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某一天,在某片森林里,住着一个过着半流浪生活的少年。之所以这般形容,是因为相较于那些真正居无定所的流浪汉,他好歹还有个相对固定的住所,那便是这森林中的一棵橡树。
饿了,他便摘野果充饥;渴了,就饮树后湖泊里的水;脏了,就到湖里洗澡。想吃肉时,到老橡树东侧五十步处的湖泊叉鱼。大致上,他烤鱼的步骤是:先将捕来的鱼用细而尖的木头串好,尽量放在通风的地方,再将剩余的树枝收集堆叠。再钻木取火,这一步极易失败,总要尝试多次。最后,用火堆将准备好的鱼烤熟,不加任何调料。如此简易的烤鱼,是目前住在野外的他能吃到的最佳食物。
目前少年认知的世界,只有记忆里的孤儿院、这片森林,还有绘本里的女神,以及他自己,仅此而已。
然而外面的世界如此广大。
且看那都市的景象,那是:数不清的宴会和欢歌,夜晚的高唱和美酒。即便此刻,他也不会知晓,同一时刻,远方的文明,城市的生活……
且看那海边的景象,那是:码头旁庞大如鲸的货轮装载着千吨的货物。一条条长而宽的梯级临时搭建在陆地与船舶之间,梯级上的人密密麻麻如搬运谷粒的蚁群。工人们或背或扛,顶着夜风卸货,运往下一个目的地。
且看那天上的景象,那是:飞空艇上正掀起言语的风暴,因团员们的失误导致交货期延迟,未能完成任务。某个组织的团长正在与委托人一边辩解一边求情,这座飞艇,又将驶向何方?
就如同让深山老林里的原始人想象最前沿的时尚潮流,少年无法想象这一切,因为他无从遐想。对现在的他而言,先进又便利的生活犹如天方夜谭。
日出醒来,日落入睡。从被黑炎摧毁的十一岁生日到如今,他逐渐适应了和野兽无异的生活,这成了他生活的常态。就这样普普通通地活下去,然后死在这里吧。他刚到这森林时,就想在这地方度过一生。然而,这个卑微的愿望终将破灭。
……要是能活下去就好了。他这般想着。不管活得好不好,总之先得活着。这是个不错的道理,活着才有出路,才有希望,才有……未来?——这个来自孩童的想法,多么天真,多么美好,多么单纯!可喜可贺啊!无畏的无知者!
少年穿着一身朴素的旧衣,孤单一人,毫无遮掩地睡在老橡树粗壮的树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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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他瑟缩着身子,双目紧闭。黑炎触碰他蜷缩的躯体,现实中他也同样缩紧了身体。
直到11岁生日那天,死亡的黑炎降临了。那是无以言表的景象,是无法磨灭、无法忘却的记忆。如果生日是火灾的缘由,那么,他宁愿自己从未出生过。他曾这么想过。
直到那个被诅咒的生日——他人生最后一段安稳时光终结于十一岁的夏日。黑炎如同具现化的巨蟒,鳞片间流淌着罪恶的文字,将他以外的一切平等地焚毁。只见,那巨大的火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地而起,盘曲匍匐,肆意而平等地毁坏所经之地。吞噬触及之物,不论是死物还是活物。
只穿着单薄棉麻衣裤的少年,在起火时拼命蜷缩在墙角的缝隙里。如同幼兽落入猎人布下的陷阱,少年在那个小角落里紧紧地抱着头,像患了热病般瑟瑟发抖得几乎失去知觉。他一声不响地待在那满是破碎砖瓦的角落,眼神空洞地等待着自己生命的终结。
灾难发生之前……那是个凉爽的午后。那时的少年,正蹲在孤儿院里那块方正的小空地的边缘,不声不响地看着其他小孩子嬉笑玩闹。而他只是一个人发着呆。
其中一个女孩子这么说着,边跑边向梅丽招手:
“哈哈哈!梅丽,来追我们呀!”
