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迪娅嬷嬷！克劳迪娅嬷嬷！”
几个穿着朴素白袍的白翼孩子手里抓着一本书，旋风一般冲过阴暗得几乎难以看清任何东西的走廊，撞开木门，冲进了书房里，对着办公桌后面一阵大喊大叫。
从桌上的台灯和一堆堆书本后抬起一张带着老花镜，布满皱纹的脸来。那张脸的主人——被称为克劳迪娅（Claudia）的年老修女慈祥地笑了笑，摘下眼镜站起来问道：
“怎么了，孩子们？”
“讲故事！我们要听您讲故事！”孩子们兴奋地说道。
“现在吗？”克劳迪娅皱了皱眉头，“可是我很忙呢……”
“不要嘛……”那些孩子把克劳迪娅围在中间，伸出手，可怜地扯着她的黑色修女服，将它扯得皱巴巴的，“求求您了……就讲一个，讲一个这本书上的故事吧！”
“好了好了，不要再缠着我了。”克劳迪娅笑着对围在她身边的几个孩子说道，“我现在真的没有空啊。”
“求求您了……求求您啦……”那些孩子的乞求声越发可怜了。
“可……你们为什么不去找梅布尔(Mabel)修女，让她给你们讲故事呢？她一定很乐意的吧？”
“不要！不要！她只会给我们讲上帝和十二个他的使徒们的故事！那一点都不有趣！”
克劳迪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摁了摁一个小男孩的脑袋，弯下腰板起脸道：“你们啊……以后可不许再这么说了，听到了吗？”
“为什么？因为梅布尔姐姐会生气吗？”
“不仅仅是那样。要是这些话被其他人听到……特别是被圣殿骑士们听到了的话，一定会把你们抓去仲裁法庭审判你们，然后还会把你们关进地牢里的，知道吗？”
孩子们点了点头，露出一脸害怕的表情。
克劳迪娅笑了笑，恢复了原来那慈祥的神情：
“呵呵，好吧。这次就破例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仅此而已哦！下不为例。”说着克劳迪娅伸出手接过孩子们手里的书本。她没看一眼那书的封面就把它翻开了，然后才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清书上的字，“嗯？我的眼镜哪去了？”
克劳迪娅坐回椅子里，然后拿起自己的老花镜戴上。她打开书本的目录，眯着眼睛问道：“好啦，你们想听什么故事呢？”
“这个！这个！”孩子们都围在她的身旁，几只小手在目录上胡乱指着。
“不是啦！是这个！”一只手推开另一只手，接着再次指向那个故事的名字。
“好吧，我看看……嗯，是‘神叛者’(God Betrayed)的故事？”
“对！对！就是这个！”一个孩子兴奋地大叫起来。
“我说啊……”克劳迪娅叹了口气，合上书本说道，“你们几个，又去动了那些我说过不能看的书了吧？”
“啊？为什么？”几个孩子失望地叹道。
克劳迪娅瞟了一眼那书名，果然是《悲怆之传说 卷六》。她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你们看这些书还太早了……”
“可是费伊姐姐她们不都能看吗？”
“是啊，可她们都已经十八岁了。你们呢？你们还太小啊。这些书是不适合给你们看的……”
“啊……”孩子们的失望之声越来越大了，吵闹着说道，“怎么这样……别的修女都不给我们念……”
克劳迪娅脸上带着几分不忍，默默地看着那些孩子。一会儿后她摇摇头说道：
“唉，算了……反正你们迟早也会看得懂这书上的字的……”
“哦耶！”孩子们都欢呼起来，向克劳迪娅身边扑了过去，“嬷嬷你真好！”
“好了好了。”克劳迪娅一边笑呵呵地说着，“你们都给我记住了，今天是破例给你们念这个故事的。仅此而已哦！下不为例。”
“好~”那些孩子高兴地大声回答道。天晓得他们会不会真的把克劳迪娅的话记在心里。
“嗯，咳咳。好吧，我看看……”克劳迪娅清清嗓子，翻开了书本，“这是一个很久以前，发生在悲怆之城里的故事。那时，有一个勇敢的白翼战士……”
为了不让别人认出自己，玛丽亚低下脑袋，让白色的头巾遮住自己的脸孔，但那也同时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现在只能看见在自己胸口上悬着的一串金色十字架坠饰，一双在裙底下不断前后移动的白色皮靴，阴暗的石路则在那随着那皮靴模糊不清地后退着。她就那样垂着头，紧紧地牵着诺尔的左手，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前走去。石廊上的油灯一盏盏地向后移去，在她胸前的十字架上排出不断变幻着的影子。
