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维利亚！给我倒杯红茶！呕…！”
男人脸埋进冲水马桶中，大口呕吐昨夜灌进肚子里的海军上校红朗姆。
一股股酸液顺着嗓子，鼻孔，脑袋流淌而出。
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他顺势倒在卫生间瓷砖地板那一堆呕吐物中抽搐。
“指令：倒杯红茶，指令无法接受，错误原因：无法识别。”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带着向上扬起的声调说着。
“艾维利亚！我说！给我，倒杯红茶！白开水也行！”男人听到回复再度大吼。
“指令无法接受，错误原因：需求物冲突。”机械女声再度响起。
男人在心里骂把毕生所学的污言秽语全都骂了一遍。
“第五代差分机的垃圾运算能力，就这？”他觉得地板属实太凉，挣扎着起身，他只有一条右臂，左肩膀被黄铜包裹，一根巨大轴承支出肉体。
“指令无法接受，防辱骂程序启动，实行自我防御机制A，行动：辱骂。开始：你个没有长毛的缺心眼玩意儿，不要来烦我。”机械女声抑扬顿挫地说道。
“我待会就给你那个机械脑袋拆了！你个缺螺丝刀拧筋的玩意儿！”
“行动：重复，开始：哈哈哈，如果你有胆子你就来啊！你个瘦小如猴的家伙，若把你送去雨之国，肯定很那里的基佬们受欢迎。”
男人没有回复，昨夜那场堪比神灵预言中，足以毁灭一切的大酗酒给他的脑神经带来不可逆的损伤。
他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肌肉强壮如犀牛，全身上下布满伤痕，新的旧的，刚结痂的愈合的。
惨白面孔，黑色眼圈，稀拉胡茬都挡不住那股诱人的犹豫颓废的危险魅惑。
总之，镜前名为沃特的男人非常帅气。
他盯着自己大约一刻钟，拍拍自己宽阔胸膛后，站在淋浴头下，开始洗刷身上带有酸味的液体。
可胃里依然翻云覆雨，没忍住，一大口秽物成抛物线喷到墙壁上。
“真是够了…”他看着自己画出的杰作，大声咒骂，扶起下面天生的胶皮管，肆意挥洒冲刷黏糊糊的东西。
这栋位于市中心的三层小洋楼下，一台鲸油能源汽车发出锐利的引擎呼啸声后停下，汽车通体漆黑，方方正正，完全是老式机车的样子。
一位身穿通体漆黑，和贵族打扮差不多制服，左手扶着拐杖的男人走下车，他示意司机留在车上，自己摁下门铃。
“啊！谁啊！等我会儿！我在拉屎！”屋子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仿佛户主完全不介意自己隐私被大街毫不相干的行人知晓般。
“沃特，是我！布斯林！”身为光之国社管局警长的布斯林可不是经常能吃到闭门羹的，很显然他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有些焦躁的他疯狂摁下门铃，一连串嘈杂无序的噪音响彻大街。
“去你的，布斯林！社管局大清早找我干啥！”沃特继续大喊，房门一点打开的意思都没有。
“有些事情要跟你谈！昨天晚上有四个人死在酒馆里了！”布斯林后退几步，站在人行道上大喊。
“关我屁事？”沃特其实已经穿好衣服，躲在门后面用猫眼观察布斯林的一举一动，他捂着嘴装出在距离门口很远的卫生间中。
“目击者称他们被袭击者赤手空拳就拧断脖子，震碎脑袋！”布斯林走回门口，继续烦躁地摁着门铃。
“妈的…”沃特没想到居然还有目击者，那四人确实是被他杀掉的，他一拍脑门，极度懊悔，昨晚应该把能杀的人全都杀掉的，结果这一下忘记捂嘴。
“你说什么？！你是不是在门后面啊！”布斯林握住门把手，疯狂地拽门。