“笨蛋笨蛋——梅丽总是慢吞吞的,明明比我们大一岁呢——”
“梅丽,你可真是缺乏运动细胞啊~”
“就是呀!要是梅丽的男朋友在告白的时候逃跑,要是大人梅丽怎么也追不上,那可要失恋啦!”
“什么男朋友,净拿我开涮……你们等等我呀!一个个总是跑那么快,我真的追不上啦,呜……等等我嘛!我跟不上啊!你们这些大坏蛋!知道我跑不快还成天欺负我……呜呜呜!”
被喊作梅丽的橘发小女孩扎着朴素麻花辫;几个同样穿着破布衫的孩子追逐着她,活像一群毛发凌乱的小野狗在草地上撒欢——这就是那时的画面。
少年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一张张不断切换的动态画卷。那些追逐的身影在他视线上投下光斑,光斑里藏着又遥不可及的词语。而他只是无心无言地做着自己的事,一直无法融入其中,完全不和他们打成一片。不知是他无法与他人建立友谊,还是被人孤立的缘故。他不知道如何交朋友,也完全不懂得如何与人交流。他只是明白,那样做大概会让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变好、变深。
少年孤零零地蹲坐在一旁,安静得像个哑巴。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些与他年龄相当的小孩,然后,在那块小小的空地上默想,揣测着自己与那些孩子的差别。
除了没有朋友,我和这里的其他小孩应该没什么不一样吧?他如是想。然而,他怎能想到这样的想法与事实相差甚远。
少年继续沉默地观察着那些又笑又闹的小孩,他们嬉笑怒骂,一如既往地欢快地打闹成一团。
他低下头,目光定格在那些正喜笑颜开、满地打闹的孩子们身上,他们正常而自然地流露着感情,那些笑脸像刚烤好的笑脸饼干般灿烂。男孩们围在梅丽周围,梅丽坐在地上,揪着朴素发旧的裙边,伤心地大哭。雨珠般的泪滴打湿了裙子,让她看起来像个哭丧着脸的雨天娃娃。
而少年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些玩耍的孩子。外部世界与少年之间,仿佛隔着一扇无形的玻璃墙。人、鸟兽、鱼虾虫豸、随着四季变换的景色……都像是会动的、摸得到的、有声音的、虚假却鲜活的图像。若是别人能从中得出十分的感受,那迟钝的他或许只能得到一分,甚至更少。
笑得那么开心……哭得那么痛快,为什么?他不理解。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在少年的脑海中闪现,他羡慕地想:要是我也能这样就好了。
……为什么会那么开心呢?又为什么会哭呢?是因为“朋友”吗?一时间,他憧憬着那泡沫般的名为“朋友”的梦境。
朋友啊……他有些出神地盯着别的孩子们,短暂地幻想着什么美好的东西。然后,他在心的最深处默默期盼着,期盼着那份不属于自己的——名为友谊的感情到来的那一天。
只是,这么想着的他还不明白“朋友”一词的真正意义。
……大概,总有一天会交到朋友的吧,我。要是一直都没有的话,也没办法啊……
没办法啊。落寞的少年低垂着头,接着,他似乎决定了做些什么。只见他弯下腰,随便从地上捡起一根细小的树枝,然后在前两天才下过一场大雨、还有些潮湿的地面上,画出了许多个大小不一的圈。
“……”
他沉默着、思考着、涂画着、恍惚着。
他把小树棍的尖头戳进了泥里,小木棍的尖端陷入有些湿润的地面,像是戳进了土豆泥般黏而软的泥土中。
他,确实是在这所孤儿院里长大的。但是,从被送来这里的时候起,他就没什么朋友——“不吉利”这三个字一直伴随着他。
