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尔闭上了眼睛。他能感受到那柄短剑抵在他的胸口上,以及依附在剑上紊乱的混沌魔力。这柄剑的杀伤力并非来源于剑刃,它更像是一把钥匙,被刺中的人身上的所有魔力都会被这柄剑扰乱,失去控制,沿着血管与神经飞奔并相互冲撞,最后使可怜的受害者全身血管爆裂身亡,而死者在死前的痛苦可想而知。诺尔知道接下来自己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但他下定了决心绝不呻吟求饶。他想给自己留下最后一点尊严。
但在黑暗中,他的思想却止不住地飞奔着。在这最后的时刻,他眼前浮现的全是一位少女的身影:微笑的玛丽亚,忧伤的玛丽亚,欢笑的玛丽亚,哭泣的玛丽亚……往事一幕幕地飞逝而去,直到当玛丽亚昏倒在法庭上的那一幕出现时,诺尔的心剧痛起来,一阵莫名的寒流传遍了他全身,激起他难以克制的颤抖。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握紧拳头咬紧牙关,但眼泪还是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原来我不过是个怕死的懦夫,”诺尔这样想,“直到最后,我还是这么不争气……”
然而他听见奥多斯一声轻笑,胸口上的刺痛感倏然消失了,随即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拍在了他的手上。诺尔睁开眼睛,看见那短剑正赫然躺在自己的手心里。
“送给你了。”奥多斯微笑着说道,“作为你通过最后一道测试的礼物。”
诺尔愕然。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对方却突然放他一条生路,还把手中的武器交到他手里,他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意思就是,你通过测试了。”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奥多斯无奈地苦笑,“我的孩子,你还真是不开窍啊……难道你还没明白么?”
“明白什么?”
“刚才我说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即兴演出而已。因为你的所作所为有太多的疑点,所以我想测一下你的态度。”奥多斯偏了偏头,注视着诺尔的双眼说道,“自从你们三个被亚伦主教收养以来,我就一直在关注着你,培养你一步步成为一个暗殿骑士们的合格领导者。老实说,以我对你的了解,我相信你也许会冒犯玛丽亚殿下,但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自相矛盾的事情来迷惑我们。你还没有那种心机。”
“什么自相矛盾的事情?”
奥多斯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然后他微笑起来:“我很想把一切都告诉你,但很可惜,我们没有时间了。忏悔者教堂此时正在遭受围攻,你必须立刻过去帮你的骑士团脱离险境。”
“但我以为……你刚才是在骗我的?”
“一半是骗你的。”奥多斯加快语速说道,“另一半是真话,因为想让你相信我的假话。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确实可以靠我刚才说的方法救你自己一命。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去试试看。”
“……”诺尔无言地看着对方,这位古怪的执政官让他哭笑不得。明明刚才还咬牙切齿地说自己有多么痛恨诺尔,然后又反过来告诉他刚才那些不过是假话。到底他说的哪些才是真的?这是否又是一个引诱他上当的陷阱?
“我不明白,大人……”诺尔憋了好半天才这么说道,“那也就是说,我不是犯人了?”
“不。因为你在法庭上已经供认了自己的罪行,所以我们仍然会把你当做罪犯进行处理。”奥多斯的声音变得沉稳下来,“我虽然相信着你,不过有些事情,你知道,仍然是无法逃避的——更何况我们确实需要一个背负罪名的人。但是,如果愿意的话,你还是可以回去拯救你的骑士团。”
诺尔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短剑。那剑尽管被装饰华丽至极,又暗藏着令人丧胆的威力,但倘若那剑知道自己其实只是件谎言的道具的话,这剑会不会也觉得哭笑不得呢?诺尔失落地问道:“拯救他们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能够拯救我吗?”
“你听说过那个叫肯尼迪的人类说过的一句话吗?‘不要问国家能为你做什么,问一问你能为国家做什么。’这句话很适合现在的你。约书亚牺牲自己,只为了让你能再次领导暗殿骑士团……”
“他要的是‘拯救’,但我现在自身难保。”
“没错。虽然他失败了,但你至少可以把握这次的机会,保护他们所有人的生命。为了你死去的副官,你总该付出点什么来补偿他。”
但诺尔仍旧摇了摇头:“我还是找不到继续活着的理由。”
“是吗?”奥多斯饶有兴致地看着诺尔的双眼,“那你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流泪?你怕死吗?”
