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音提着自己的行李箱，亦步亦趋地走下那架坐了不知多久的小型飞机的舷梯，像一只初次步入巨大客厅的小猫一样谨慎地环顾四周。毫无疑问她现在已身在美国了，因为四周的人，不管是在地面上等待着的斯科特与兰斯二人，还是走在她身后的机组成员，又或是在飞机旁忙碌着的地勤人员，全都明显地和她不是同一类人种。
不过旁人似乎没有在意她的肤色与相貌，只有斯科特微笑着朝她勾了勾手，于是凌音快步走到他的身旁。斯科特对凌音张了张嘴，但一架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的客机盖过了他的声音，凌音只能从他的口型大致猜测对方说了些什么：
“凌小姐，欢迎来美国。”
“谢谢你，库珀先生。”她也大声回应道。
凌音走到斯科特的身边,然后两人肩并肩地向前走去，只可惜他们身高与年龄差距太大，看起来既不像情侣也不像兄妹，顶多只能算养父女。他们身后的兰斯依旧板着脸，一路上他从来没有对凌音说过一句话。
“我以为你对美国没有这么陌生的。”斯科特低下头对凌音说，“没想到你居然在下飞机的时候还犹豫了那么久。”
凌音只是无言地笑了笑。
“怎么了？你不是以前来过美国么？”
“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是在我母亲去世之前。那时候我还是个两三岁的小孩，被我父亲带到这里来旅游，所以没留下什么印象。而且在那之后我也没有来过这里。”
“那么你这次有足够的时间来了解这里，‘自由的土地，勇者的故乡’。”
“你是共和党人士？还是民主党的？”
“哈！都不是，我对政治没兴趣。”
“那你喜欢什么呢？”
“宗教，我以前对基督教与伊斯兰教都有点研究，这也是我会得到这份工作的原因。”
说着他们走到了一辆停在跑道旁的银色汽车前面。出乎凌音的意料，这竟然是一辆流线型的豪华敞篷跑车。尽管凌音不知道这辆车的型号，不过却能确定它价格不菲，因为它的车头上有个圆形环绕着的三叉星……那是辆奔驰。
“上来吧。”
兰斯终于说了一句话，虽然不知道是对谁说的，接着他就坐在了驾驶座上。斯科特也拉开车门，帮凌音把行李放到后座后，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凌音迟疑着坐上了车。很显然她没有料到斯科特他们竟然会开这样张扬的车，因为从她在好莱坞电影中得到的经验来看，像斯科特这种情报人员一般都是开着黑色的小轿车来避免引起他人注意的。
“不……也许是007那种类型的特工？”凌音这样想着，禁不住笑了起来。她很喜欢父亲留在家里的那些老电影，于是她试图把斯科特与布鲁斯南那样的帅哥联系在一起，但她失败了。
“坐好了吗？”斯科特从副驾驶座上回过头来，“这宝贝儿开起来可是很冲的。”
“这车有那么快吗？”凌音系好了安全带，担心地问。
“不，我说的不是车。”斯科特笑着拍了拍身边搭档的肩膀，“我说的是司机。”
哼地一声，兰斯飞快地挥手挂上一档，松开离合器，用力踩下油门。霎时，只听得轮胎与凌音一同惨叫起来。
当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凌音才有力气去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他们的车正停在一条小公路上，四周全是黑漆漆的森林。凌音很想吐，她已经没有心情去想为什么车会停在这种地方了。不幸的是，坐在前座的那两人还很悠闲地一边抽烟一边说着难听的话：
“兰斯。”
“什么？”
“你今天开车的状态不佳呢。”
“是吗？”
“比平常慢了5分钟吧。”
“那是因为后面还坐着一个小女孩。”
“原来如此。”
斯科特转过身来，喷了凌音一脸的二手烟：“感觉怎么样？”
“糟透了。”凌音压着不断翻滚的呕吐感回答道。
“没关系，一会儿就好。”说着斯科特随手将烟头弹飞，然后打开车门，将凌音扶下了车。他提着行李搀着凌音沿公路走了几步，回头对兰斯挥了挥手。于是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再度响起，伴随着跑车一路远去。
