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疏离
“...那个,这样子真的好吗?”
短暂的插曲后,两个人继续沿着螺旋阶梯向着废渊深处走去。在这腐坏无光的地方响起的清脆少女声音就如此突兀,在如恶鬼嶙峋的山壁间回响。
“嗯?你是说刚刚的事么?”林迪南侧头看向仍然满脸纠结的黑发少女,说。“放心吧。既然明白招惹到没法招惹的人,这里生存的法则就是欺软怕硬。更何况...‘暗火’的背景...也不是他一个恶丐头子能起心思的。更是托他的福,这一年来废渊里的许多变化也知道了个大概。”
顿了顿,林迪南看了看芙莉德仍然疑惑的表情,继续说。
“那些可怜人也拿着我的信去组织寻求帮助了。哪怕没有合适的差事,至少也能领些救济,短时间内不用担心生存。不用再为他们过多担心了。”
“短时间之后呢?”
听见少女的追问,林迪南把头偏了偏,避开了对方的眼神,说。
“下城并不会去养活一些连生存都无法自理的人,这是连废渊里的三岁孤儿都必须理解的道理。我们能做的只有在别人陷入困境的时候拉一把。”
林迪南并没有直接回答芙莉德的问题,其中意味却再清楚不过。
“所以呢?我们就放他们如此自生自灭吗?如果要钱的话,我可以援助。”
芙莉德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难以置信,透着如在云端俯瞰般的漠然。在她看来,别说几十个人,她随意一件衣裳都足以数以百计的流民半年内衣食无忧。
这份一无所知的单纯便包含着腐烂的臭气。
“...钱吗?我的大小姐,或许以你的条件是无法理解这边情况的。以你的条件,当然足够赡养这些人。可是,你可以赡养这些人,那一千个,一万个,乃至于整个下城呢?”
石壁上的灯火摇曳,偶尔爬过壁虎的影子。裂谷中偶有刮起剧烈风声,将少年的话语吹散。
“无底线的善意,带来的只是无底线的索取。甚至于,无底线的帮助本就是在制造一种矛盾,是在对于仍在努力生活每一天的人们的侮辱。”
“想帮助人有错么?更何况,这座城市本来也是归属我维特尔斯巴赫家管辖。我只是看着人们受苦,心中有些难过。”
少女的脸庞藏在阴影里,让人无法看清神态。本应是很好听的声音,在林迪南耳中只透出了轻蔑的傲慢。
一种掌握着生杀予夺,近乎于怜悯的傲慢。
“如果真的有心帮助下城的话,我希望是能真正注意到造成这悲哀现象背后的原因,而不是为了一时自我满足的善心大发,转头又视而不见,好么?”
大风一阵阵刮起,凌厉地穿过了久经风蚀的石块,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呼声,像是风在怒吼,又似只是浅浅叙说的悲戚。
“下城的事情自然有下城的处理方式与运转逻辑。哪怕不能理解,但在无法改变之前,既然现在处在这里,就请先接受吧。”
语气并没有责怪的意味,可林迪南的话,就是有些重了。像是这吹拂的狂风,打在少女脸上微微刺痛。
“可是我...”
可是我只是想帮帮忙而已。她想这样说。但她同时也明白,自己会想帮忙的根源就是在于高高在上的怜悯。
...正如街边看到流浪猫狗一样。
也许正如林迪南所说,她只是在自我满足而已。可纵然明白,纯粹的善意被这样对待就令她不好受。
于是她没有说下去了。
短暂的沉默后,灯中的火苗随着风声忽明忽暗,火光闪烁着,映照出了林迪南脸上的自责。
“...对不起,刚刚是我说的太重了,是我的错。我知道芙莉德同学你没有恶意,只是...”
只是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不带情绪的审视自己血液中流淌的火焰,却又被仇恨的恶鬼所影响。
可这仇恨与少女无关。
“道歉什么呢?我也本就的确无法明白你们下城人的逻辑。就跟你说的一样。我本就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但少女却并没有回应他的道歉,只是看着深邃而阴湿的裂谷深处,升腾而起的臭气带着腐朽的缤纷色彩,与风儿交融在了一起,飘向天边。
自知现在自己说什么也只是加剧矛盾,林迪南便也没有继续多言。
一路无话。
......
废渊向来不是一个和谐友爱的地方,却因为近年来不被这城市所需要的人越来越多,在这遭人鄙弃之地也生出了星星点点的离散定居点。
人是需要生活在‘社会’里的。即便此处的人已不被城市的社会所需要,坠入底部后也依然形成了新的‘社会’。
生存的需求便让人必须考虑自己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而无论是光鲜亮丽的地上,亦或是混乱暴力的地下,甚至于这阴湿绝望的底部,生存,都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踩过乌黑潮湿的土壤,一股恶臭挥之不去,这感觉对芙莉德来说便绝不好受。这股臭气像是已融入了这片土地,渗进了所能看见的所有地方。
现在他们二人已经走到了废渊的底部,整座城市的所有淤血都在此排放,最后被集中处理。
“两位大人,买报纸吗?废渊里唯一的报纸,《废土新鲜事》,让您第一时间了解废渊最新情况。”
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传来,在芙莉德前方,一位脸上带着雀斑的男孩正摆着手中的一叠叠报纸招呼着。
芙莉德粗略瞥了瞥报纸的材质,就似是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废纸,皱成一坨污秽不堪,直让芙莉德想到了用完的厕纸。
一阵恶寒,本就心情不佳的芙莉德直接开口说。
“你是想拿着这种只应该出现在公共厕所的物件来侮辱我么?”
