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
他半睁着眼,看着就在眼前的,挂满雨滴的窗。
有希望吗……
自己这个专业啊。
在教室里醒来的时候,他这样想。
有什么意义吗……
这一切。
从小到大都在讲啊……等上了大学……就轻松了。
再熬一熬,再熬一熬……
高考啊,可是改变命运的事情啊。
于是……自己每天和大家一起,晚自习上到十一点,然后一股脑往寝室冲,倒头就睡,偶尔被一副混混相的查寝老师用刺眼的手电筒的光照醒……第二天再六点一到就起来,跑去参加早自习,从此戒掉早餐。即使是这样……还要庆幸,庆幸自己所在的省份……还不是那个最艰难的省份……
最终付出一通努力后,终于考上了这所还不错的大学。为劳累的父母争了口气,让待自己不薄的老师露出笑脸,为学校明年抢更多学生进来受苦而奉一份力……
可……然后呢。
虽然再也不用担心排名的下滑……虽然再也不用担心大考的分数……虽然再也不用害怕有后半夜的手电刺痛自己熟睡的眼……虽然……自己也终于能被当人看了,大学已经算是好很多了……
可……真的轻松吗?
轻松……确实可以轻松。除非……
他揪紧了自己的头发。
可就算自己也加把劲……然后呢?
这片土地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啊。
有的是人比你努力,有的是人比你有天分,有的是人掌握的资源比你多……没有人再监督你,强迫你,可接下来的路都要自己走,因为也没有人再为你规划了。
这种新的生活……真的算是轻松吗……虽然自己摆烂的室友真的活得很开心……
可自己做不到。
自己看似已经毕业了,可在那个阴暗拥挤的地方压驯养出的习性……还在钳制他。
可自己也……
真的不想再像高中那样累下去了……
在那最压抑的三年过后……已经形成了一种几乎是心理创伤的后遗症。
一旦要自己认认真真地看教科书,一旦要自己进行所谓“学习”的活动……
就会由心底泛起一阵恶心感。
再然后呢?
就算顶着这种恶心感……努努力,再卷一卷,考个研什么的……
再然后呢?
就像表哥那样……挤破头去找工作吧。
然后再像表哥那样,忍受来自方方面面的压迫……职场前辈对后辈的压迫,老板对员工的压迫,自愿接受加班,每天为上下班奔波,后面努一把力,买栋房背上几十年的债务,为公司老板打完工后为另一个不知名的老板打工……工作之余,还要小心自己和家人生病,一旦有人身体出了问题,或者出了什么意外事故,医院冰冷的收费单就会把积蓄榨干……几年的努力就此化为乌有。
再然后……偶尔在网络上发发牢骚什么的,然后接受一下中年人、有钱人和小孩子的嘲讽……现在的年轻人啊……太矫情,太脆弱了。可这些批判他们的人,有的曾在当初吹完号子后就缩在各种地方打扑克、磨洋工,有的已经提前帮他们吃干净了各种各样的红利,有的早就在那个缺乏管控的黄金时期把大把大把的社会资源捞在了手里,还有的还在上初中或者小学。他们像贵族一样一边不给下人水洗澡,一边嫌这些猪猡臭,还有些待宰的小猪不去担心一下自己的同胞……心倒先是和主子同了一道。
自己到时候……也会向生活跪下,接受他们的驯化,一点点习惯、一点点接受他们的剥削与压迫。再然后,就以被驯化好的人这一身份,加入他们,一起嘲笑那些脆弱又矫情的新的年轻人。
毕竟像自己这种普通人,不管再怎么发牢骚……
这种昏暗的生活也什么都不会改变。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有……
有意义吗。这一切。
那个家伙……
总说是因为没有梦想,没有爱好……自己才活得那么压抑。
梦想……
有梦想和爱好的人……
真的好羡慕啊。
可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在绘画本被家长撕碎以后……
就已经放弃了。
……
他缓缓抬起身,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教室。
分不清楚时间。
只知道教室里现在很暗……很暗。
……
看着眼前的教材,他浑身一颤,睡觉时一直夹在手里的笔也在这时落下。
恍惚间……
仿佛回到了那个挤满人的教室。
一股恶心感从心底浮现了出来。
……
哦。
自己自始自终……
都没有逃出那里。
高中的时候……会因为老师拖堂、会因为老师的“说几句”而失去宝贵的休息时间,会战战兢兢地看着老师在教室里跳着脚发脾气……参加工作以后……也会像表哥所说的领导那样,在下班时间被拉去开会……还有低着头接受上头的辱骂。高中总喜欢想方设法多扣点假期,把学生关在学校,说是让学费更值钱,学生应该感谢这种福报……但总是因为有部分老师人不见了,于是开始上起了自习。上班以后,也会有各种借口,各种调休和自愿加班,真到假期还会再派发工作,让人无偿加班,像极了高中狗皮膏药一样的假期作业……
自己自始自终,都逃不出那个人挤人的地方。
……
好累。
好累啊。
可自己还在大学……在那些人口中的,最轻松的时光……
现在都如此了,以后……
还会更累吧。
欸。
要不……
就在这里结束吧。
他被这个可怕的,从高中起就时隐时现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看着被灰尘染得模模糊糊的窗户上,倒映着的自己的脸。
天空灰蒙蒙的,世界在雨中模糊,楼下小轿车尾灯闪烁,在水汽中泡出朦胧又刺眼的光。
跳下去吧。
反正人生毫无盼头。
反正一切不会改变。
反正……
“啊……你醒了?”