“我的回复是这个！”沃特不知道从哪里掏来个喇叭，用屁股对准喇叭口，震耳欲聋，悠久绵远，令大街上所有行人反胃的声音再度传遍大街。
布斯林感觉自己受到侮辱，用肩膀狠狠地撞动门，又拉动门把手，可沃特完全不在乎，躲在门后放肆大笑笑弯了腰。
“对不起，先生，请配合社管局工作。”一位金发绿瞳的女孩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沃特身前，用拐杖抬起笑出眼泪男人的下巴。
“啊…柏凌鹿桐…我怎么把你忘了呢…社管局的新人…”沃特毫无悔意，甚至更没害怕，他支起腰板，打开房门，让满脸怒气的布斯林进屋。
布斯林退到人行道的时候，就偷摸下达手势让司机鹿桐顺着屋顶的排水管上楼，闯入房间。
屋内一片狼藉，乱七八糟的景象令这位混血儿大惊失色。
但伸手敏捷的她很快来到楼下，控制住沃特，并且放老警长布斯林进屋。
现在，她正笔直地站在老警长就座的沙发旁，手中拿着档案，准备审讯对面的男人。
沃特一脸不耐烦，甚至连正眼都不看两人，用独臂支撑下巴直愣愣地瞅着燃烧中的壁炉。
他瘫软在沙发里，双腿大叉，皮鞋跟高频率地敲击地板，白色衬衫扣子没有系好。
鹿桐忍住抽搐脸颊，她翻开档案本，清清嗓子，开始念着。
“1895年12月10日，光之国首都左岸城，威克伍德大街小酒馆中…”
“挑重点说。”
“你能不能讲点礼貌？”
“唉…鹿桐小姐，照他说的做吧。”
“是，警长，咳…酒馆中，有四位大学教授正在饮酒。”
三天前的晚上，是难得的圆月，沃特正在家里翻箱倒柜寻找剩余的酒瓶子，哪怕只有一滴，也能安抚他焦躁不安的内心，可那散发着魔鬼诱惑力的可爱的，晶莹剔透的液体竟然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颗破碎的心在哭泣祈求。
他浑浑噩噩，情绪低落地走到实验室，一个圆球状的中空机器，正包裹着一枚经过仔细切割的水晶，浮在半空中，如果仔细看，能发现圆球是由无数小薄铁皮和铆钉旱铁拼凑而成的，若认真听，能听见里面燃烧和机械运转的细微声响，但千万不可触摸，铁球的温度会将皮肤直接烫熟。
沃特怀念起自己的亡妻，那位总是带着微笑，为全新学科忙里忙外的美丽女孩。
这未命名的机器就是跨时代的作品，但是，理论不完全，并且只是原型机。
沃特抚摸自己光滑的，没有手臂的由肩膀，心里暗骂一声，他没有酒精，可是好像比喝了酒还要难受，想吐，想晕，但是残存理性让他冷静下来，穿好衣服，路过堆在客厅的一大堆人型机械零件，鲸油罐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而第五代微型差分机可怜兮兮地开膛破腹躺在地上，他拿起门口鞋架上用布料包裹的长方形物品，离开家门。
他想找酒喝，但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左岸城已经发展快要一个世纪，城市化进程已然完成，但由于全新的第四代浓缩鲸油为燃料的蒸汽机带来冲击力实在过大，城市毫无节制地扩张，卫星城，贫民窟逐渐出现。
犯罪率飙升，治安管理局的警察们却因为暴力执法被市民们抗议，只好将制度改成更加贴近生活的，而且武器也不再展露。
沃特穿行于大街小巷中。
有时，他融入穿着华丽的人群中，大部分都是刚下班等待在夜生活中寻欢作乐的打工人。
有时，他跨过老鼠横飞的黑巷子中的臭水沟，里面都是大城市梦碎的可怜人。
有时，他站在贫民窟的小吃摊旁擦去额头汗水，这里的平均年龄只有四十岁，但长期工厂的劳作让他们身体变形，只能靠捡富贵人家吃剩的菜重新加工过活。
最后，他停在一栋外墙皮剥落的诊所前，他推开门。
一股鲸油和鲸血特有的腥臭味直冲脑腔，他差点没晕过去。
