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雨……
下起了好大的雨。
她感觉那套硬邦邦的劣质迷彩服吃透了水,连同衣服下面的内衣一起,紧紧地贴在身上,浑身上下都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粘腻感。
“都把伞放下,谁叫你们打伞了!”
打着伞的男人叫嚣着,晃着大肚子,穿行在一堆穿着劣质迷彩的学生中间。
“你们这么搞,等下摆字让主席台怎么看!”
他的血……
顺着那里的楼梯流了下来。
她颤抖着,看着那个方向。
不是真的吧……不是真的吧……
“我——”
她犹豫了好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发声,但她的声音很快就被军训期间反反复复练习的口号给盖过,紧接着大片大片的学生高高抬起手,将带着颜色的手绢亮给主席台看。
主席台上,有人在拍照,有人在交谈,似乎是把学生摆大字这一事情当作了彼此笼络感情的背景板,有人皱着眉头摇头,似乎在感叹现在的学生精神面貌一届比一届不行了……
没有人留意田径场角落的那个身影,更没有人在乎她举起的那只苍白的手。
良久良久,在终于齐声喊完歌颂学校的套词后,终于有人发现了那条红色的小溪……以及那个倒在楼梯上的身影……
……
……
……
她后来一直在想……如果当初……她没有犹豫,而是立刻叫住那个军训负责人……甚至她主动冲出去,冲向那个孤立无助的男孩……
一切……是不是就会改变?
·
在下雨。
她缓缓睁开眼睛。
听见雨声了。
她挪动眼球,看向视线边缘悬着的事物……
空的吊瓶。
自己被送到医院来了吗。
……
“喔。老师你终于醒了。”
“……”
小米扭过头来,看向坐在一旁的女孩。
“你好。我叫安易玲。”
“你好。”
“昨天晚上,我去湖心亭的时候看见你晕倒在那里……就把你带过来了。”
“……”
她缓缓地闭上眼。
“谢谢。”
“……”
“……”
“医生说你只是低血糖以及过度疲劳……要你好好休息。”
“是吗。”
她缓缓地眨眼,扭头,看向女孩身后的阴沉天光。
“现在……几点了?”
“老师你睡了很久。已经上午11点了。”
“11点了吗……”
窗户上无数的雨点溅开,光线被扭曲,玻璃的花纹不断变换,她又重新合上眼。
“今天的雨下得可真凶啊。”
“我就……直说了吧,老师。”
“嗯?”
“我是……雨灵的朋友。”
“……”
她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坐在床边的女孩。
“雨灵……他……”
“他……怎么……了?”小米老师的嘴唇颤抖了起来。
“他……不在了。”
“……”
“我……”
“可以了……”
她紧紧闭上了眼,泪水从眼角滑下。
“不用……不用再说下去了……我……我已经知道了。”
“……”
“……”
现场陷入了令人压抑的沉默,天光微弱,房间里一片昏暗,只能听见病床上的女孩轻轻的抽泣声。
“我昨天晚上……就……已经提前……知道了。”
“……”
顾长逸在门口愣了一下,在看见安易玲点头后,他才和水凉音一起,拎着保温饭盒,缓缓走了进来。
“抱歉……老师。”
顾长逸说着,把两份保温饭盒缓缓放进了床头柜。
“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是……你……你是……”
“如果……心里难受得慌的话……”
顾长逸说着,把脸凑了过去。
“就……扇我一巴掌吧!”
“……”
她看着眼前紧闭着双眼的男孩,又看看两边同样持着严肃脸的女孩,轻轻叹了口气。
“先和我说说……是什么状况吧。”
·
“是吗。被湖里的东西……击溃了吗。”
病房的灯被开了起来,她看着手中盛满粥的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和我说过……他说不定有一天会因为那样而……离开我。没想到……”
她纤细的手指扣紧,不锈钢的碗颤抖了起来,豆大的泪滴落在发白的手指上,她突然端起碗,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老师……”水凉音想要劝阻一下……伸出的手却僵在了半空中,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况。
“嗬……”
她放下那个碗,似乎是因为粥的温度,她此时正烫得满脸发红。
顾长逸有点意外……那天男孩那种绝望的啜泣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可眼前这个娃娃脸的老师……却并没有如他想的那般反应激烈。
“老师……”
她看了顾长逸一眼,良久良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问吧。那天对枯骨先生的话……你应该也有所疑惑吧。”
“嗯。”顾长逸点了点头。
“……”
“……”
“……”
“……”
三个人整整齐齐地坐在她的病床边,彼此一语不发。
“那个……老师的病……”水凉音率先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老师会拒绝治疗……从枯骨先生那里辞职呢?”
“……”
她突然苦笑了一下。
“这么说……你们都知道了啊。”
“嗯。”安易玲点点头。
“雨灵……”她沉默着,看着只剩下一半的粥碗。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是我目睹他死去的。”
“欸?”顾长逸一愣。
“我……看着他倒在楼梯那里的。”她耷拉着肩膀,“我……被吓到了。我也……我也已经不记得我当时……当时为什么……看见他的血之后还犹豫了那么久才……才想起来要大声呼救,但……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了……”
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
“那天晚上……听说……他去世了……我……我一晚上没有睡着……”
“这……”水凉音想说点什么,但安易玲轻轻抬手,制止了女孩。
“后来……我也不记得过了多久……就听说,湖心亭有个雨灵,是……由他变成的,我有一天……去了一趟湖心亭,发现……原来真的是他……然后我……就吓得逃走了,一直到毕业……都没再来过湖心亭。”
在场的三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她讲自己的故事。
“再后来……我相继试过很多工作……并在最后成为了一名专职画师,再后来……开始为枯骨先生的工作室工作。我……一直都没有忘了……忘了那天的情形,但……我也一直都没有再回去……直到……去年年初我感到身体不适……在医院检查出来了这样的病。”
“我那时就在想……原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他真的很像啊……”她说着,伸手,抹了把眼泪,“一样地……不引人注目,一样地……有着那样脆弱的生命……”
“我不想……不想让父母为我承受这样的经济压力,也不想……求助于枯骨先生。我……我那时突然……想就这样,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回到那所大学……”
“回到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