“我……我不知道。”
“如果你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的话,你才会在临死前心有不甘。”奥多斯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也许你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留恋什么,不如用你的余生去找出答案来?”
诺尔盯着对方的脸,沉吟半晌之后,终于低沉地回答:“好吧,我知道了。我答应你们的要求。只是我还有一个条件。”
“说吧,我会考虑看看的。”
“如果我成功说服暗殿骑士团投降,你们什么时候送我离开这里?”
“大概明天早上。”奥多斯坦白道,“我们承担不起你继续留在这里的风险。”
“那么,在我出发之前,请让我见一面玛丽亚。”
奥多斯微微吃了一惊,继而沉默下来。他不是不能理解诺尔的想法与感受,不过他担心玛丽亚受不了再次见到诺尔的打击,从而给她带来第二次的伤害。但思索再三之后,他竟微微一笑道:
“嗯……这样看来,我们大概已经知道你到底在留恋什么了。”
“也许吧……那么,能办到吗?”
“我只能说:我会替你向她说明你的请求的。除此之外,我也不能保证什么。”
“足够了。”诺尔点点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这次是不是又在骗我?你真的相信我吗,大人?相信的又是哪一点呢?”
奥多斯歪着头,露出了一个斜斜的笑容:“很好,你学会怀疑了。不过很抱歉,这些事情你也得自己去弄清楚。”
“好吧。”诺尔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么,就带我最后回忏悔圣殿最后忏悔一次吧。”
悲怆之城西区,忏悔者教堂。
这座教堂在夜空下就如同一头漆黑的野兽,与周围其它粉刷得雪白的建筑物格格不入,但现在这头野兽已经被银色的洪流包围住了。数不清的白翼士兵手持武器与火炬,将整个教堂围了个密不透风,连附近的建筑顶部都站满了弓箭手。似乎是被这样的阵势给镇住了,教堂里的人将大门紧紧关上,窗里更是一点灯光都没有。不论教堂内外都是一片死寂,唯有燃烧的火炬在噼啪作响,周围的平民也畏惧于这种一触即发的对峙场面而躲得老远。
一名白翼军官从士兵们中间走了出来,看样子似乎是名军官。他大步走到教堂门口的阶梯下,扯开喉咙喊道:“忏悔圣殿骑士团的异端们,你们给我听好了!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立刻向我们第八圣翼军团投降,否则你们全体就将被当做叛乱者处置!你们,与这整座藏污纳垢的建筑,将会在我们净化的火焰中,彻底化为灰烬!”
说完,他得意洋洋地微笑起来。在这座城中,第八圣翼军团的大名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他们狂热信奉上帝的程度甚至超出了强大的圣殿骑士团,任何落在他们手中的异端都逃不过火刑的惩罚,街上的平民只要看到他们的制服就会害怕得瑟瑟发抖。而在与他们“圣洁的兄弟”第七十七圣翼军团联盟之后,甚至连执政厅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因为不论谁否认或反抗他们,就是在与至高无上的上帝做对。
于是这名坚信着主的荣光的军官认为,教堂里的人只要一听到第八圣翼军团的大名,立刻会吓得浑身发抖,屎尿齐流。过不了五分钟,那群异端就会颤颤巍巍地打开门出来投降,然后一个个被绑上火刑柱烧成灰。于是歼灭了叛乱的忏悔圣殿骑士团的这一事迹,将在第八圣翼军团的历史上再添下光辉的一笔。而他,正好就是那一笔的开头。这对一名忠实的信徒来说,是多大的光荣啊。想到这里,那名军官笑得更开心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教堂的大门便缓缓地开了一条缝。一个全身都裹在黑色长袍里的人走了出来。看那人娇小窈窕的身材,八成是一个少女。白翼军官知道,暗殿骑士团里有不少打杂的黑翼修女。也许暗殿骑士们想先派一个替死鬼出来打探情况?那个军官冷笑起来: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不能吓到这个女孩。
“他们是派你来谈条件的吗?那就过来吧!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军官向那女孩高声说道。
然而似乎对方并不理会他。那女孩缓缓走出大门,直直地站在阶梯上。她长袍上的兜帽深深地掩盖住了她的脸,即使是站在台阶下的士兵们往上看去也只能看见她抿紧的苍白嘴唇。那个女孩大概是在害怕吧,军官心想。于是他用更柔和的声音劝说道:
“来,下来吧,到我这里来。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我保证。”
那个女孩果真一步步地步下台阶,向那军官走去。她每跨一步,就念一句祷词,虽然她声音不大,但是不停重复的语句让在场的士兵们也能听清一二:
“……则乞汝恕吾等罪人……赐吾救赎,重归天堂……创世之主,万圣之父……阿门……”
那白翼军官听到了,心中暗笑,但脸上却装着一副悲悯的神情,迎着少女走上前说道:“是啊,你能知道自己的罪过就好。只要你肯忏悔,主又何尝不能宽恕你呢?”