这里的人们,因为老院长的去世,失去了充实的过去;又因为新院长的到来,迎来了糟糕的未来。这里原本不算坏心、遵规守矩却又迷信的人们,愈发变得狭隘、癫狂。他们满是怨念,把怨恨转嫁给了当时尚在襁褓中的少年,把所有的坏事情归咎于他的到来。到了蹒跚学步的年纪,当懵懂迷糊的自我认知刚刚出现在少年世界里的那一刻,他的内心也萌发了幼小的、尚且处在原始阶段的自我意识。那时,两三岁的他想交朋友,可还未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就已经被这里的人们孤立了。就这样,他错过了初机。
表面上孤儿院由女神教的教会部门管理,但实际上不同地区有着不同的管理方式,也就是所谓的片区制。这里遵循着谁出钱谁说话的潜规则。小城市的骑士和神官,只是定期来此收发物资和税费,完成公务后便返回。
少年被送到这里时,恰逢无儿无女的前任院长突然病逝,这两件事一凑巧,少年就被大家视为扫帚星。随后,修女长给前任院长的唯一胞弟写了信,恳请他接手孤儿院。此人垂涎老院长的遗产,很快便辞去了镇上的神甫职务,远道而来接管了这唯一的官职。自那以后孤儿院的状况每况愈下。
被收留的孤儿满十二岁可自行离开,若选择留下则最迟十四岁必须离院,否则会被强制送走——这是孤儿院自开办以来就定下的规矩。而少年则似乎是个特例。在这里少不了搬运重物之类的重体力活,打扫庭院、砍柴生火、洗衣煮饭等杂活也是要做的,男孩们主要负责体力活,女孩们则向女仆们学习针线活,或者去做帮工打下手。
这里对待男女同样严苛,大家的双手都布满了老茧,除了被视作不祥的少年被禁止参与劳作,自然也没有东西可吃。别的孩子一餐能吃一片面包,而他一天才吃上一片。
不论是男孩们砍柴还是女孩们缝纫,只要管事的人看谁不顺眼,或是孩子们干活稍有怠慢,就会受到惩罚,比如禁食禁水,或是罚站十几个钟头。更严重者,一些孩子会被新院长亲自带去忏悔室,施以鞭刑,并好几天没饭吃。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老院长虽然会发火,但他从不打骂人。调皮过头的孩子在干活时到处捣乱,才会被罚多做些活计。惩罚结束后去用餐室,盛在碗里的饭菜也会比别人多一勺。
按每年的惯例,在女神节的前一周,每个大城市的神学院会向各地的孤儿所派遣一名祭司和一名圣骑士。他们带着木制的小型盾牌、权杖的模型和发光的水晶碎片,寻找那些极少数有魔法或战斗天赋的孩子,并举行相应的测试。
通过选拔的孩童会被他们直接带去大城市深造,并加入教会或是类似的组织,成为新生的预备军。如果预备人员事先表示了不愿信教,那就只带到大城市为止。教会会派发一笔不算太多的钱给这些不信教的人,大约几百铜币,具体数目因地方而异。如果拿了这笔钱自谋出路,往后是死是活,就与教会毫无瓜葛了。
一些有些手艺或抱负、想要去外面闯荡一番的,大部分平凡的普通人,一到年纪便离开这里去讨生活了。其中一些人从事的职业:木匠、泥瓦匠、厨师、园艺师、邮递员、情报员、商人、拍卖员、看守、调酒师……就算毫无战斗天赋也有不少可从事的行业。
其他还未到年纪的孩童,或是和这里签了契约(多是一年以上的劳动契约,不做满一年的工时就拿不到薪水。若是违背契约就要交一大笔违约金,还没人交得起过。甚至有签了卖身契的人,这类人由他们的主人随意处置)的女仆、修女或劳工,这些无法离开的人则被这种寒碜窘迫的生活压迫,在这十几年前转变得暗无天日的地方艰难地过活。对于穷苦人来说能讨到一口饭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些残酷规则像铁链般勒进每个劳动者的血肉,唯独对少年例外——他连被剥削的价值都没有。
院内的活从未减少过。十多年前老院长还在的时候,这里可不是这样痛苦的。大家其乐融融,每日能得到的食物虽不多但至少都能吃饱,干活的量也适中,不会过多也不会过少。至少所有人都过得很快活,大概。
某一天,在孤儿院附近的树林里,两个本地人偶遇了。只听,他们大声地谈论道:
……
“噢哟!山姆!好久没看到你啦——怎么搞的,你怎么又瘦了哇?”
