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莉德还是离开了，而他挽留不住。
天空是悲哀的颜色，灰蒙蒙，乌云遮蔽了天边。林迪南抬眼看着天空，翻腾着的乌云透着浓浓不详。
但他还是需要处理完当下的事情。
扶了扶额头，林迪南略微有些摇晃的身形站稳了下来。
他今天无比疲倦，什么都感觉不到，几乎难以思考。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但他并没有做好迎接这些事的准备。
长时间以来的倦怠好似在这一刹那同时爆发，无力与茫然的种子顶破了外壳，在心间破土而出。
再也继续难以控制精神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未逃出过往的桎梏，才意识到...他有多么需要一个陪伴的人。
只是因为她在身边，他就会感到安心。
魔力再次拉紧了精神的绳索，林迪南勉强将所有杂念压下，迈开了步伐。
他已无法停下，即便前路是毁灭。冥冥中能够感受到的，那种隐隐约约，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威胁，就逼迫着他必须继续向前跑去。
“被视如导师，如父亲般的人背叛，不好受吧，少年。”
艾吉狄娅的声音在林迪南身后响起，他回头看去。艾吉狄娅并没有和芙莉德一起离开，而是站在这格格不入的地方，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曾经是光辉的象征，也是他，将你培育成这样。少年哦，现在是不是在想，自己一直以来做的有没有意义？就连自己教授给自己这一切的人都背弃了。”
“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林迪南看着艾吉狄娅，勉强压抑着眼底的烦躁。这种情景下，被人这样直白的揭穿想法，这感觉并不好受。
“然后，你还伤了一个你很有好感的少女的心。她真的很在意你哦。”
艾吉狄娅缓缓走了过来，声音仿佛窃窃私语的呢喃。
“她是我的恩人，所以我会报答她。即便她不愿意看见我，我也会铭记这份恩情。就是这样。”林迪南的声音无比生硬。
“对对~就是这种态度。因为是把她当做恩人，所以就一直将她捧的高高的，像是侍奉天上的神像吗？”
“......”
“真的只是恩人吗？是只想报答吗？”艾吉狄娅的语气中满是玩味。“你平时那么聪颖，为什么在这种事上就想不明白呢？还是说...是你一直在装傻呢。”
林迪南沉默了。
艾吉狄娅的话直接击中了一件林迪南心底不愿面对的事，一件令他困顿的事。
“她为什么会难过，看你的反应，应该心里清楚吧？回答我。”
对方声音徐徐缓缓，就像秋日夜晚林中的私语，宁静而悠远，让林迪南不由自主的想要回答。
“因为...她是真心想要来帮忙，却被我这样冷漠对待。我没有尊重她的自我，轻蔑了她的内心。”
“这不是很明白嘛~既然你知道是那样是冷漠，是令人不愉快的，为什么还要刻意保持距离？”
“我不想她离我太近。我是个危险人物，她应该有着更美好灿烂的一生，本就不该和我有所牵扯。”
“噢~”艾吉狄娅眼中流露出一丝愉悦。“是不想她离你太近呢？还是你不想离她太近呢？”
“...我这种人也不该出现在她的世界里。”林迪南闭上了眼睛。
因为不敢靠近，所以才刻意疏离。他害怕着如果太过接近，他便不能控制自己去追逐那光芒。
他的世界太过污秽，那就应好好待在属于自己的地下，以免玷污了那天上的美好。
一切，只是源于对自我的鄙弃。
被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真实模样暴露在空气中，那冷冽的感觉倏然传遍全身，将他从恍惚中打回了现实。
林迪南睁开双眼，面色不悦地看向面前的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所以说到底，还是喜欢嘛~那就没必要一直用着恩人的说法来骗自己了喔。”艾吉狄娅愉悦地轻笑了起来，拍了拍林迪南的肩膀。
“坦诚一点吧，少年。我很看好你哦~”
说完，没有等林迪南的回答，艾吉狄娅便哼着歌离开了。
“......”