然而渐渐地，从她的右手掌心上传来的不单单只有温暖，还有一股汗津津的感觉。玛丽亚分不清是自己还是诺尔在出汗，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朝身旁的诺尔瞟了一眼：只见他直直地望着前方，脸上严肃的表情仿佛已完全凝固住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大概是发觉到玛丽亚正在望着自己，诺尔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轻声问道：
“怎么了吗？”
“没什么。”玛丽亚再次垂下脑袋。
几个孩子欢笑着掠过两人身旁，带起一阵轻风。玛丽亚转过头望向孩子们离去的方向，眼里露出羡慕的神色。
“不用再低着头了。”诺尔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啊？”
“我是说，”诺尔转脸对她微笑了一下，“我们现在应该算是回到家了吧？在孤儿院里没有人会伤害我们，也没有必要再那么紧张了。”
“嗯，说得也是。”玛丽亚简短地回答着，慢慢抬起了头。她朝四周望了望：尽管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来过这儿了，但这里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
“一切还是老样子呢。”她这样说道。
“是啊。和当年一样。”说着诺尔伸出另一只手，指向长廊的尽头，“我还记得前面的那个庭院里有三棵大树，左边的那棵还挂着两个秋千。”
“呵呵，是啊。每次我想去荡秋千的时候就让你和雷两个先去占位子，结果你们每次都要提早半个小时去排队，生怕抢不到秋千。”
“嗯？”诺尔歪了歪脑袋，恍然大悟道，“对哦……你还跟我们说，谁先占到了秋千让给你，你就陪谁一起去花园里的那个墙根下面，单独给他讲故事，还给他唱赞美诗……最后害得我和雷两个人为了争谁能让把秋千给你而打了起来！”
玛丽亚笑了起来：“呵呵，没想到你还记得那件事……不过最后不是和平解决了吗？我看你们两个打得那么起劲，只好说：‘我不荡秋千了，干脆你们都给我去花园里，我同时陪你们两个就好了！’”
“是啊……但还是让我们白白等了半个小时帮你占位子呢……”
“呵，那还真是对不起了。”玛丽亚微笑着继续说道，“不过你们之后就再也没为这事打过架了吧？因为每一次你都没有抢到秋千……”
“没办法。”诺尔摇摇头，“我打不过雷，只好不跟他抢了。”
“呵呵，原来如此啊……”玛丽亚低头想了想，又问道，“但是，诺尔？”
“什么事？”
“没想到你对以前的事情还记得那么清楚啊……”
“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哪有这么容易忘掉的呢？”诺尔有点忧伤地笑了，“只可惜现在……”
“那么，”玛丽亚试图岔开话题，“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那些故事和传说呢？”
“当然记得了。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会认得那么多的字的？那个时候书上的许多字我和雷蒙德都看不懂啊……”
“嗯，我也不知道……”玛丽亚垂下头，“也许因为我是圣女吧。”
“是么……”
“但是诺尔，”玛丽亚继续说道，“你还记得那个‘神叛者’的传说吗？”
“……”诺尔突然沉下脸来。
“对不起……我，我并不是觉得你和那个传说有什么关系……”玛丽亚结结巴巴地辩解着，“我只是觉得……那只是个传说而已。”
“是么。”
“是的。对不起，诺尔，我不是有意要讽刺你……”玛丽亚有些难过地看着对方，“我只是想说……昨天晚上，虽然我骗了你，但是……我并不是真的完全一点也不……而且我也知道你很喜欢我……”
“那又怎么样？就算你喜欢我，又能怎么样？”诺尔直视着前方，冷冷地说道，“要知道你是圣女，我们之间是绝没有可能的。上帝已经用我的左翼警告过我了。”
“我……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没有可能……我只是想说……”
“想说什么？”
玛丽亚渐渐攥紧了诺尔的手，“我想说……诺尔，那只不过是个传说而已……请你不要因为那件事情而疏远我，好吗？”
“你在说什么？”
“不是这样的吗？”玛丽亚抬起头望着诺尔，“三年前，你不是因为这件事才离开这里的吗？”
“我……”
“我多少也能理解一点你的心情……可我也不想因为这样就使我们之间的关系越变越差。你知道，我是圣女……所有的人，甚至是亚伦主教都是用那种眼光来看待我，对我毕恭毕敬的，只有你和雷除外……我受不了那样的压力，我承担不了那样的责任，我只是想要大家能够把我当作普通的女孩来看待，和我做个普通的朋友……要是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做这个圣女……而要是连你也疏远我的话，我就只剩雷蒙德一个亲人了……”