“梅尔,我的好兄弟!可不是嘛——在这种鬼地方,俺已经瘦成风干的老腊肉哩,每天连米粥都没得喝,脸色黄得像地窖里受潮的老蜡烛,真的快饿死啦!!”
山姆用开裂的手掌搓着脸。
“嗯?咋回事儿啊!你不是在信里说,日子挺好嘛?为啥不跑哩?”
梅尔突然压低声音。
“一年前,为了养活老母亲,俺签了卖身契!拿了一大笔钱!带老妈去大城市,给她治病!不过,这卖身的契约一签啊,俺就回不去,也见不着亲妈啦!”
“啊?!卖身契!?怎么能签那玩意!赶紧跑啊!”
“嗨呀!跑是跑不掉啦!管事的看着俺,不让俺走哩!新来的那个老头子,真是个鬣狗般贪婪的吸血虫!老院长叫西多士,来的是他亲弟,叫舒夫林!搞不懂,他俩的爹妈,为啥要给这俩人起这么难听的蛋糕名?他弟来这之后,俺们尽过苦日子!呸!狗娘养的舒夫林,是你家那边的人吧?听说,勾结了不少混混头子,给了他们不少好处哩!怪不得,吃的喝的用的穿的一送到我们这,就被他独吞啦!俺是屁民,惹不起!只能认命啦!去年圣骑士送来三十袋面粉,可我们只见到发霉的五袋!"
“哎!别这么说啊,你想出去,办法……”
“隔墙有耳……嘘!不能说这茬!!还有你小子在镇上过得挺滋润?你写给我的信,我看了,真不赖!讨到老婆不说,连孩子都有了!”
“呸!说得好听,我们常为了柴米油盐,吵得不可开交呢!小地方安逸,倒是不假。但是钱啊,一年到头拿手里,就只有可怜的三瓜俩枣啦!”
“哎呀!教士们,白天打仗,晚上背教义!比俺家犁地的牛还忙呢!听说,教会里还有明争暗斗的党派们,看谁不爽就做掉谁,危险得很哩!?搞不好,小地方的勾心斗角,都是要命的哩!俺选你这样的活法!”
“得想想法子,把你接出去,山姆!你不能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啊!”
“嗨呀……算啦!牵连你就糟了哩!能这么碰巧遇见,俺已经很满足啦!老院长真是个好人啊!他管事的时候,我们偶尔还能吃到香喷喷的牛羊肉呢!老院长有辆马车,他在世时,总去镇上买好多吃的带回来给俺们吃……那一块块的蓝纹奶酪、一条条的灌香肠、一根根的腌火腿、一桶桶的马奶酒、一盒盒的榛子……在马车上堆成了顶气派又亮堂的小山!大伙们从窗户里一看到他从镇上回来,就都迫不及待啦!”
“是啊!”
“老头子派几人把储藏室里的土豆和卷心菜运到厨房,让伙夫接过他刚买的牛羊肉,先是把肉放在案板上切成大块,再切出土豆块和卷心菜碎,再加进厨房那几口放好调料的、咕嘟咕嘟直冒泡的大铁锅里——盖上盖焖它一个钟头!最后打开锅盖放些盐,拿大铁勺搅几下,尝尝咸淡!嚯嚯、好一口热乎乎的野菜炖肉锅真是美味极啦!可是那倒霉的戴着白围巾的孩子一来,老院长就去世了啊!养的两匹马也死了!真的是灭顶之灾,想念一去不复返的好日子唷!”
“咔咔,咔咔,哎哟!我听见谁在附近砍树!”
“那是管着俺们,不让俺们跑的人!他拿着斧头,能要了你的命!”
“我没办法送吃的给你了!山姆你可要保重啊!虽然不能百岁,但希望你要长命啊!”
“你也是!”