沉默地看着艾吉狄娅远去的身影，林迪南摸了摸刚刚被她触碰的地方，洋溢着温暖与生命的气息，有着直抵灵魂的触感。
集中精神再次确认了一遍意识海的情况，他忽然发现，原本在重重刺激下，已难以负荷高压的意识海已重新稳定了下来，甚至比之前还更要平稳。
充斥着神经每一处的波涛汹涌如今安静得仿佛清潭的湖水。
昏沉暗痛的大脑迎来了久违的清明，连呼吸着的腐臭空气都变得可爱了起来，有一种解脱的快意。
“她到底是...”
艾吉狄娅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林迪南喃喃着。
“艾吉狄娅大人是圣歌团的大祭司。”
一个声音传来，林迪南看去，马吉克已在人搀扶下站了起来，逐渐从脱力中恢复。
圣歌团，林迪南知道这个名字。那是白教的一个上层隐秘机构，除了名字外没有任何其他信息。
但奇怪的是，林迪南回顾了自己的记忆中两次见面，他都没有在艾吉狄娅身上发现任何白教相关的标志或物品，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神职人员。
就连最起码的教徽都看不见。
“马吉克大叔，你是怎么知道的？”林迪南问。
精神滋扰和意识震荡消失后，沉静再次回归了他的血液，使他可以理智地去重新审视现在情况。
另外一个声音代替马吉克回答了这个疑问，那是一个粉色长发的女子。
“因为她也是组织目前最大的赞助方。林你这段时间完全没有在意组织的经营，自然不知道。”
“安可姐姐...？”
回答他的女子正是从小将他带大的姐姐，安可。
在林迪南记忆中，她的身影总是温柔亲切，但她现在正以一种他极少见的低落姿态看着他。让他想起了刚开始的时候，他回到暗火酒馆，她也是这样的低落。
“林...在我发现大叔他干的事之后...在我看见你回来之后，我就预感到了会有这样一天，一片狼藉。裂隙将所有人卷入，最后将大家分离。”她看着林迪南，声音中满是悲伤。
“我只希望大家能够开开心心在一起，像是一家人。所有人的曾经都是支离破碎的，但这样的我们依然能够相互取暖，不是么？”
“安可姐姐...但是马吉克大叔他...”
林迪南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说。他向来最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这种难以用理性和逻辑来解决的场面。
“听着，林，我不是在恳请你原谅大叔，也不是在逼迫你退让。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你或许不知道的事。”
“安可，别说了。”
马吉克突然抬手，想阻止安可接下来的话，但对方没有理会。
“林...你有没有好奇过，为什么许许多多的人现在还能站在我们旁边，没有葬身于大审判？”
“不是因为高层想消磨斗志，把少数没有威胁的残兵放回去，平复舆论吗...？”
“他们就连你当时舍弃性命做的证词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舆论和民意呢...”安可摇了摇头。
林迪南默认了，因为他也心里清楚。
曾经高层向他许诺了很多好处，签订了契约，需要他在大审判上作为正面范例宣传，为高层做证词。后来他背叛了契约，在那高台上将所有真相都说了出来，对于结果也没有任何改变。
那时他就明白了，舆论，真相，对于那些人来说都不重要。只不过是，如果能顺心意的话更好，不顺，也无所谓。
“是现在的那位监管人给出的方案，他也是藉由着对于野草之变后续影响的处理，彻底坐稳了监管人的位置。大叔接受了这个方案，换来了许多人的性命。作为代价的是，他需要去帮助监管人安抚民意，以及...需要帮他做一些事。”
安可低垂着眼睛，继续说着。
“林...你一直没有关注过组织的运营问题...但姐姐我是负责这方面的。或许你不知道...每年组织都有多大的亏空。”
林迪南的确对这方面关注甚少，但他也多少能猜得出。
连年如撒钱一样的救助，对所有成员的优厚待遇，但没有黑色勾当的收入来源，暗火主要收入也只不过是源于作为中介平台的手续费用。
至于平时的各种任务...绝大部分都是去帮助那些有着难以解决问题的可怜人们，提供的报偿只不过是有胜于无罢了。
“看来你也猜得出大概。克拉拉那孩子就是因为略有耳闻这边的财务困难，才主动想去独立的。如果不是每年都有的几个奇怪委托，组织许多年前就已无法维持了。”
“...什么委托？”
“一些内容简单，但是报酬极其丰厚的委托。我一开始只是以为这是多年来善行的回报，但后来...我发现有一些奇怪。然后我就去调查。”安可顿了顿，又想起了当她发现真相时的崩溃。
“这些委托人都是通过重重套皮，其实根本不存在于世上。最后我发现...施以这样慷慨馈赠的...居然是那位监管人。”
“你能想象吗林，我们赖以生存的事物，正是我们十多年来所一直反抗的，最厌恶的东西...这种痛苦和挣扎...”