“……”
“而且你知道的，那些传说里，每一个圣女最后都是孤独地死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实在害怕那样的结局……”
诺尔望了玛丽亚一眼，淡淡地说道：“好吧，我知道了。”
“……是吗？”
“是的，我答应你……我不知道我们还算不算是亲人，但至少我们会永远是朋友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说话算话。”
“嗯……”玛丽亚终于微笑起来，“谢谢你，诺尔。”
“不客气，这没什么。”诺尔牵着玛丽亚走出长廊，阳光再次温暖地撒在他们身上。几名穿着黑色修女服的白翼少女降落在庭院里，一边聊着什么一边朝着诺尔他们慢慢走来。诺尔一拉玛丽亚的手，两人便让到一旁。那些修女走过诺尔的身边，其中有一个微笑着对两人点点头表示谢意，目光扫过诺尔的脸后便收了回去。不过她很快又回过头来，脸上布满惊讶的表情：
“诺尔！诺尔·莫勒！”
“嗯？”诺尔停下刚要迈出去的步子，“你是？”
“是我啊！”那个修女一脸惊喜地说道，“我是梅布尔！你不认得我了吗？”
“噢！”诺尔笑了起来，“原来是你啊……真的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我很好……不过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还有，这几年你都跑哪里去了？怎么都不回来看看？”
“抱歉啊。这段时间我比较忙……都没空回来看望大家。”
“梅布尔！”其他几个修女对着这里叫道，“我们要先走了。”
“好的！”梅布尔也大声回答道，随即她转过身来，“你看看你……这么久都不来这里，”梅布尔用嗔怪的口吻说道，“我还以为你和雷蒙德都把过去的朋友给忘了呢。”
“呵呵，我怎么会呢……”
梅布尔也笑了笑，将目光移到诺尔身边的女孩身上。她穿着白底镶金的修女服，垂着脑袋，系得整整齐齐的头巾遮住了她的脸。那女孩紧紧地牵着诺尔的手，一副紧张而又害羞的样子。
“这位是？”
“哦，这是……呃……她是……”诺尔吞吞吐吐地说道。
“嗯？噢！”梅布尔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哈哈，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唉，没想到你居然会喜欢上侍女团的人……”
“不，不是那样的，梅布尔……”
“行啦，行啦，什么都不用解释了。真是的，我还以为你会死心塌地跟着玛丽亚殿下，保护她一辈子呢。这样的话不是等于把殿下她完全让给了雷蒙德了吗？”
“不，我……我没……”诺尔哭笑不得。
“算了，反正你这人从小就习惯让着他，这次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呃，其实……”
“其实什么其实啊……我们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样：就算是修士，也有恋爱的权利吧。”说着梅布尔走上前，抓起玛丽亚的手说道，“你好，姐妹。我是梅布尔·米勒（Mabel Miller），是这座福音孤儿院的修女。请问你是？”
“呃，你好。”说着女孩抬起头来，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我……我是玛丽亚·莫勒……是圣女殿的……啊，不对。其实是……”
“不用说了。”诺尔叹了口气，“没人不认识你。”
“殿……殿下？”梅布尔一脸震惊的表情，“您……为什么……”
“唉，其实是……”诺尔试图解释，“其实也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梅布尔呆呆地看了看诺尔，又看了看玛丽亚，再看了看他们俩牵在一起的手。
“梅布尔？你在听我说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殿下！”梅布尔突然鞠了个躬，“抱歉！我刚才不该那样冒犯您，请您原谅！”
“不会的，其实也没什么……”玛丽亚尴尬地笑着。
“那么……那么我告辞了。”
又是一个鞠躬，然后梅布尔飞快地转身跑了。她顿时消失在诺尔与玛丽亚的视线中。
“这……”诺尔骚骚脑袋，“这是什么意思？”
玛丽亚轻叹道：“看来即使在这里，也没有人再把我当作是过去的那个玛丽亚了……”
“你在说什么啊……”
“不是吗？不论在谁的眼中，我都只是圣女而已……没有人会把我当做一个普通的女孩来看待……即使是以前的朋友，也……”
“别说了。”诺尔反过手，将玛丽亚纤细的手掌整个握住，“你还有我呢，还有雷呢……我们会一直是朋友的。”
“嗯，我知道……”玛丽亚幸福地微笑着，“你刚才就已经告诉过我了。”
