到苏定起疑了。
“就像是面前的前辈突然换了个人一样。”
先下手为强。
“那有没有可能是换了个读者呢？”
针锋相对。
“也有可能哦，毕竟女孩子是多变的嘛。”
黎理凑到苏定左侧，右手挽起头发，左手指着文稿，仔细说明脚本的一些问题。
她这个姿势一贴，苏定便感觉左手臂隐约受到一种带有热感的软压，而少女身上的香味慢慢侵入他的鼻腔，很是好闻。
这次是木质香。
“喂，苏剑桥，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你觉得这样我听得进去吗？”
“唔，听不进去是前辈的问题哦。”
言行合一，更近一步，逼人太甚。
软压更沉，木香馥郁。
“这招对我无用！”
“但你的表情真的很好懂。”
黎理狡黠一笑，干脆整个人趟到苏定大腿上。
“我困了，睡个午觉。”
“你这家伙……”
“午安。”
女孩面朝他怀中一侧，两眼一闭，直接装死。
苏定则继续看着那份四处飘红的脚本，看上面的留言。片刻之后，他把文件放下，轻轻抚摸黎理的头发。
经过一段时日的生活，黎理渐渐理解苏定为什么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了。
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过于奢侈了。
只要苏定愿意，时间可以再回流，让这一场相处永远持续下去。
但现实世界并不等待，一闭上眼，黎理就能看到一串数字。
5:12。
即使意志空间与现实世界有相当大的时间差，除非世界意志修改时间流速，否则他们终将面对现实问题。
苏定，也必须要面对现实。他还有一场远行，一场关乎许多生命，关乎万千世界的远行。
他们此刻的温存，是选择性无视现实存在的苦难得来的一隅苟延残喘之地。
“苏剑桥……”
意识到黎理还醒着，苏定就要把手抽回，但女孩却往他怀里钻了钻，仰起头，看着他。
那道目光注视下，苏定的手停在空中，又慢慢回落，轻抚其头发。
“你还记得多久以前的事情？”
“都记得。”
“对往事耿耿于怀可是会让人生厌的哦。”
“你讨厌什么，我就忘掉什么。”
“讨厌的不是你老惦记我的糗事啦。”
黎理挪了挪身子，头枕在苏定腿上，在长椅上平躺，两手在胸口十指合握，看起来就像是在对神灵祈祷。
原谅我吧，神明大人，我又要说谎了。
“说了你可能不信哦，我在做梦。”
“做梦？”
“对啊，我睡着以后，就梦到现在，梦到高中时候的生活。”
“你……”
苏定瞳孔一震，脑袋直接空白，过了好一会才稍稍缓和。
“真好啊，能梦到高中时候的生活。”
“你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在做梦的？”
“是什么时候呢？啊，好像是跨年？你拉着我到湖边看烟花视频，还用音箱放着超大声的爆炸声。什么嘛，你可是让我看过货真价实的烟花好吧？怎么梦里的你这么怂啊？”
“那是因为之前……”
“但我后来一想，什么嘛，我以前不也很怂吗？还因为这件事跟你大吵一架。还说什么行政处罚影响高考资格，想想真是笑死我了。”
“不是因为烟花……”
“不提了不提了，好好的美梦想那些做什么呢？光是提一两句我就觉得难受了，何必把不开心的事说那么清楚呢。”
即使是旁支细碎的描述，也足以联想许多经过。
“好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如果明天不用上班，多想一直继续下去。”
“如果你想……”
“不行哦。”
黎理咯咯笑了起来。
“好奇怪哦，你就像那什么牛郎一样，不可以这样挽留富婆哦。”
“什么牛郎啊……”
“牛郎可以听富婆抱怨一下生活吗？”
苏定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哈哈，好久没跟你抱怨生活了，那我得从几年前开始翻旧账！”
“怎么从那么久远的事情说起？”
“毕竟和你闹掰以后就没什么交心的人咯。”
黎理说完这句话，想起她所扮演的角色，不得不暗暗骂自己，真是坏心眼。
但苏定的眼神却很平静，轻轻摸她的头发，等她说生活琐事。
“那我就从头开始抱怨好了，反正你也不是真的苏剑桥，我爱怎么骂你就怎么骂你。”
苏定假笑吸了一口气。但他哪知道面前这人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你说。”
“我当年说你配不上我，是故意气你的。”
“不是骂我吗？”
“对啊，恨铁不成钢！如果你真的留在那个小镇，最后的命运只不过是被本富婆包养罢了。你出去上学，变成闪闪发光、未来可期的大学生，多好。”
苏定摇摇头，哭笑不得。
“你当年可不是这种意思。”
“呃，我当时家里有点事。你不知道，我爹突然嘎了，当时心情比较差吧。”
