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好衣服后,莎柏林娜拿起梳子,照着镜子又一次梳起了她的褐色头发。她的头发越来越长了,已经长到了背心,但她总喜欢把它们盘起来藏在头巾下,曾经有人问她既然不想把头发给别人看见,为什么还要留这么长。对此,她只是笑笑不回答。
她放下梳子,仔细地把头发盘好,戴上头巾,这才向房门走去。今天的天气比昨天更冷,太阳躲在浓厚乌云后面,完全不出来。她在修女服里面穿上哥哥给她买的厚羊毛衣,才感觉暖和了些。
“要是有双手套就好了。”她自言自语着,朝手掌里呵了口气,才伸手去拉冰凉的门把手。
她并不是没钱去买手套。尽管她只在侍女团里担任一个小小的职位,但薪水也比普通的悲怆之城市民高出不少了。她喜欢尽可能地省下每一分钱,所以现在她已有不小的一笔存款了。至于要用这笔钱做什么,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
莎柏林娜走出自己的房间,顺着阴暗的走廊向圣女殿西侧的食堂走去。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现在还不到早上六点,走廊上依旧阴沉沉静悄悄的。但今早她必须到厨房帮忙,否则万一被严格的格蕾丝发现她偷懒的话,她这个月的薪水很可能就会少一半。
忽然她发现在前方不远处,有个女孩正立在窗户旁,向外望着。只是冰凉的晨风不断地卷起雪白的纱帘,让她看不清那人的样子。
莎柏林娜走过去,绕到那个女孩身后才吃惊地发现,在这寒风中,那人身上只穿着一条薄薄的白色睡裙。她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等对方转过身来时,她更加惊讶了:
“玛丽亚殿下?您在这里做什么?”
玛丽亚似乎刚刚哭过,眼睛又红又肿,一头原本如水般柔滑的金发也毛毛糙糙地铺在肩上。玛丽亚无声地摇了摇头,并不回答莎柏林娜的问题,然后又转向窗户,向外面的街道望去。
“您在看什么?”
“……”玛丽亚依旧一言不发。
“殿下,您这样会感冒的。”莎柏林娜挽住玛丽亚的胳膊,“快回您的房间吧。”
“别……”玛丽亚又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重重的鼻音,“别管我。”
“可是……”
“我没事,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莎柏林娜愣了半晌,又拉了拉对方的手:“但是殿下……您这样下去会生病的。侍女团的任务就是要保护您,您这样会让我很为难的。”
玛丽亚似乎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直愣愣地盯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莎柏林娜又问道:
“殿下?”
“你……叫莎柏林娜·布朗,是吗?”玛丽亚突然这样反问。
“是的。”莎柏林娜吃了一惊,她没想到玛丽亚竟会记得她的名字,因为侍女团有两百多个修女,更何况以前她和玛丽亚几乎没说过话。
“你哥哥,是不是叫做罗杰·布朗?”
“是的,殿下。”这下莎柏林娜更吃惊了。
“他是圣殿骑士团的副团长,对吧。”
“是这样,殿下。”
“那么……我……”玛丽亚转过身来,“我希望你能把……这个,转交给圣殿骑士团的团长……雷蒙德的手里。”
莎柏林娜感觉自己手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那是一封白色的信,信封上什么都没写。
顿时,她明白了些什么。她想笑,但是又不敢当着玛丽亚的面笑出来。她想要拒绝,但又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只好这样回答:“可是我……还要赶到厨房去帮忙……”
“没关系,你去吧。”玛丽亚打断她的话,“我会向格蕾丝说明情况的。”
莎柏林娜叹了口气,无奈地点点头。她将信收进怀里,然后朝玛丽亚微微一躬,转身走向走廊尽头。
诺尔在黑暗中安静地坐着。
他坐在床上,身上裹着薄薄的毛毯。他睁大了双眼,但能看见的只有一片漆黑。他已经这样坐了整整一夜。诺尔并非没有尝试过躺下来睡觉,但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张张的面孔:
凌音失神的脸。
约书亚微笑的脸。
康妮垂死的脸。
玛丽亚哭泣的脸。
而且他们全都紧紧盯着诺尔。
他睡不着,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只能从床上坐起来,睁大眼睛,用无尽的黑暗驱散眼前的幻觉。
外头传来一阵响动。接着,在黑暗中出现了一扇冷白色的门。
“没有睡吗?”雷蒙德的声音从那儿传来。这并不是幻觉。
诺尔没有回答他,只是走下了床。
“快点换衣服,然后出来吃早饭。我们还要赶路。”雷蒙德走进房间,他身上穿着整洁的圣殿骑士制服,腰间露出玛修泽拉乳白色的剑柄。
在他的催促下,诺尔换上灰色的便服,并在外头套上一件黑斗篷。前两天穿过的那件脏兮兮的暗殿骑士制服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背囊里。除了衣物和武器之外,他没有带上别的东西。
莎柏林娜有些紧张。这并非她第一次来到光明圣殿,因为她有时也会来这里找自己的兄长。不过她对这里依旧感到相当陌生。四周全是来去匆匆,神色严肃的圣殿骑士们,而且还时不时会看她一眼;再加上很快就要见到自己的心上人,莎柏林娜紧张得快喘不过气了。
太阳仍然尚未升起,整个圣殿里却没有点灯,显得异常昏暗和压抑。穿过一道道长廊之后,她来到圣殿的深处。那里是雷蒙德的办公室,两名全副武装的圣殿骑士正把守在门口。她刚想上前说话,其中一个骑士却先开口了:
“莎柏林娜·布朗修女?请问您来这里做什么?”
