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沾满铁锈的齿轮咬合声,一道亮光从门**了进来,刺得诺尔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努力朝那儿看去,却只能依稀望见一个高大的白翼男人的身影。
“时候到了。”那影子说道。是雷蒙德。
诺尔闭上眼,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笑了笑。他缓缓站起来朝对方走去。扣在他手腕上的符文镣铐叮叮作响。
“救赎也是。”他边走边低声念道。
一阵暖风吹来,扬起了整条走廊里挂在窗上的轻柔纱帐。那纱帐伴随着斜射进来的暖黄色阳光,宛如天使的翅膀一样舞动着,遮住了走廊上人们的视线。
雷蒙德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跟着的是被铐住的诺尔和几名圣殿骑士。雷蒙德不由得不断伸出手去拨开在面前飘扬的纯白帐帘,因为当它们撩过自己的脸庞时那种痒痒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他一直都很不明白,为什么要在仲裁法庭里挂上这种窗帘,看起来简直娘娘腔到家了——他更喜欢光明圣殿里不挂任何窗帘的窗户,干净透亮,随时随地都能看见先祖之墙上放射出的蓝光,时刻提醒着他外面那危险的世界离他们也仅有一墙之隔。
雷蒙德走过一扇窗户时,放缓了脚步。虽然此时还只是下午,但太阳已经渐渐地显露出了疲惫的神色,向地平线倾斜下去。他微微皱眉,开始感到有些担忧——黑夜永远不是他这种光明的信徒所乐于看到的。
然而风停了。
一刹那间,所有的纱帐不再飘扬,而是缓缓地收起了自己的翅膀,就像拉开了舞台上的幕布一般,显出了真正的主角。
玛丽亚——那个女孩,那个光明的化身,就站在他的前面,身着白裙,手握权杖,金翼曳辉,秀眉微蹙,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雷蒙德团长?”
“有什么事?”雷蒙德问道。
玛丽亚斜斜地倚在另一条阴暗的走廊边上,手中握着自己的黄金法杖瑟西雅(Pythia),略带忧愁地望着雷蒙德。阳光昏暗地折射进来,在地上映出她模糊的影子。
“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
“如果是为他求情的话,免谈。”雷蒙德转过身去。
“我知道。”玛丽亚的声音带着点无奈,“我也不是来为他辩护的,因为我知道你现在根本听不进去那些话。”
“既然你知道就好。”
“……”
大概是为对方那短短的沉默感到一丝愧疚,雷蒙德问道:“那你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我只希望你能……”
“什么?”
玛丽亚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只希望你能在法庭上公正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不带个人感情,仅此而已。”
“……”雷蒙德回过头,死死地盯住玛丽亚,“您认为我是个会为了私情而做出有损律法公正的小人吗,玛丽亚殿下?”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雷蒙德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双眼透出愤怒的火焰,“如果您还在为那天晚上我对他的审判结果有什么不满的话,那么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我,圣殿骑士团团长雷蒙德·莫勒,到现在也依旧认为我当时所作的审判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一切证据都极为确凿,犯人也的确罪无可赦,应当被判处死刑!退一步说,就算您对我当时的所作所为有所异议的话,按照规定,您也只能向仲裁法庭对我的行为进行抗议及投诉!再退一步说,追捕及审判堕落者是仲裁法庭与圣殿骑士团的事情,与大教堂及圣女殿没有任何关系,您根本无权在那天晚上干预我的行动!您要是还对我有什么意见的话,就直接去找最高审判长吧!但我可以告诉您:我对当时所作的一切都问心无愧!失陪了,玛丽亚殿下!”
说着雷蒙德转身便走。
“雷!等等!”玛丽亚急忙跟上去,伸手紧紧地抓住了雷蒙德的胳膊,“我求求你,你听我把话说完好吗?我真的对你没有什么意见,我也不是想为诺尔求情……”
“是吗?”雷蒙德停下脚步,回头冷笑一声。
“是的。”玛丽亚轻轻咬住下唇,“雷蒙德,你听我说,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弄清楚那天晚上的事情。如果到时在审判室上我们真的能够确定诺尔就是那个犯人的话……那么他的确……死有余辜……我也没有别的话说了……”
“你是说,那样的话你就不会再插手了?”