那个少女已经走到了最后几步台阶上,但一听到对方这样说,反而停下了脚步。只见她的嘴角微微一斜,反问道:“这位大人,您可知道这段祷词是为何而作的吗?”
“不是你们黑翼的忏悔祷告么?”
“忏悔么……呵呵,好答案,可惜还是错了。”少女掀开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明媚秀雅的脸。她通红的眼睛与苍白的微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黑翼只有在临死时才会念这样的祷词,因为它短到足以在你断气前把它念完。”
说完她猛地从长袍中抽出一把匕首,面对着无数白翼士兵,悲鸣道:
“那么便在此地忏悔吧,白翼们!为了你们曾屠杀的无数黑翼,为了被你们残害的诺尔团长与约书亚团长!在这座教堂前,忏悔吧!”
“什……?诺尔?”
那军官畏惧地后退了一步,然而那女孩已经扬起黑色的双翼,挥舞着手中的剑飞身向军官扑去。与此同时,她身后的教堂里传来震天的喊杀声。被称作忏悔圣殿骑士的黑翼们展开双翼,挥起武器,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犹如一股漆黑的潮水一般扑向银白色的海洋。
尽管那女孩的突袭让白翼士兵们措手不及,但那领头的军官也不是等闲之人。他迅速地召唤出自己的佩剑,格挡下黑翼女孩的那全力一击。幸好女孩只是个普通的修女,要挡下她的攻击并不困难。但当他看见从教堂大门里冲出来的暗殿骑士时,他立刻向身后还在发愣的士兵们大喊着命令道:
“防御阵列!防御阵列!抓紧枪!握紧剑!反击!反击!”
他知道在这种混战中,布置在四周高处的弓箭手是根本无法射击的。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与自己周围的士兵们了。
于此同时,女孩的攻击变得更加猛烈了。尽管她手中的短剑挥舞得毫无章法可言,但那种不要性命的进攻方式让军官不由得一步步向后退去。他一边格挡着对方的进攻一边稳了稳心神。看到女孩的攻击满是破绽,他利用自己武器的重量优势,格开女孩的匕首,然后握紧长剑大力扫去,试图将对方逼退。
噗嚓一声,长剑重重地砍在女孩的左臂上。原来那女孩并没有闪避军官的攻击,而是直接伸出左臂挡了下来。军官被这样拼命的行为几乎吓破了胆,他扔掉手里的剑,鼓起翅膀向后飞速后退。但那女孩胳膊上还嵌着军官的剑,就挥舞着武器又冲了上来,匕首直指他的心房。几乎是避无可避,那军官只好伸出手去,牢牢地扣住女孩的右腕,同时拔出她左臂上的长剑,全力朝女孩的头上劈下。
被扣住手腕的女孩也无法完全闪避开来,只能向旁边微微一侧身体。于是长剑从上而下,直接把她的整条左臂砍了下来,要是她闪得再慢些,恐怕连左翼也会被一并砍掉。
女孩痛得大声嚎叫起来。她咬着牙,飞快地翻转手中的匕首,朝军官扣住自己的胳膊狠命刺下。但没想到那军官反应比她还快,手一松脚一蹬,把她踢飞了出去。已经失去一条臂膀的女孩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想要爬起来却没能成功。而对她仍心有余悸的军官则飞快上前,趁她无法动弹的时候,又是一剑重重劈下。
一声喀喇的脆响,女孩的黑色翅膀也被卸下一只来。她就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野兽一样在地上痛苦地弓起背,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然后她扔掉了匕首,用仅有的一只手向教堂的阶梯爬去,并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军官环顾四周:虽然暗殿骑士们倾巢而出,不过他们本来就不擅长大规模作战,再加上人数比白翼士兵少得多,他们已经完全陷入了自顾不暇的苦战。但暗殿骑士们敢于反抗白翼,这一点就足够让他恼羞成怒了。于是军官收回自己的目光,只是盯着地上正缓慢爬着逃向忏悔者教堂的女孩。看着她,军官的脸上浮现出了扭曲的笑容。