推开门便是漆黑大厅，一位身穿破烂白大褂，骨瘦如柴，满头白发胡乱支撑的老头正仰躺在地面，身体痛苦地反弓起来，口吐白沫，四指僵直，眼睛翻白，一个针筒，装有带来梦幻和萎靡之声鲸血的钢制针筒，滚落到一旁。
沃特已经看习惯这副场面，老头嗓子眼里发出卡痰声，几次后他结束抽搐，鲤鱼打挺站起身来，精神活泛，略有癫狂地搓着双手来到沃特面前。
“啊！沃特先生！欢迎光临！你终于为我带来全新的机械义肢了吗？”
“不，我不是为你带来的。”
“什么？”
“我想完成妻子的遗愿，但你知道，只有一只手太多问题无法解决了。”
“呵呵…哈！蠢货！蠢货！你真的要这样做？我可告诉你，我需要把你身体内将近一半的血替换成鲸鱼的鲜血，好匹配鲸油所带来的负担，你有九成概率会死的！我到现在也只完成了六个人的研究…”
“那我就是第七个。”
“好！我欣赏你的勇气，我问你，你能承担鲸血涌入身体带来的鲸之歌吗？那摄人心神，疲惫不堪的美女伏在你耳边，轻声嘟哝，将你的灵魂碾碎…”
“别说废话，来吧。”
沃特下定决心。
他被用带有锯齿的皮带绑在手术台上。
他的腕静脉被割开。
鲸鱼那浓厚鲜红的血液顺着输液管流入他的体内。
疼！身体中的每条血管都在颤抖，它们在哀嚎，在抗拒外来物的入侵！
痛！心跳得更快，仿佛要破开胸膛跳到半空中炸裂，剧烈呼吸让肺子舒张得猛烈，马上就要从后背窜出，成为带血的鹰翅。
热！太热了！毛孔在喷出热蒸汽，皮肤完全变红，大汗淋漓的沃特吐出舌头，祈求能稍微凉快下来一些。
“哈哈哈！后悔吧，小子，这是实验室中偷出来的第五代浓缩鲸油，它更纯粹，甚至可以和你的脂肪融合起来，若你能抵抗住它的侵蚀，你将不需要补充鲸油，你自己就是个行走的鲸油罐！”
“来吧…大不了就是一死，谁怕谁啊！”
“有种，我喜欢，哈哈哈！”
医生扒开沃特衣服，将食指般粗长的钢针送入他的颈动脉中。
沃特喉头一甜，嗷地吐出一大口泛着蓝色荧光的鲜血，昏死过去不再抽搐…
他睁开眼睛，只穿着裤子的沃特不知道身处何处。
耳边的水声和气泡声是如此真切，水中压力让他无法呼吸。
他回过神来，自己在深海中，不断下沉。
他闭上眼睛，倾听耳边的汽笛声，涡轮声，水手的歌声。
“我们该怎么处理喝醉的捕鲸人？我们该怎么处理喝醉的捕鲸人？把他扔进海里喂虎鲸吧。”
安心，不知为何，好久没有呼吸的沃特竟然有种小时候在摇篮中，母亲唱摇篮曲的舒适感，心脏不再跳动，肺子也不再舒张呼吸，热血不再滚动，有的只有，安心。
一声细长婉转的，不知什么生物发出的动静震醒他。
他睁开双眼，脊背发凉，一条巨大的鲸鱼，正睁着双眼看着他！
鲸鱼游过他的身旁，带动暗流洗涮沃特瘦弱的肉体，可死鱼般没有神采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他，它开口，吸入大量海水，再次发出悲凉凄美的叫声。
“你为什么哭…？”沃特询问道。
鲸鱼没有理他，继续前行，暗流温柔地帮沃特转身，目送布满藤壶的疲惫身躯开始腐烂，缓缓下沉。
先是肉体消失。
然后是内脏器官。
紧接着只剩骨架。
无数小鱼小虾以及海洋生物们参加这场盛宴，沃特闻到海水里的血腥味，但是在他眼里非常美味，他快点游过去，很想大快朵颐地吞咽。
可一张大网将沃特捞起来，他这才发现，一条虎鲸也被同时网住。
“因为我爱你，亲爱的…”虎鲸开口说话。
“艾维利亚！不！”沃特大喊。
他睁开眼睛，从幻觉中惊醒，浑身酸痛，骨架子要闪开，正午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令双眼无法睁开。
两个手腕的伤口被细心包扎好。
沃特正倚靠垃圾桶而坐，他心里明白，自己肯定是昏死过去，被当成尸体扔出诊所。
他摸出一块玻璃碎片，狠狠地对着手掌扎下。
蔚蓝色的鲜血涌出…
他成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