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嘭”地踢开了，哈康宁气势汹汹地冲进办公室，将手重重地拍在木桌上，震得桌上无数或精美或怪异的装饰品都跳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桌对面的奥多斯惊讶地抬起头来，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哦，我的上帝啊！亲爱的兄弟，你到底在……”
“少给我装蒜！”哈康宁的额头上青筋暴露，“我问你玛丽亚殿下的事情！她怎么……怎么会遭遇上那种事情！”
“你是指前天晚上的那件事吗？”
“废话！要不还能有什么事？”
“可这件事情你问我干什么？”奥多斯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玛丽亚殿下是归大教堂那里管理的吧，她的安全问题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当然啦，城里的治安状况差我们也多少推卸不了责任，不过主要责任还是在法庭他们那里嘛，是不是？我们不过是……”
哈康宁忍无可忍地隔着桌子拎住对方的衣领：“别给我转移话题！我问的是诺尔·莫勒！他怎么会犯下这种罪行？这种该死的……肮脏的……”
“哈康宁！”终于亚崔特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屋，汗水沾湿了他的整个额头，“快松手，哈康宁！这件事情和奥多斯没关系。”
“谁说没有关系的！”哈康宁大声地朝对方吼回去，“暗殿的人可是一直由他在指挥着，怎么可能脱得了干系！”
“但我也不会指挥诺尔去做这种事情吧……”奥多斯转着眼珠子辩解道，“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哼……”哈康宁咬住牙，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异而又不甘的吼声，“……谁知道你的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你这家伙从来就是那么狡猾，我怎么知道这会不会又是一个你的圈套？”
亚崔特走上前来，拍了拍哈康宁的肩膀：“别这么说自己的兄弟。奥多斯是很聪明，但他毕竟还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再说了，难道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吗？”
哈康宁又哼了一声，在奥多斯那张满是无辜的脸上扫了几眼之后，“腾”地把手松开了。接着他转过身来，指着亚崔特的胸膛问道：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亚崔特皱皱眉：“这个嘛……我也……”
“这件事谁也不会明白的，”奥多斯突然插话道，他的声音不再带着浮滑，而是变得异常沉冷，“除非我们去问诺尔本人。”
“没错。”亚崔特也点点头，“因为如果真的是他做的，那也只有去问他那动机是什么了。”
“可你们打算怎么问他呢？”哈康宁问道，“直接去找他么？”
“当然不可能。”奥多斯轻轻哼了一声，声言也再次变得懒洋洋的，“你以为那样能问出什么来吗？不旁敲侧击一下……”
“什么？！”这下连亚崔特都吃惊起来了，“你不是说我们等哈康宁一回来就……”
奥多斯慵懒地一笑，然后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扫了一眼亚崔特，又扫了一眼哈康宁，这才慢吞吞地说道：
“别担心，我已经想好办法了。”
在悲怆之城里，大教堂就坐落在城市的中心。而城市也以它为基准，用四条宽阔的大路在城中划分出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不过除了大教堂本身外，还有一座建筑物也矗立在这十字的中央，那就是本身也隶属于大教堂管理的圣女殿。作为悲怆之城中最古老的两座建筑，它们背靠背地紧紧相邻，高耸于双穹上的一白一金两座十字架就如同这座城的标志一般。
而在这两座建筑相交的地方，是一座相当精致华美的园林。按理说它原是大教堂的后花园，但近几任主教都下令打开园林通往后方的大门，允许圣女殿的人自由进出，所以这已经可以说是共属于两座建筑的花园了。
此时，在这座花园里某个角落里，草地上正立着一张乳白色的精巧茶桌和两把椅子。桌子上摆着雕花细瓷的茶壶茶杯，一碟碟精美可口的糕点，以及一本镶着金边的圣经。
而克劳迪娅便坐在这张茶桌前，轻轻将最后一块方糖放进茶杯里，接着又拈起银匙轻轻搅了搅，这才抬起头来问道：