“啊,不是!这位客人如果让您感到不快我很抱歉,但在这个地方想购买纸张太贵了...”
“哼。既然知道品质低劣,就别继续在我面前晃悠,真污了我的眼。”
“这些报纸我全要了。”
突然感觉到身边一阵风声,芙莉德转头一看,林迪南已直接走上前去,摘下兜帽,揉了揉雀斑男孩的杂乱黄发。头发似是很久没洗,发硬打结贴在头上,林迪南却毫不在意。
“林迪南大哥...?”雀斑男孩的声音从起初的犹疑逐渐变得欣喜了起来,带着如小便憋了几个小时后终于可以释放的轻松与惬意。
这是一种安心感。
芙莉德皱着眉头看着和谐的二人,心情愈发糟糕。只有她格格不入,这感觉便让她厌恶。
“沃尔,一年不见,你们这事业做得有声有色呀。克拉拉那小姑娘当时兴致冲冲地作着计划时,我还以为坚持不了多久就会知难而退了。”
名为沃尔的少年尽管看起来并不整洁,但面色红润,血气充盈,有着股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林迪南大哥就别笑话我们了。报纸哪有人看呀,一天能卖得出几份就算好了...真的收入大头还是克拉拉姐姐他们冒着风险搞的‘摸金’...我行动不够灵敏,做不了这些,所以只能来卖卖报纸了...”
摸金便是从上层倾倒而下的废品中回收尚有价值的物品,更因为常常能发现几乎完整和崭新的高价值物件,所以称之为‘摸金’。
说到这里,沃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腩,有些羞愧地叹了口气。
他一直以来的身体能力就很差,唯一的长处就是还能动动笔写写文字。与大部分下城人不同,沃尔的父母流亡至此之前曾是教师,从小的教育下倒是也有些墨水。
“不过还好我找关系向地上投稿的文章一直有个大金主很喜欢,每一期都很支持。尽管稿费和打赏层层分下来到手所剩无几,也算是为克拉拉姐姐他们分担一些压力了。”
“沃尔真厉害,已经逐渐能担得起责任了。”
林迪南笑了笑,又揉了揉沃尔的一头金发。
“马吉克大叔跟我说你们都已经弄出自己的根据地了,不带我去看看么?”
“啊对!看见林迪南大哥你回来有些太兴奋了,克拉拉姐姐应该今天也没出任务在家里等着,跟我来吧!”
“芙莉德同学,走吧。”
林迪南向芙莉德摆摆手,招呼道。
“蛤?我?我还以为你们都已经把我给忘了。”
芙莉德本都已无聊地开始数自己罩袍上有多少根绒毛了。
“你们走吧。我想回去了。”
她便不喜欢这环境,肮脏,恶臭,腐烂,潮湿。
但其实相比于环境,她更不喜欢的是这氛围。眼前的温馨情景就无法令她感到开心。
疏离感。
自从离开天上,这种感觉便萦绕着她,无处不在。好似她就不是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事实上,维特尔斯巴赫也的确不是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芙莉德心里清楚,却依然抗拒着这种感受。
即便要疏离,也应当是她主动远离这环境,而不是让这环境将自己抛下,就像是在学院,像是她过去十七年来一直做的那样。
尽管客观上这两种情况并无区别,但前者却能令芙莉德在主观上觉得自己赢了。是自己鄙弃他们,不堪与他们为伍。这样就足够了。
但这一路以来的所有,每一捧泥土,每一块碎石,每一句话语,都在对她诉说着:‘是的。你就是不属于这里。’
不属于这里,可她又属于哪里呢?理智阻止着她继续想下去,本能给予了她不知所措的烦躁。如现在这样。
忽然,一张讨厌的大脸更出现在了芙莉德眼前。但那张可恶的脸所说的话却并不令她讨厌。
“一起回去吧。”
并没有询问突然生气的原因,也没有说什么不知所谓的话。林迪南只是走到了芙莉德身前,轻声说到。
芙莉德本已想好了,无论林迪南怎么劝她,她都要狠狠地给他脸色,然后甩身潇洒走人。之前自己主动提出要来的?约好了?团队任务分数?走都走到这了?不管是怎么样有道理也没有用,她便一向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人。
可是唯独面对如此简单的回复,面对其中蕴含的真意,她却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芙莉德抬起头,盯着林迪南,瑰丽的紫色眼眸中飘着一层薄雾,一如十年前的那个雨夜,轻巧地掩去了她所有思绪的痕迹。
“你不是这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么?我在,亦或者不在,都不会有区别。那我又何必在此忍受这种环境?”
依然强调着环境的事。芙莉德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真正的离开原因是源于内心的失落。
“毕竟我就是如此懦弱冲动的书呆子。倘若芙莉德大人这样出身高贵又富有远见的人走了,我哪能独自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前进。”
林迪南捏着语气,像是位在往自己脸上描着面具的小丑般滑稽,但随后的一句话却无比真挚。
他直视着少女,眼中的蔚蓝荡漾着比昏暗灯光更明亮的色彩。
“更何况,我们是一个团队。说好了的,不是么?”
“自作多情。但还算你识相。”
芙莉德把头一扭,说出的话并不好听,像一只刺猬一样,语气却已缓和。
“也罢,那我也就大发善心和你再走走,小鬼,带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