“我们要去哪儿？”凌音强打起精神问。她突然有些害怕，他们正处在一大片森林中，这四周连一盏灯都没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去我住的地方，”斯科特一手拿出一只小手电，一手拉着凌音离开公路，向森林深处走去，“来吧，走几步就到了。”
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大概走了五分钟后，凌音看到了一间被树木环绕着的小屋。她顿时松了口气，胃里翻涌着的感觉也不那么强烈了。她打趣道：
“我猜你每天上班一定很辛苦。”
“呵，我只是偶尔才在这里住，比如休假的时候。”
“那倒是不错的选择，这种地方很清幽呢。”
“没错，”黑暗之中，凌音感觉斯科特似乎叹了口气，“只可惜UNAC给的休假太少了。”
他们走到小屋前，凌音这才发现这间屋子比她原先看起来的要大许多，风格也更现代，像是栋别墅。
“这就你一个人住？”
“当然。我还没结婚，也没女朋友。”
“这样的房子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UNAC的工资可不少，毕竟各国政府都在我们组织上花了大钱的。”说着斯科特推开了屋子的门，“进来吧。”
他打开灯，亮黄色的灯光顿时洒满了整间屋子。凌音环顾四周，她能从屋内散乱的家具与摆设上看出，主人是个闲散随意的人。
“我很久没来这儿了。”他边说边脱下大衣，随手扔在沙发上，“因为从这里去UNAC总部不太方便，所以我一般都住在总部的职员宿舍里。”
斯科特转身，发现凌音还怯生生地拎着行李箱伫立在门旁，便朝她挥了挥手：“别那么拘束，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吧。”
“谢谢。”
“那个，因为我还没把你的事情上报给总部，所以我不能让你住在那儿，这两天就先在这里将就一下吧。一楼有客房，你可以睡那儿……还有卫生间在……”
斯科特带着凌音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絮絮叨叨地把每个房间都给她介绍了一遍，活像个烦人的房地产中介。凌音发觉，这个人一旦脱离了工作的话题，就变得婆婆妈妈的，与她那常年不回家，更对女儿不闻不问的父亲有天壤之别。
“……总之，大致就是这样了，”当他们把地下室也参观了一边后，斯科特这样说道，“今天走了这么远的路，我想你也累了。去洗个澡，早点休息，明早九点兰斯就会来这儿带我们去UNAC总部的。”
“好。”凌音转身要走。
“等等。”斯科特又叫住她，“那个……换洗的衣服有带吗？内衣裤呢？袜子呢？冬天很冷，特别是这里的晚上……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借你一些厚衣服……”
“谢谢，不用了。”凌音微笑着回答，“我都带着呢。”
“嗯，是的，是个不错的女孩，挺懂礼貌的。”斯科特用脑袋夹着手机，手上则在拆着自己的佩枪，“不，不是那样……她叫凌音……嗯？这个，用意大利语不太好表达……就是‘在声音之上’的意思吧。”
房间的门被轻轻敲了三下。斯科特放下手里的枪管，朝门口走去：“呃，我还有些别的事情，今天就这样吧。嗯嗯，以后再聊，addio amico。”
他挂断电话，打开房门，站在门外的是穿着睡衣的凌音。一股淡淡的沐浴液香味也同时飘进房间里来。
“凌小姐？怎么了，衣服不够吗？是不是觉得冷了？”
“不，倒不是……”凌音踌躇着回答，“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可以吗，库珀先生？”
斯科特看了看手表：“可是，已经这么晚了。明早我们还要早起的。”
“只聊一会儿，就一会儿。”
“嗯……”斯科特回头看了看桌上那把已经成了一堆零件的92F，耸耸肩道，“好吧，管它那么多干吗。进来吧。”
凌音跟着他走进房间，她穿着一双过大的拖鞋，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板。与客厅不同，斯科特的房间很空荡，只有一张床，一张木桌，一把椅子和一个大衣柜。凌音注意到摆放在桌上的手枪和工具，她有些好奇，但却不敢多问。