镇上的教会定期送食物和水到孤儿院来,可是,近年来的食物愈来愈差,重量轻了,送货次数也少了。于是,工人们为了食物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日子贫瘠如旱地,人如旱地打蔫的作物。在这如此狭小的地方,人和人之间也就愈发地无理无情。
现在的院长觉得少年不吉利,经常指着少年和他的白围巾,劈头盖脸地往死里骂。譬如某一天:
“快点死吧!狗尾巴拖地的倒霉虫——我可不想打他,不是不敢,是怕像我哥哥和他的两匹马扑通一下,倒在地上见女神哩,啊哈哈哈。”
“这里这里,”肥胖的舒夫林院长对着那些听他说话的人,手舞足蹈地演绎着他的独角戏,就像一头肥猪在炫耀自己的油腻。舒夫林指着自己那犹如河马般的秃顶,嚷道,“这小倒霉鬼啊,脑子好像有点问题哟!别人和他说话都不搭理,闷头闷脑的,怪得很呢!怕是得了精神病哩!这怪毛病要是传染可就坏事了哟!啐!”
他挺着圆滚滚的肚皮,鼓起腮帮子,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带着脓痰的唾沫,似乎觉着这么做能去掉些晦气。
于是到了院里规定的户外玩耍时间,少年就会如当下这般缩在自己的那小块地方,众人都像躲瘟神似的躲着他。少年一直都只和自己玩,也只能如此。在寂寞又毫无意义的自问自答中,他默默无言地度过在这里的每一天。
“……”
他习惯性摸了摸天生不服帖的金发——近看如碎裂的阳光,远观若金色树冠。如此夸张,不管到哪里,不管做何事,都显眼极了。
他卷起白布衣服的袖口,一直卷到胳肢窝处。然后,弯着细细的胳膊,抓着粗糙的小树枝,百无聊赖地画起来。
几个远处的孩子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少年,仿佛看的不是人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异物。可他们又害怕少年那诡异的举止,突然,其中一个孩子壮着胆子,嬉皮笑脸地乱叫了两声——“疯子!疯子!”叫嚷完就得意洋洋地去了别处,空气里,诡异和愉快的氛围同时存在。
这样正常吗?正常。这样正常吗?不正常。
要是脑子坏掉,变成活着和死了都没区别的怪胎那就可怕啦!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认为。
“一、二、三、四……”
少年慢慢地念出一个个数字,每画一个圆,他就在心中默默地数一次。
“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疯子!疯子!疯子!没名字的疯子!”
少年耳畔响起一连串似有若无的幻听。是真是假,已无关紧要。
那些坏心眼的人不敢碰他、打他,但又不想失了乐子,就找别人的“毛病”消遣。坏种们自以为幽默,他们非说这只是活跃气氛的事情。如果有人理论,恶人们就说:
“哎呀!生什么气呢,这不跟你开开玩笑,好给大伙们乐一乐嘛!”
这样的娱乐方式,对他们来说是消磨时间的最愉快的法宝。不过比起这个,还有更开心、更刺激的——那便是捏造事实,随口污蔑人了。这些做苦活的男人里,有不少肮脏邋遢的好事鬼,饭后茶余时他们聚在一起,编造着下三滥的内容并以此为乐,仿佛这样做他们就能从中得到所谓的生活的意义。
“哎呀,你们不知道吗!我们这儿胸最大的那个修女,就镇上来的那个!以前是做那种事儿的哟!”
“你说的是戴眼镜的那个?”
“没错没错!就是她!那个胸脯沉甸甸地几乎要坠到腰间!我们这儿不就两个戴眼镜的嘛,不过另外一个是四十岁的平胸婆娘,哈哈!”
“什么!修女里还有做那种事儿的!那些娘们不都是没开过苞的吗?附近几个镇上的那几个年轻的浪货,我可是都见过的呀……啧啧啧,那一个个的,各有各的浪法,还不重样哩!”