“是啊。”说着诺尔转过身抬起头，眯着眼睛望了望庭院的对面。在那里有好几幢相连的石楼，它们身上布满了各种形状的伤痕，看上去似乎要比悲怆之城里的其它建筑物还要老上许多。
见诺尔不说话，玛丽亚问道：“怎么了，诺尔？”
“嗯……我们要不要先去拜访一下谁呢？”
“你是说克劳迪娅嬷嬷吗？”
“正是。”诺尔露出怀念的笑容。他伸出一根手指，模仿克劳迪娅的口气说道，“仅此而已！下不为例！”
说着两人面对面地会心一笑。
“那就去找她吧。”接着玛丽亚建议道。
“好的，只是……”诺尔欲言又止。
“怎么？”
“嗯，玛丽亚，你能帮我个忙吗？”
罗杰·布朗抬头看了看阶梯上大教堂那雄伟的大理石拱门，随后又低下头去，从嘴里呼出一大团白雾。十几名圣殿骑士分散着站在他的身后，和他一起默默地等待着什么。圣殿骑士们这样毫无阵型的队列并不说明他们缺乏纪律，反而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警戒的体现。
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从罗杰侧面传来。罗杰扭头望去：他的那个黑眼褐发，穿着白色修女服的妹妹正朝自己这里慢慢降下。她脸上带着担忧的神情，张开翅膀滑翔着落在地面上，接着快步向罗杰走来。罗杰开口问道：
“玛丽亚殿下呢？”
“雷蒙德大人呢？”
罗杰朝大教堂一呶嘴：“在里面呢。”
“是吗。”说着妹妹站了到他身边，“玛丽亚殿下到现在还没有回去……格蕾丝大人已经急得快发疯了，一直在问我到底什么时候骑士团才能找到她。”
“上帝啊，帮帮我们吧……”罗杰叹了口气，“我们也没有办法，就算手上有一百多号人，也不够把悲怆之城的大街小巷都找上一遍……我们只能尽量在街上安插眼线，然后去找那些有可能藏匿她的地方，比如那些小教堂，还有西区的民居……忏悔者教堂也被我们翻了个底朝天，还是雷蒙德大人亲自带人去的。要不是因为手上有执政厅的特令，我们差点就和那些黑翼们打起来了。”
“可是格蕾丝大人说了，要是今天中午之前还没有找到殿下的话，侍女团就要自己采取行动了……”
“那就祈祷我们能及时找到殿下她吧。”
罗杰摇摇脑袋，继续望着大教堂的门口。雷蒙德还是没有出来，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里面做什么。
突然罗杰的眼角似乎瞥到了什么。他转过身子，发现自己的妹妹打了个冷战，接着缩紧了她的双肩。
“冷吗，莎柏琳娜（Sabrina）？”
那女孩点了点头。
罗杰脱下自己的白色长袍，披在了妹妹的身上：“这几天天气一直在变冷呢。要注意多穿点衣服，别着凉了。”
“呵呵，谢谢了。”莎柏琳娜笑了起来。她伸手拉起袍子的一角，在手上搓了搓，随即低声自语道，“要是这长袍是雷蒙德大人的就好了……”
罗杰愣了一下，然后也笑起来，摁了摁莎柏琳娜脑袋上的头巾：“行啦，别那么多要求。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要，我帮你向他要一件就是。”
“别别别！”莎柏琳娜急忙拒绝道，“还是算了……”
“干吗不要？哦，对了，反正等你嫁给他之后，他的衣服也都还得要你来洗来晒来缝来补，自然不会稀罕……呜呜……”
莎柏琳娜急忙伸手捂住了罗杰的嘴：“小声点！要是被别人听到了……”说着她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圣殿骑士们：后者都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当作没看见布朗兄妹的打闹。
罗杰好不容易拉下莎柏琳娜捂着自己嘴巴的手，说道：“好啦好啦，我不说就是了……行了，别闹了。”
突然从阶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罗杰赶忙和莎柏琳娜分开来，直挺挺地站好。很快雷蒙德便出现在他们面前，踩着阶梯慢慢往下走来。
“大人。”罗杰走上一步说道，“很抱歉，我们还没有找到殿下……圣女殿那边也是。”
“是吗。”雷蒙德瞟了莎柏琳娜一眼，“没关系，我大概已经知道她在哪里了。跟我来。”
“是。”罗杰一点头，带上其他的圣殿骑士一起跟着雷蒙德朝阶梯下面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朝莎柏琳娜悄悄地挥了挥手。
莎柏琳娜对他点点头，伫立在原地并目送他们离开，直到那些骑士们穿过大教堂前的广场，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接着她转过身，面朝圣女殿的方向，“呼”地张开了自己的双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