“来，坐这儿。”斯科特拉出椅子，自己则坐在了床上，“睡不着吗？”
“库珀先生，你在UNAC工作多久了？”
“嗯，好久了。让我想想……应该有七年了吧……为什么问这个？”
“那你对UNAC应该有比较深入的了解了吧？”
“算是吧。”
“你能不能告诉我……”凌音犹豫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在这个组织里工作的人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呢？”
斯科特笑了起来：“这要我怎么说？再说了，这些职员的详细情况都是机密，我不能告诉你的。”
“那么，他们都是……好人吗？”
斯科特止住笑：“嗯，我觉得是。”
“可是为什么……”
斯科特伸出根手指，打断凌音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现在我还不能回答你。这个答案，必须由你自己在UNAC里慢慢找出来。”
“是吗……”
“我唯一能说的就是：”斯科特吸了口气，缓缓说道，“信仰和现实是两码事。不少人每天都诚心向上帝祈祷，周末都去教堂做礼拜，但他们就事事都照着耶稣基督所说的去做吗？在你们国家，不也是有‘酒肉和尚’这种说法吗？”
“是……可是……”
“UNAC并不是由一群疯狂的科学家和异教徒们组成的组织。相反，我们有许多信奉基督教的职员，他们也毫无疑问是非常虔诚的信徒。但信归信，在现实中，他们仍然坚持着自己对那些天使们的调查与战斗。为什么？说穿了，其实世界上的所有宗教所信奉的那些神灵，只是美好事物的化身。我们信奉的其实是善意与美德，以及冥冥之中引导我们的那种神秘。但现实中的天使并没有在我们面前展现出这些，所以，我们会和他们战斗。”
凌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听过小红帽的故事吧：谁知道在那美丽的衣服下藏着的是慈祥的外婆还是凶残的狼呢？许多人只是流于表面，就像小红帽一样容易上当。所以才需要UNAC这样的猎人。”斯科特又笑了起来，“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到底那些天使们在打什么主意。如果有一天我们发现他们其实也对人类抱有善意的话，那么UNAC就会是个和平大使。不然，我们就会是毁灭他们的武器。”
“我想我大概懂了……”
斯科特微笑着安慰对方道：“所以你不用太担心，UNAC里也都是和我一样的普通人，没什么特别的。等你明天到了那儿就会相信我说的了。”
“我相信，”凌音点头说道，“我只是想到今后都要在UNAC里……生活，所以有些忧虑。”
“没关系，不管出什么事，我都会尽量帮助你的。既然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我就会负起照顾你的责任的。”
“谢谢你，库珀先生，真的很感谢你。”说着凌音站起来，向对方微微点头。
“那么早点去睡吧，别忘了刷牙。”
凌音笑了。她觉得斯科特真的很婆婆妈妈，但她并不讨厌这一点：“好的，那么晚安。”
“是吗？原来你有这种爱好啊？”
坐在梳妆台前的女人穿着长长的黑色礼服，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拿着口红，在镜子上缓缓画着什么。她看起来似乎相当疲倦，打着哈欠又继续对听筒说道：
“那么，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她叫Ling Yin。”电话那头回答道。
“别跟我说中文好吗？Ling Yin是什么意思？”
“嗯？这个，用意大利语不太好表达。”
女人叹了口气，继续画着那奇怪的画：“你总能大概形容一下吧。”
“就是‘在声音之上’的意思吧。”对方也听起来颇为无奈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女人咯咯地笑起来。她笑的时候就像天真无邪的少女一样清新甜美，尽管她比少女更加成熟迷人，“在声音之上？有什么东西会在声音之上？比声音更高的……”