安可眼中带着些许水光，看着林迪南。
“我不是为大叔开脱，但我相信这种情况大叔他一定比我更痛苦。大叔独自一人承受了这痛苦十年...从未告诉过我们。我们才得以一无所知地过着现在生活，追逐着天真的理想，还当做理所当然。”
“他一个人扛起了所有人应该承受的负担，独自前行。因为...他不愿我们也被这种东西沾染啊，林。”
“大叔他从未背叛过...至少...他从没有背叛过大家。”
安可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开，林迪南感受到了人群的目光。
他环顾四周，原本站在马吉克身后的人们静默地看着他。他们都已经知道了这种事，但依然坚决的站在马吉克身后。
他艰难地看向一旁无言地马吉克，声音中满是苦涩。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些。”
“因为，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也不想推脱责任。我手上沾染鲜血，这就是事实。如果我的死去能连带着这罪孽一起消逝，那就是我应得的。”
马吉克努力保持着语调的平和，但他脸上岁月的刻痕拧在一起，暴露了他心中的挣扎。
他双手紧紧握着，浑然不觉手心渗出的鲜血。安可说的没有错，在背弃理想信念后，他才是最痛苦的人。
林迪南忽然领悟到，或许死，对于马吉克来说才是解脱。
“但你还不能解脱。死亡并不能带着一切随风飘逝，你还需要活着，为自己曾经的罪行赎罪。”
峡谷中穿梭而过的海风呼啸着，咸涩的质感打在林迪南脸上，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在风也吹不散的腐臭空气中，林迪南站在这黑色大地上，向马吉克伸出了手。
“回去吧，马吉克大叔。我会查清楚安可说的这些是真是假，然后...把所有的所有，都告诉我。你要帮助我阻止即将到来的灾难...这是你的赎罪之一。”
马吉克愣了愣，然后握住了林迪南伸出的手，那个瞬间，他感到了一种仿佛告解般的宽慰。
“谢谢你...林。”
......
视线所不能及的远方，两个人正俯瞰着底部发生的一切。
“真好呢，我就是喜欢这样美好的故事结局。理解万岁~”艾吉狄娅鼓着掌，长发被狂风吹得有些凌乱。
她侧头看向一旁的人影，发丝飞舞着遮掩住了她的神情。
“伊碧塔丝的情况怎么样了？”艾吉狄娅问。
站在一旁的银发老人手上握着长长的卷轴，有着狭长如鹦鹉的眼睛，眼神从未离开过卷轴上细密的文字。
如果芙莉德在这，就能认得出，这就是曾经那个消失书店中的老者。
“艾吉狄娅大人，祂依然被困在无尽时间的轮回中，封印情况稳定，没有被仪式所影响。一切都在预期之中。”
“嗯嗯~”艾吉狄娅点了点头。“血餐那些小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伊碧塔丝是绝对不能出问题的，明白吗？”
银发老人视线第一次从书卷上移开，郑重地看着艾吉狄娅。
“明白。一切为了崇高的救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