玛丽亚点了点头:“但是,我求你答应我:在这件案子上有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疑点,哪怕有任何一丝可疑之处,都不要轻易地让诺尔被定罪……我希望能够拯救他的生命,而不是让他带着冤屈被推入地狱。所以,雷,我求求你:你能不能不再带着对他的怨恨,尽全力地为他辩护呢?我知道我不可能和法官们去讨论什么证据和动机,我对他们也完全不熟悉,所以我只能来求你了……”
雷蒙德的眉毛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可你不是说过了,你确信那个犯人就是他吗?”
“是的,我看清了那人的翅膀,但我决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情。何况我刚才还与他相处了将近一天,但我却感觉他与三年前没有什么不同,更没有伤害我。”玛丽亚激动地挥着手说道,“也许也许这世上还有个有黑白双翼的人,也许这一切只是莎拉向诺尔报复的一个阴谋——毕竟灵魂之窍在她手上。我们不能就这样害了诺尔……”
“可……可我……”雷蒙德叹着气扭开头,他原本想说“可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玷污你的人”,但他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雷!”玛丽亚像是抱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了雷蒙德的胳膊,“求求你!除了你以外,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拜托谁了……我不想就这样让他死去……”
“我不得不说,你有一颗很让人头痛的同情心,殿下。”雷蒙德一摊双手叹了口气,“好吧,我同意。我答应帮你为他辩护。但是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先听我一句话?”
“是什么?”
“不论是把诺尔从我的剑下带走,还是偷偷地离开圣女殿,又或是和他一起在外面过了一个晚上,我明白你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他——至少我希望是这样。但是玛丽亚,我也是你的兄弟啊!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让我有多担忧有多难过吗?”
“我很抱歉……”玛丽亚放开了雷蒙德,她的声音充满无奈与歉意,“我很抱歉,但我不能就这样让诺尔送命。在三年前的那片战场上,我已经看够了痛苦与死亡——甚至是诺尔他自己的。他当时能大难不死也许是上帝的安排。但不论怎样,我欠他一条命,所以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他。”
“甚至他也许就是那个犯人?”
“……那样的话……另当别论……”
“很好,”雷蒙德郑重地点点头,“那么我会尽量帮助你的,玛丽亚。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就算如此,就算我答应你为他辩护,就算那些证据还不够充分,就算诺尔根本是无罪的,可要是法官们最后还是判他死刑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玛丽亚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握紧了手中的圣杖:
“借用你们圣殿骑士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如果有人想要无端端带走我的兄弟,那他们得先问问这把瑟西娅同不同意!”
当玛丽亚走进第三审判室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被告席上的那个孤单背影:诺尔身着脏兮兮的暗殿骑士制服,头发上也沾着不少灰尘,正微微驼着背面向高高的檀木制法官席低头站着。阳光透过画着剑秤纹章的琉璃天窗射在他身上,使他看上去更像是个在审判日时等待宣判的罪人。
玛丽亚突然鼻尖一酸,差点就要为这一幕哭出来,瑟西娅上的乳白宝石也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而昏暗地闪动着。但玛丽亚轻轻咬了咬牙,一挥手,瑟西娅便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不见。
“神器是有灵性的。”身后的雷蒙德看到这一幕,便对玛丽亚这样说道,“玛修泽拉也会在我愤怒的时候爆出雷光。一旦你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神器也将不再听从你的意志。”
“我知道。”玛丽亚头也不回地低声答道,流光一样的金发在她肩上微微抽动。但她只是轻轻抹了抹脸,随即迈步向诺尔走去。
而诺尔像是感应到她的靠近一样,突然转过身来。
“玛丽亚?”他的眉毛轻轻一舒,“你来了啊。”
“是啊。”玛丽亚不自然地笑了笑,“你还好吗?”