“那么，你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在她对面不远处正立着背对她的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他的头发和他身后垂下的翅膀一般斑白，脸上也带着数道皱纹。虽然早已年长，他却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那人穿着样式简洁的黑色绸缎神父袍，绣满空心符文的白色缎带从颈上垂下，几近着地。他胸前也如同城里的其他人一般，悬挂着一只乳白色的十字架。
那个男人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和蔼的微笑，用柔和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答道：“只是想和你喝喝茶，聊聊天而已。不必那么紧张，我亲爱的克劳迪娅。”
克劳迪娅无声地笑了笑，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她咂咂嘴，放下茶杯后才说道：“知道吗，亚伦，你说的谎话就和你泡的茶一样拙劣。”
被称作“亚伦”的男人并没有生气，脸上的笑容也依旧没变。他伸伸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你瞧，你对我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总是这样看不惯我。”
“一点没错。”
“可是有些事情，我们总得坐下来……”说着亚伦缓缓走到桌前，向后展开自己的翅膀，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好好商量一下，不是吗？”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即使我们之间有些分歧有些偏见——就好像我们现在这样——但碰到问题时，我们还是必须抛弃纷争，互相帮助，把各自的观点都说清楚……”亚伦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如果不说清楚的话，又怎么能够知道相互之间是怎么想的呢？要知道，分歧本身就是由于沟通不畅，不够充分所造成的……”
“你的废话够多了。”克劳迪娅冷冷地打断对方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挑重要的说吧。”
“呵，好吧。”
亚伦望了桌上的茶点一眼。但他似乎对它们并没有什么兴趣，而是缓缓支起了一只胳膊，展开修长的手指撑住自己的脑袋。和蔼的笑容在他的脸上慢慢延展开来：
“今天玛丽亚殿下去找你了，对吧？”
“是啊，怎么？”克劳迪娅冷冷地抬起眼睛，“她来看望我有什么不对的吗？”
“不，没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克劳迪娅的眉毛稍稍皱了起来：“那你问这事干吗？而且，你是怎么知道她去我那里的？”
“这个嘛……”亚伦拉长了声音，将目光偏向一边，“这就有些说来话长了。”
“没关系，反正我现在也没心情喝茶，不妨说来听听。”
“和殿下一起去找你的，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至少我没有看见其他人和她一起来。不过……”克劳迪娅顿了顿，“雷蒙德告诉我，诺尔和她也一起来了。”
“正是如此。”亚伦微笑起来，“正是如此。”
“你什么意思？”
“噢，我的意思很简单。”亚伦屈起支撑自己脑袋的手指，“你难道还没有猜出来吗？玛丽亚之所以会孤身一人，不带任何护卫地来找你，以及雷蒙德会到你的孤儿院里去追捕逃犯，正是因为诺尔就是那个被追捕的人。”
“你说什么？！”
亚伦挥起另一只手，轻轻翻开桌上的圣经。里面夹着一只薄薄的黄金十字架，做工精细，装饰华美，还镶着不少宝石。亚伦拿出十字架，一边翻看圣经一边说道：“你还记得吧，诺尔三年前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这里，到外面去做了个游牧骑兵。”
“这我记得。”克劳迪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他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既然这样，我们不妨假设一下：诺尔在外面也和其他人一样，经受着人类世界里灯红酒绿的考验。只是他还年轻，所以，也许……我是说也许，他的意志还不够坚定……”
“不可能的，诺尔不是那种人。”
“难说呢。”亚伦随手翻到一页，轻声地念了出来，“‘因为有些人偷着进来，就是自古被定受刑罚的，是不虔诚的，将我们神的恩变作放纵情欲的机会……’”
“好吧。”克劳迪娅轻咬下唇，“那又怎样？”