他缓缓走到女孩的身后,挥起手中的武器,一剑剑地朝地上女孩的双腿斩去,同时大声斥道:“死吧,异端!死吧,渣滓!死吧……你这污秽的蛆虫,恶毒的蛇!竟敢质疑天父的神权?那就让你们像蛆虫和蛇一样,在这地上爬行,吃那地上的尘土!以主的名义,我要烧尽你这肮脏的躯壳!面对上帝的怒火吧!天谴的时刻到来了!”
伴随着军官的怒斥的,则是女孩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她的右大腿被连骨带肉地整齐切下,左腿则被砍得血肉模糊。她趴在地板上,再也无法动弹,只能无力地哭叫着。军官连斩了十几剑,每一剑都穿透女孩的双腿砍到地上,直砍得军官的胳膊发麻。见到女孩已经无力挣扎,军官一脚将她踢得翻了个身,然后挥剑立在她的胸口上,喘息着问道:
“准备好忏悔了吗,异端?”
那女孩痛得叫不出声来,只是咬住自己的嘴唇,眼泪和血与灰尘混杂在一起,涂满了她的整张脸。
“向我忏悔,魔女!”军官愤怒地大吼着,“不然我把你另一只胳膊也斩下来!”
女孩终于从剧痛的折磨中缓出一口气,她咬住牙低声说道:“就算把我全部的肢体和翅膀都砍掉,你能得到的也只有我的辱骂!你这只会虐待女人的废物!”
军官愣了愣,暴怒霎时在他的脸上蔓延开来。他想也不想,挥起佩剑就向女孩的脑袋斩去。
叮铛一声,他的眼前忽地一花,一团黑影突然出现在女孩的身上,而他的佩剑则歪歪地砍在一旁的地上。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从黑影中突然伸出一只拳头,狠狠地砸在他的右脸上,把他打得飞了出去。
黑影站了起来,向前跨出一步,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住手!全部都给我住手!”
然而白翼与黑翼们已经打成了一团,根本没人理他。于是黑影掀开罩在头上的兜帽,用更大的声音吼道:“我是忏悔圣殿骑士团团长诺尔·莫勒!我命令你们所有人立刻住手!”
搏斗声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身边的人们纷纷向他投来震惊的目光,因为暗殿骑士们都知道,在今天下午,诺尔,他们的前任团长已经被处决了。而让白翼们惊讶的是,他们知道诺尔在三年前就离开了悲怆之城,之后一直由约书亚——也就是今天下午突然闯入仲裁法庭并因此而被“拘捕”的黑翼——代理团长一职,这也是他们所知道的忏悔圣殿骑士团反叛的理由。所以谁都没有料到,诺尔竟然会在这一刻突然出现在这里。
诺尔环顾四周,他的目光极为冷厉,让所有与他对视的人,甚至那些熟悉他的暗殿骑士们都不寒而栗。直到确认所有人都已经停止了战斗,诺尔这才俯下身来,伸出手轻轻扶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康妮的头。他看着已经不成人形的女孩,使劲抿了抿嘴,然后勉强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柔声说道:
“康妮·佛林特……对不起……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