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果贝伦还活着，看见你这样子，她一定会很开心。”身处在双方数十个人对峙的中心，马吉克却聊起了毫不相干的家常。
“勇敢，强韧，有担当。她当初认为的没错，你是真正具有才能的人。”
贝伦，是林迪南母亲的名字，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名字。但此时此刻，这个名字从对方嘴里说出，林迪南的感受就绝对称不上好。
“事到如今，你还有脸提她吗？”
林迪南倔强地抬起眼睛，直直看着眼前的人影。
岁月与艰辛在对方脸上刻下了痕迹，足以说明这些年经受的操劳与苦难。曾经那双燃着火的双眼中，现在已只剩下了无意义的哀伤与歉意。
“母亲她曾经那样信任你。我也曾经是那样信任你，甚至视你为人生的导师，把你们宣扬的信条作为自己的理想。”
林迪南环顾了一圈四周，黑色土壤上站着这样一群同样穿着黑衣的人，一言不发地沉默着，一些熟悉的人堵在了他的面前，另一些熟悉的人站在他的身后。
他回过头来，自嘲地笑了两声，声音中仿佛混进了海风的咸苦。
“而现在这样，就是你回应我的结果。...就是你回应这么多相信你的人的结果。”
“林...很多时候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比如现在的情形，又比如以前贝伦的事。”马吉克叹了口气，本就颓唐的气质更显得又老上了几岁。
他伸出手，想像以前一样揉揉林迪南的头顶，却被对方轻巧地躲过。
马吉克愣在原地，又叹了口气，说。
“贝伦她其实一直很爱你，很信任你...只是她一直不敢面对你。”
马吉克的话并没有起到宽慰的作用。
更相反的是，一股郁结堵在了林迪南胸口，令他身体滞塞，呼吸困难。耳旁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些不愿意回忆的事物。
林迪南微微低头，往日的画面无法控制地浮现在记忆中。
“...或许她的爱就是试图控制我的一切吧。因为不敢面对，所以就只将我作为提线木偶，只需要去完成她所期望的吗？”
嘴上这样说着，林迪南心里却感到了难以抑制的刺痛。
他知道，或许马吉克的话是真的。因为在那天雨夜里，她脱下面具，流露出的那一丝真挚，温暖而明媚。
即便此前从未感到，但林迪南那一刻就突然明白，这就是母爱的味道。
他与她相处的时间很长，自有记忆开始，那个带着面具的女人就在他人生里存在着，就像她常带的那张面具，冰凉凉，又死气沉沉。
但他与她相处的时间也很短，只有那么短短的几十分钟，在雨中，那个女人摘下了面具，冲着他温暖的笑。
那是他第一次了解她，可他尚未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尚未去好好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那次见面就已成了最后一面。
“...贝伦她每次对你做出了严苛的行为，都非常后悔。”马吉克沉默了一会儿，说。
“她总是在我们这喝多了之后一个人偷偷地哭，忏悔对你做出的这些事。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脑海中的幻痛传来，重叠的呓语又在林迪南耳旁响起。
‘林...不要活得像我一样的悲哀模样。’
‘...可我又怎么才能知道你是什么模样？’
你从没有告诉过我，也从没有给过我机会去了解。你对我永远只是...那样冰冷，疏离。
咬破舌尖，痛苦瞬间传入大脑，林迪南回过神来，死死地看着眼前的马吉克。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跟我回去吧。”
马吉克向林迪南伸出了左手，毫无防备。
“今天的事就像贝伦的事那样，实际缘由可能...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恨。或许这一切只是因为...弟兄们都希望有个能好好安生的地方。”
马吉克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所有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痕，大部分都是从当年幸存下来的战士，旧伤和病痛向来不留丝毫情面。
面对现实的战争没有硝烟，却旷日持久，有时比当时更加绝望。大家已都不是曾经满腔热血的孤家寡人了，无法只为自己而活。
“大家都已经漂泊太久了，林。”
清脆的声音响起，是林迪南直接拍开了马吉克的手，与声音一起传出的是他的话语。
“你的意思是...要我抛下犯下血孽的罪人们不管，要我抛弃奥伊的牺牲，要我干脆利落的放着下城的人们在接下来的灾难中去死？”
林迪南的声音很平静，语调没有一丝起伏。仿佛是冬日凝着坚冰的湖面，毫无变化，却暗藏汹涌。
“马吉克大叔...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大叔了。”他看着马吉克，眼神就如当年为了未曾谋面的小女孩抵住流匪脖子时一样，充满了倔强的尖刺。
“你知道吗？我现在有一点庆幸。庆幸着那些已逝去的英魂们...不必来见证你的堕落。”
说着，林迪南抽出了腰间的短剑，紧紧握住，身体如猎豹般紧绷着，蓄势待发。
随着他的动作，金属碰撞的声音纷纷响起，除了马吉克以外的所有人都摆出了战斗的架势。
“林，好好看看这片土地吧。”马吉克没有调起魔力，而是踩了踩脚下的黑色土壤。污秽的气息已深深渗入了这大地中，漫无边际，无法将其分离。
“你觉得就你们这点人，又能改变什么？曾经在我身后的人数是你的几百倍，最后的结果就是如你看见的这样。除了带来了更多的伤痛，没有任何意义。”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马吉克的语气中依然满是劝诫。
“你是如此才华横溢，为何一定要锋芒毕露呢？如果再继续潜心修习十几年，我已无法想象你的成就，或许你真的可以完成你理想中的伟业。别忘了这些年我是怎么教你收敛起自己的锋芒。”
“文兰有句古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要白白送了性命，林。”
回应马吉克的是林迪南决绝的目光。
“抱歉，辜负了你的期望。但很可惜，我就是这样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
“所以，是非要打不可了？”
“是的，非要不可。”
“哈哈哈哈哈，好！”
明明是自己反复劝诫依然被对方无视，马吉克却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不大，只够勉强听见，眼中满是欣慰。
贝伦...你的儿子已经真的是个大人了，连我也无法再左右他的决断。那个刺猬样的小子长大了，你在天上也可以安心了。
魔力的虚像凝结，马吉克的左手上出现了一把没有护柄的奇异直刃。他一抖剑身，炽烈的红炎霎时燃烧了起来。
马吉克眼中的自责与颓唐消失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真。一种真正将对方当做敌人，以命相搏的认真。
“那就，来战吧！如若连我这残躯都不能跨过，又要如何去践行信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