“这你就不知道啦,修女可不一定都是雏儿哟!这你可就见得少啦!圣袍遮掩的皮肉生意,可比教堂募捐箱的铜板来得痛快!黑黑白白的衣服底下,怕不是只芦花母鸡咧!哈哈!老子年轻的时候尝过的女人,比你吃到肚里的肉还要多呢!”
他们毫不避讳,故意要让小孩听见一样地大声谈论。桃色的氛围里满是大人们的欲望,一开黄腔这群人就会像快活地立起耳朵和尾巴的狗。一想到美妙诱人的胴体,好事佬们个个红着脸,搜肠刮肚,恨不得把他们平生所学的最下流的词汇通通用在一句话里。他们昂着脖子瞪着眼,描述着莫须有的事,兴奋到连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一些很早懂事的孩子和另一些不懂事的孩子们,见到几个男女劳工聊着不知真假的轶事,便带着各自的好奇和好事,围了过去。
“什么鸡?公鸡母鸡?”
一个刚来不久的小女孩还不明白地问。
“哈哈哈!我们说的不是住在鸡窝里的鸡!我们说的是人啊!是活生生的,白白嫩嫩的人!女人啊!”
“是啊是啊!那个浪婆娘!她身上那对分分钟要露出来的东西,可真他娘的棒啊!你们说她是怎么生得那么大的……莫非是让男人抓肿的么?!哎呀!我也想抓一次啊!”
“别想啥了!那浪货的屁股也大得很……成天晃来晃去,整天想着勾引人!定是和许多人睡过!你可悠着点啊,若是害了那地方的病,可就上下一道死翘翘,白眼一翻,吐沫一吐,再也用不了你那家伙了哟!”
“我看可以一试啊!能干着就是赚着啦!有几句老话说得好:‘春宵一刻值千金。’、‘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哈哈哈哈!”
这些人有时会谈到不堪的事和男人之间的苟合,少年听见类似的内容,左耳进右耳出。他根本没有丝毫对异性或是同性的渴望,无论是性还是爱。因为少年的性格古怪,所以没人来找他聊这些话题,这样子的他,反而是这些小孩里过得最清静的那一拨人。
数日后,那个被污蔑的修女在某天的清晨找了根绳子,吊死在修道院的大门上。她的尸体被运回了镇里,修女的老母亲含着泪,亲手把自己的女儿埋进了镇上的墓地。后来,那老母亲瞎了,镇里镇外都说她是在埋葬女儿的那一夜哭瞎了眼睛。修女死后,那些侮辱她的人还是过着一边干活,一边想着裸体,时不时几句下流话的生活。
以死证明清白往往是无用功——这么看少年算是幸运的。
“五、六、七、八……”
无名的少年从没体会过“朋友”一词的含义。没人给他起过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地位最高的院长也好,最普通的劳工也罢,似乎从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忘了他。绰号倒是有,例如“闷围巾”“不说话围巾”,总是“围巾”和形容人怪异沉闷的词的组合。大部分人喊他“傻子”“怪胎”。
他猜想,也许根本没有人还记得这件事。
有名字,有意义?没名字,没意义?少年画啊画,重复着无意识的动作,不知想要完成什么。一面动着手腕,一面小幅度地挪着脚步,不合身的深褐色粗麻短裤显得他的小腿那么瘦!他最多只能吃得半饱,本该是长身体的年纪却羸弱又瘦小。
“九、十……十一。”
大约是巧合,灾厄降临的那一天,正好就是他的生日。
“……画好了。”
在空地边缘的泥土上,少年用树棍画了一个由十一个大大小小的圆圈组成的、小小的双层蛋糕,大约四个巴掌大。蛋糕是这样的:上层四个小圆,下层六个大圆,最顶层是最小的圆。这个蛋糕是少年送给自己十一周岁的生日礼物。
他在泥巴上画出的生日蛋糕歪歪曲曲,像是蚯蚓爬过的痕迹,但这绝对是一个很普通的蛋糕。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刚刚画好的蛋糕,无声地祝福自己的生日,庆祝这一刻。
“11岁了啊……没有名字的我,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