“还好。”
“是么……”
“嗯。”诺尔伸出被铐在一起的两只手指了指玛丽亚身后那巨大的审判室大门,“那些圣殿骑士们告诉我在这里等着后,他们就出去了。看来他们是一点也不担心我会不会逃走啊。”
玛丽亚这才发现一整个偌大的审判室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她转过身诧异地问:“这是怎么回事,雷?”
此时雷蒙德正好将大门关上。他一边锁门一边回答道:“警卫工作只需我一个人就够了,其他人我都让他们回圣殿了。毕竟,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不好。”
“原来如此,我差点忘了……”玛丽亚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可是法官们呢?他们去哪里了?”
雷蒙德收起钥匙,向玛丽亚走来:“别着急,他们马上就来。”
仿佛是回应着他的话一般,从玛丽亚身后那高高的法官席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玛丽亚转过身望去,期待着仲裁法官们的出现,但是从那里出现的苍老轮廓却令她与诺尔都大吃一惊。
“亚崔特大人!”
玛丽亚第一个惊叫起来。而年迈的执政官也只是轻轻地朝她点了点头。
“这是……”玛丽亚还没把“怎么回事”给说出来,从亚崔特后面走出来的两个人更让她吃惊不已。
“奥多斯大人?哈康宁大人?”诺尔虽然也相当吃惊,但只是皱了皱眉毛,用低沉的声音问道:“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对方三人并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地坐在了法官席上。自从仲裁法庭建立以来,法官们,或者说当时被称为仲裁者的审判者们就总是三个人一起在审判室里作出判决。虽说这一制度在法官们之间产生不同意见时显得很麻烦,但是为了保证公正的裁决,它还是被一直保持到了现在。
然而现在坐在法官席上的三个人却是三个执政官,这让玛丽亚大惑不解。她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扭头望向身边:雷蒙德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相反,他似乎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理所应当。
“咳咳!”法官席上传来了一阵做作的咳嗽声,然后便是奥多斯那懒懒的声音:“好了,你们俩都冷静一点。”
“可是……”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所以就由我来说明吧。”亚崔特接过话头说道,“你们都知道这次的事件非同寻常,所以我们执政厅才会向仲裁法庭强烈要求,让他们不要插手这次的审判……”
“没有仲裁法官的审判还叫做审判?”诺尔突然冷冷地发问。
“当然,这是特殊情况。”亚崔特并不理会对方的挑衅。他习惯性地十指交叉,然后挡住自己的嘴,“只是我们和他们都认为,不管结果如何,这件事情应该在暗地里不漏风声地秘密解决,否则就是悲怆之城的一大耻辱。而正常的审判肯定无法做到这一点。而且,暗殿骑士团是个特殊的机关,它的前任兼第一任团长更是个特殊的人物。我们自认执政厅在这一方面对这个案件的嫌疑人有着相当的了解。所以我们才劝说那些仲裁法官,让他们把裁决权转让给我们……”说到这儿,亚崔特突然打住了话头。
奥多斯望了亚崔特一眼,继续他的话往下说:“可惜的是,虽然我们费了不少的口舌,但是他们并没有答应。直到对他们允诺了相应的交换条件后,他们才同意转让裁决权,让我们三个人来进行这次的审判。当然,说是审判,但其实只是次调查,毕竟这里的人相互之间都很熟悉。我们用不着理会那些法庭上的繁文缛节,只需要把事情查清楚,这次的所谓审判就算没白费了。”
玛丽亚点点头。她看了看站在被告席上的诺尔,又看了看身边的雷蒙德:这两个人并没有因为执政官们的那一番话而显得轻松多少,但也不像是在紧张,而是保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好像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一样。
于是她想了想又问道:“您刚才说的相应的条件,那是什么?”
“相信我,殿下您不会想知道的。”奥多斯淡淡一笑。然后他收起笑容,身体向前微倾,用难以一闻的明亮嗓音说道,
“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