“于是，圣殿骑士团便奉命去追捕他。当然，知道了要追捕的对象之后，骑士团的团长自然会自己接下这个任务，因为对方就是自己一同长大的兄弟。”
“继续。”
“然后呢，诺尔自然不是雷的对手——在圣剑玛修泽拉面前，任何人都没有获胜的机会……哼，也许除了那个魔女莎拉以外……”
“因为雷不会忍心杀了诺尔，所以接着诺尔就被带回到悲怆之城里来了。”克劳迪娅接着对方的话往下说，然后问道，“不过那和他与玛丽亚殿下一起来看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是该被关在监狱里么？”
“那可不一定。”亚伦摇摇头，“你想想看，假如诺尔回到了这里，玛丽亚能不飞奔着去看他一眼么？”
“就算如此，侍女团的团长……我是说格蕾丝。她怎么会让殿下单独去看望一个囚犯呢？”
“但如果有雷蒙德陪伴的话就没什么问题吧。他是个百分百可靠的人，自然能够让格蕾丝放心。”
“好吧。”克劳迪娅点点头，“于是玛丽亚就去看了诺尔……”
“没错。至于接下来的事情……虽然我只是猜测，但是……”亚伦坐直了身子，“也许殿下她真的有感召人心的力量，能够让人迷途知返……毕竟她是圣女，不是么？”
“这个……”克劳迪娅有点不敢相信。
亚伦又翻了一页圣经，念道：“‘有些人你们要从火中抢出来搭救他们。有些人你们要存惧怕的心怜悯他们。’”然后他放下圣经继续说道，“想必殿下她也有这种慈悲心怀吧？更何况诺尔是她的兄弟？”
“好吧。那么然后呢？”
“然后，诺尔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即使忏悔也难逃审判，就向殿下请求，希望能够来看看你。”
“看望我？”克劳迪娅吃惊道，“他又不是犯下什么死罪，为什么要这样请求？难道不能等到刑期结束以后……”
“谁知道呢？”亚伦一摊双手，“也许……他想在你知道他犯下了罪之前，像个常人一样地看看你。”
“可他……”克劳迪娅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要求呢？难道玛丽亚殿下会答应吗？”
“也许玛丽亚会，但也许雷蒙德不会。”
“这是什么意思？”
亚伦偏开自己的视线：“就在雷蒙德去找你之前，他跑来这里对我说——那时他快着急死了——他说他到处都找不到玛丽亚殿下了。”
“怎么会……”
“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就告诉了我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些事情：诺尔被捕，殿下去监狱找他，还有他想去孤儿院看望你的事情……”
克劳迪娅沉默下来，安静地听着对方说着。而亚伦也不紧不缓地继续道：“于是我就问雷，他有没有答应让诺尔去孤儿院找你。他说虽然玛丽亚有帮助诺尔求情，但是他还是没有答应。于是我就猜到，或许是玛丽亚把他偷偷带出了监狱，然后再到孤儿院去找你……这就是雷蒙德会去拜访你的原因。”
“可……为什么？”克劳迪娅相当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他要来看我？为什么他来了又不肯在我面前露面？”
“他为什么要去看你？”亚伦反问一句，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亲爱的克劳迪娅，如果说我能够被称作那三个孩子的父亲的话，那么你就是他们的母亲。”
克劳迪娅紧紧地盯住亚伦，眼里似乎有些许不甘：“只可惜他们居然会有你这样的父亲，亚伦·莫勒（Aaron Mourner）。”
“好吧，随你怎么说。”亚伦将那只黄金十字架夹回圣经里，然后支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而至于为什么他不在你面前出现……这个问题，恐怕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
“为什么？”
“等有一天你能够再见到他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亚伦沿着桌子轻轻踱了几步，他的翅膀在身后轻轻摇晃，“不过话说回来，我亲爱的克劳迪娅，既然诺尔已经堕落了，你就要对他多加小心：这也是我叫你来这里的原因，因为你太善良了……虽然我不知道他犯下了什么罪行，也不知道玛丽亚殿下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但堕落者就是堕落者，我们应该……”
“够了。”克劳迪娅愤怒地打断他的话，“你根本不配做他们的养父，甚至不配关心，不配教育他们的——因为如果你对诺尔还有一点爱心的话，你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只是在担心你而已，我亲爱的克劳迪娅。”亚伦此时已经站在了克劳迪娅的身后。他伸出自己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克劳迪娅的脸颊，“不论如何，我都想要保护你，不愿你有任何一点危险……”