“你可真是大孝女啊！你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哈哈哈，当然笑得出来。”
然而，黎理笑意还是收敛许多。
“哎呀，像我们这种大家族，亲情观念就是会淡薄些。权力能把人变成鬼，我在他眼里，可能只是权力游戏的筹码吧。比如说我的婚姻，很早就被他卖掉了。”
“你也变成鬼了吗？”
黎理闭上眼，便能回忆起许多事情。
“为了一些事情，不得不变成鬼哦。”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苏定这一句阴阳怪气，黎理听后只觉得十分微妙。
要是她不变成鬼，你苏定可能已经见佛祖了。
“是屠龙勇士，终成恶龙。”
“你也变成资本家了是吧？”
“对哦，高中一毕业就继承了大公司，狠狠剥削打工人。”
“这不返聘我？”
“你想办公室恋情？”
“给你当秘书。”
“呵呵。”
黎理非常想说，你苏剑桥这么多年不见怎么变得这么贱了啊？年少时的锐气呢？
况且你顶着这张十七八岁的脸说这种话，未免杀伤力强了些。
“你可以异地包养。”
“啊，不愧是我所想象的苏剑桥，真是不要脸啊。”
黎理在他腿上伸懒腰，突然想到，这是现在的苏定所说出来的话，是离开她许多年的苏定所说出来的话，这真的是说笑吗？
到头来，你是否变成了向生活妥协的人？
“但你从来就不喜欢这种关系吧。”
“怎么说？”
“你这个人啊，嘴上不说，但敏感得很。只有我和你一起出本，我叫你苏老师，你叫我玉心同学，你才会觉得平等吧。”
苏定不回答，但眼神在动摇。
“那场烟花，我很喜欢。”
“不是说不提这件事吗？”
“因为我要抱怨，你一个人攒钱一整年，还瞒着我。”
黎理跟了一句小声嘀咕。
“我事后还跟你吵架，良心还是会痛好嘛……”
“其实，那一场烟花，是我师父送我的。后来他把钱还给我，我才在别的城市站住脚。”
苏定似乎没有意识到，他说的话暴露了，他并不是梦境的鬼魂。黎理眼珠子一转，帮他圆了一下。
“不愧是我的梦，竟然还能给我找借口，我的良心好受点了。”
黎理明牌，苏定正想说什么，女孩率先抢断。
“不过，攒钱花了那么多时间，最后还是考炸了捏。苏剑桥啊苏剑桥，你不务正业！”
“我当时已经没打算高考了。”
“就算你不是真的苏定，你说这句话我还是会生气的哦。”
“呵呵，抱歉。”
“如果当年，能够好好把意思传达清楚就好了。”
“你原本想说什么呢？”
“就算放现在来说，还是很残忍的话。”
黎理与苏定对视良久，少年沉默片刻后，让她继续。
“说吧。”
“在当时，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我知道。”
“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因素。”
“嗯。”
“我希望，无论如何，你都可以享受自己的人生，不要因为别人而改变自己。”
高中毕业后的那些年，能说得上享受人生吗？
“我只希望，你在我眼中，一直闪闪发光，像颗星星一样，就算是流星，一直前进，就算从我身边划过，我也没有遗憾。”
“就算后来遇到其他人，如果能够理解你，陪在你身边，也多好啊。”
“我就在地球上，看着你拖着长长的星尾，从我眼前掠过，亿万年才会回来。”
黎理伸出双手，轻轻摩挲少年的脸庞，偷偷擦掉泪。
“如果可以，多想见见现在的你。”
左手捂住她的手，苏定眼帘微垂笑了笑。
“想看？”
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些什么。黎理思索片刻，点头。
“嗯。”
她眨眨眼，眼前人模样发生改变，她先是一愣，随后笑了。
“什么嘛，我原来可以控制梦境吗？”
变回原身的苏剑桥像是挣脱了什么桎梏，不知为何，许多事情解开了封印，从记忆海深处如海豚翻腾跳跃。他记起许多事情，他记起来此处的用意，他记起中途施黛儿与爱莉洛薇来过，他记起视线中那一串数字意味着什么。
他已经停留太久了。
“没有那么帅了。”
“那是你想象力的问题。”
“哈哈，也对。不过……”
她在男人腿上坐起来，凑近了去看，越看，心中便积累起越多东西，最后还是情不自禁，额头抵在他的头上。
“还是很喜欢。”
犹如房间中唯一的灯闪灭，苏剑桥与黎理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片刻之后，他们站在一片湖泊之上。
无垠湖水，夜幕上星空浪漫，倒映在湖面上，水天两银河。
忽而，水平线上蹿升一道流火，在星空中炸开更多星子。
但已无人去看。
烟花声响中，她终于得以吻到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