“……”
他一愣,回头,看向那个家伙。
……
啊。
她也在啊。
那种令人不安的想法又被压了下来。
……
?
“江小雯你……怎么在这里?”
他勉强地堆起笑脸,这样问道。
那是他的大学同学。
一个很内向的女生。
因为学号相邻,所以大部分活动和实验什么的都和自己是搭档,因此和自己有交流。除此之外……好像就很少见她和别人说过什么话了。
和她的关系……应该还算不错吧。
不然这家伙也不会嘲讽自己没有梦想和爱好嘛。
“我?呃……我嘛……”
女孩突然缓缓起身,看着他,但眼神又一直在躲闪。
“嗯?”
“我……有话想对你说。所以……就……知道你会在这边自习,就一间教室一间教室找过来了……但……但你在睡觉嘛,我就……一直在这等。”
“呃……”
男孩挠挠头。
什么事情……值得这样等?
……
?
女孩突然坐在了自己的身边,因为自己坐在角落……所以她直接封死了自己的出路。
……
到底要说什么呢?
他看着她不断地想要说些什么,但又很快缩回去,如此反反复复的情绪在她的脸上不断地浮现,女孩的扭捏从脸上一直延续到身体……她有点纠结地扭动了起来。
哈……这么扭扭捏捏的……总不会是要表白吧。
不过也不太可能吧。
毕竟自己身上也没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
自己长得不算帅,有点自卑,成绩不管放在班里还是放在年级里都不上不下,没有什么特长也没有什么爱好,又不懂那些恋爱的套话,不会打扮不会搭衣服,也没什么钱,听说室友说,现在的女生也不喜欢善良老实的男生,而自己早就把老好人的性子刻在了骨子里……怎么想都……
“我……”
哦。终于要说了吗。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
“我……其实我……我一直……一直……”
女孩低着头,眼睛四下游移,她支支吾吾了半天,随后小心翼翼地抬头,当看见男孩一脸茫然的脸之后,她又埋下头去,他看见她的肩膀耸动,女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是……不会吧……该不会真的……
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他感觉到有凉凉的东西碰到了自己的手指。
他下意识低下头去,女孩白皙如玉的手指柔软又纤细,正颤抖着,抓住了自己的手。
“我觉得……你应该……应该……猜的出来我要说什么吧……”
“……”
?
???
他的眼睛瞪大,瞳孔一点点缩紧。
“我们可以……”
她抬起红透了的脸,害怕地闭上眼睛:
“一起……一起去看……看个电影吗?我……我这里……刚好多了一张票……”
他茫然地张嘴。
“你……愿意……愿意……一起吗?”
她最后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道。
雨还在下,不断地敲打着身后的窗户,发出细碎的声响,教室里光线昏暗。
自己没有爱好。
自己没有梦想。
自己的未来没有希望。
自己以后注定会过上那样延续自高中的昏暗生活。
今后的生活……也本应该一直这样昏暗下去……
毫无盼头地活下去。
可……
看着女孩柔软的,可爱的脸,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地庆幸。
庆幸自己……在这一刻之前……
没有放弃。
·
“就非得……给他看遗书不可吗?”
视线两边的透明幕墙在移动,白色风衣的下摆轻摇,安易玲双手插兜,有点无所谓地说道。
“反正等下删除记忆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
“喂!”安易玲皱起眉,“你该不会又想放一个不删除记忆的吧!闹那样啊!”
“不会的啦……”
顾长逸挠挠头。
“学长那么痛苦……我肯定是打算改一改他昨天晚上的记忆的。”
“那你……”
“我只是觉得……”顾长逸说着,轻轻叹了口气,“那个女孩不管怎么样都想送到这份遗书……我……还是希望……至少让他能看看。”
“你……”
“就当……这是我的尊重吧。”
“……”
安易玲看着他,眉头有点拧巴。
“行……吧。”
“嗯。”
“唉……”她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缓缓扭回头去。
“很疼吧?”
“嗯……”顾长逸的眉毛撇成有点委屈的八字。
“真是的……喝完粥休息还没多久就匆匆忙忙地过来……”
“毕竟不能把人家一直关那个封印舱里嘛……”
“这有什么?”安易玲耸耸肩,“要记忆清除的人不都是先关起来的吗,然后还要盘问情况啊调查啊什么的,就关他个几天呗。你养伤,我到那里和学姐们一起把他押到收容房,之后按时供饭就好了嘛。收容房应有尽有,除了不能自由活动,环境和酒店可差不了多少哦。”
“又没有什么要问他……而且我这不还能动嘛……”顾长逸习惯性地耸耸肩,然后因为牵动腹部肌肉疼得龇牙咧嘴,“有……什么……大关系吗……”
“你现在这副模样……让我推轮椅走都不奇怪。”
“呃……哈哈。”
“……”安易玲有点无语。
二人缓缓地走着,站在了那个封印舱前。
……
顾长逸下意识张开了嘴。
封印舱里的那个那男孩坐在阴暗的角落,有点随意地伸着腿,脑袋靠着墙,正双目无神地盯着自己的脚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