对方突然急急忙忙地打断了她的话：“呃，我还有些别的事情，今天就这样吧。”
“唉……好吧。只是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别对那个小女孩乱来哦。”
“嗯嗯，以后再聊，addio amico。”
“Bye~”
女人挂掉了电话，然后在镜子上用口红最后补了几笔。那图型看起来似乎是个中间有着奇怪符号的倒五芒星。
“这样就可以了吧。”女人自言自语着站起来。她转身走向身后的床，那里正躺着一个呼呼大睡的赤裸裸的男人，旁边则是几件堆得乱七八糟的黑色衣服，和一根金色的十字架项链。
“不好意思，我也得走了。”虽然明知对方听不见，但女人还是这样说着，“虽然和你玩得很开心，不过我还有别的事情。那么……”
她拿起口红，往唇上轻轻一抹，继而低下身，在男人的胸前留下一个吻痕。
“就算是我的临别礼物吧……别想我哦，神父先生。祝你和你的同事们玩得开心~”
她嫣然一笑，走向房间另一头的阳台。当她打开门时，外面凛冽的寒风混合着苍凉的夜色瞬时灌了进来。但她似乎毫不在意自己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晚礼服，而是挥手从腕上戴着的手链里拉出一根钢丝，钩在了阳台的栏杆上，继而利落地翻身跳了出去。
靠着那只手链，她安全地降到了地面上。夜色犹如墨汁一般浓重，街道上也冷清极了，没有任何人来往，只有一辆黑轿车孤零零地停在路旁，散发着落寞的气息。女人走过去，随手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欢迎回来，小姐。”她刚坐稳，司机便转头向她问好，“情况怎么样。”
“没问题，我们回去吧。”
“好。”
司机发动了车子，开着它沿着在狭窄古朴的街道上缓缓行驶着。后座上的女人远远地瞟了一眼前座仪表盘里的电子钟，上面显示着“04：14”。女人无声地打了个哈欠，一手支着脑袋，将视线投向窗外的夜景。在远处的高地那儿，耸立着连绵不觉的城墙，宛若一座巨大的堡垒一般。在那城墙之后，便是这世上最小的国家，天主教的中心，梵蒂冈城。
看着这样的景色，女人不禁微微笑了起来。她知道，刚才她在房间里迷倒的那个男人，明天就会因她所布置的一切而在那座城里引发一场不小的地震。
突然，司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小姐，今天‘蛇’又送来了一封信。”
“又是他？”女人轻轻哼了一声，“他还真是心急呢。信在哪儿？”
“就在后座中间的夹层里。”
女人依言从后座的储物夹层里拿出一封白信笺，打开来并飞快地扫了几眼。看完之后，她又哼了一声。
“怎么了，小姐？”
女人并不说话，而是气鼓鼓地把信纸放回信封里，然后揉成一团。
“小姐，出什么事了吗？”
“简直是耻辱！”女人不知在对谁发火，愤怒地说道，“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也要我们去查？”
“‘蛇’又叫我们做什么？”
女人随手将那团纸扔在座位上：“信里说，‘城’里出事了。前天晚上，有个神经不正常的家伙对‘鸢尾’乱来，结果被逮住了，判了重刑。”
“乱来？怎么乱来呢？”
“不知道，信里没说清楚。”女人重重地叹着气，“所以，‘蛇’就要我们去调查这家伙以前受了什么影响，以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司机也叹了口气：“原来道德风气问题也要我们去查吗？再说了，这不是‘城’里发生的案件吗？要我们从何查起？”
“不，这个犯人是‘牧人’。而且我想你有听说过他的传说……”
“嗯？”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竟然回过头看了女人一眼，“您说的是谁？”
“诺尔·莫勒。”女人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三年前，那个被‘月’刺中却没死的家伙。”
“那叫传说？”司机笑起来，“小姐，那可是神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