“收起你的鬼话吧。”克劳迪娅再次打断了对方的话。她推开亚伦的手，“腾”地站起身来就走，“谢谢你的茶，因为我已经觉得想吐了。”说着她大步走向花园的出口，身后的一对翅膀就像灰白的披风一样被她拖着向前飘去。
“不客气，”亚伦在她身后回答。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听不出一丝恼怒，“如果有空的话就多回来这里看看吧，安德森神父也会高兴的。”
然而克劳迪娅只是顿了一下脚步，接着就离开了。
斯科特放下手中的书，转过头来朝舷窗外望了望：夕阳的残光不仅像鲜血一样抛洒在外面的云海上，也将机舱里的一切都染得鲜红。他眯起眼睛，注视着这美得让人眩目的景象，轻轻地叹了口气。
“上帝的最后一丝光芒。”兰斯从过道走来，站到他的身边，低下头对他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
“上帝的最后一丝光芒。”兰斯重复了一遍，拿着一罐饮料在他面前坐了下来，使沙发发出一阵沉闷的呻吟，“看到这景象，脑海里就想到这种形容。”
“真够烂的。”
“呵呵，谢谢。”
“不过为什么要起这种名字？听起来就像世界末日一样。”
“因为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兰斯啪地打开饮料，咕嘟嘟地喝了几口，接着说道，“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世界出了什么毛病吗？信仰缺失，战乱不断，灾难常发，简直就像上帝不想再管这一堆乱摊子了一样。”
“也许吧。”斯科特撇了撇嘴，“不过你知道吗兰斯，干我们这一行的，最不能相信的，就是上帝他不存在。”
“一点没错。”
说罢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斯科特带着笑低下头又翻了一页书。一只黄金打造的薄薄的十字架出现在打开的那一页上，那十字架做工精细，装饰华美，还镶着一颗颗红红绿绿的宝石。
“这是什么。”兰斯问道。
“噢？这本书么？”斯科特合上书本露出封面，“圣经。”
“不不，我是说夹在里面的那东西。”
“一只十字架罢了。”说着斯科特把十字架抽了出来，“我拿它来作书签。”
兰斯仔细地观赏着那十字架，颇有些羡慕地说道：“很漂亮的东西嘛，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宝贝？”
“偶然得来的。”斯科特低声答道，把十字架放在书的封面上，“对我没什么大用处，所以我打算送给别人。”
“谁？”
“她。”
说着斯科特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凌音，那个他们带来的女孩此时正坐在空荡荡的机舱的另一头，身上覆着黑色的毛毯，安静地缩在夕阳照不到的角落里沉睡。这架私人飞机里除了飞行员之外就只有他们三个人了，而凌音一上飞机没多久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现在。
“她好像很累。”
“也许吧。”斯科特回过身来摇了摇头，“她早上第一次打开门时脑袋上的那个发型你还记得吗？”
“记得。”兰斯呵呵地笑了起来，“我差点没憋住，特别是她说出那么严肃的话的时候。”
“呵，是啊。任谁碰到那种情况也会睡不好觉的吧。”斯科特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可怜的孩子。”
“……”
“所以我才想到把这个送给她——如果我真的能成功地带她加入的话。”斯科特轻轻摸着黄金十字架上华美的花纹，颇有些悲悯地说，“毕竟这也少不了她的努力，更何况她必须这么痛苦的情况下坚持过来……而对我来说，也只能用这个来作为对她的一点点安慰罢了。”
“你觉得她已经算是通过了测试？”
“不，没有。”斯科特抿嘴笑着，“在她加入我们前，还有更多艰难的考验摆在她面前。只是，比起那些考验来，现实更恐怖。”
“是的，”兰斯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饮料，“你说的没错。”接着他便把目光投向窗外，不再搭话。
于是机舱里再次被两人默契的安静所覆盖。此时窗外的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只有远处的云彩还带着的那一点暗红，以及机翼上一闪一闪的灯光在外面黑暗的世界里静静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