“啊……我……”莎柏林娜结巴起来,平时圣殿骑士们都不大搭理她。但今天对方突然对她这个小修女如此客气,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我来这里……我有事找雷蒙德大人……”
“原来如此。很抱歉,雷蒙德大人现在不在这里。”
“他去……哪里了?”
“很抱歉,这是机密,我没有权利告诉您。”
“是吗……对不起,打扰了。”
“那么再见了,莎柏林娜·布朗修女。愿主保佑您。”
莎柏林娜刚转身想走,突然脑袋中冒出一个主意。她又对那名骑士说道:
“我这里有一封……呃,给雷蒙德大人的信……”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玛丽亚交给她的那封信。
对方先是看了看那空白的信封,接着又盯着莎柏林娜看了许久,这才伸出手接下信来。
“我知道了,我会帮您转交给雷蒙德大人的。”骑士硬邦邦地说道,“您还有什么事吗?”
“嗯……我想,没有了。”
“那么再见了,莎柏林娜·布朗修女。愿主保佑您。”
“谢谢。”面对对方毫无变化的客套,莎柏林娜苦笑着回答,“也愿主保佑您。”
就快要登上城墙的时候,诺尔停下脚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在下了一夜的雪之后,整个悲怆之城已经变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漫天的乌云,使得这片白色看起来蒙上了一层灰。但城里那些高耸着的密密麻麻的十字架依旧是那么显眼,足以让任何人叹为观止。
“你还在等什么?快点走吧。”
雷蒙德再一次从前面回过头来,这样向他催促。他站在高处,任寒风扬起他的双翼,只是冷冷地看着诺尔。
诺尔默默地点点头。他跟在雷蒙德后面,走向城墙上的传送祭坛。在先祖之墙放射出的冲天蓝光下,守卫在祭坛周围的士兵们被映成一个个淡蓝色的影子。突然他发现,除了白翼士兵之外,那里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终于来了。”那人走上前来,微笑着对诺尔说。
“这么说,您把这个任务分派给他了?”
“是的。”亚伦主教微微笑着,拿起热气腾腾的茶壶,往两只细瓷茶杯里缓缓倒上红茶,“昨天晚上,我已经把这件事拜托给雷蒙德了,他也很认真地接受了。”
“原来如此。”奥多斯有节奏地点着头,“您还真是果断啊。在知道了诺尔的事之后,就马上想到借此机会来盗取灵魂之鞘……这样的心计,实在让我们三位执政官汗颜。”
亚伦笑呵呵地回答:“哪里。您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见外了。无论你我,不过都是主的奴仆,我们只是在尽本分罢了。”
“那是自然,一切都是为了主,与玛丽亚殿下的荣光嘛。”说着,奥多斯捻起银匙,往自己的茶杯里加了几勺糖,“那么,您今天找我来,除了喝茶,还有别的事吗?”
“这个嘛……呵呵。”亚伦脸上露出一丝难为的神色,“实话说,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是什么呢?”
“唔……唉……”亚伦摇摇头,脸上越发显得犹豫不决了,“只是这事,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啊……”
奥多斯笑着摇摇头:“哟,您怎么跟我客气起来了。没关系的,只要我是能帮得上忙的,在下一定助您一臂之力。”
“既然您这么说……。”亚伦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其实,我是想拜托您:在雷蒙德执行这个任务期间,您能否让您的部下们,暂时不要与黑翼们接触?”
“这……您是指……”
“我只是怕……”
“啊哈哈,我了解了,了解了……”奥多斯大笑道,“您放心好了。如果能盗来灵魂之鞘的话,这件事绝对是您的功劳。我向您担保,执政厅肯定不会与您抢这份大功!”
亚伦无奈地摆摆手:“奥多斯大人,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会想要功劳呢?我只是担心,在这么危险的任务期间,万一和黑翼们发生什么冲突的话,会打草惊蛇……”
“嗯……的确如此,言之有理。”奥多斯点点头,又拿起奶罐,往茶杯里加了些牛奶,“您放心吧。我保证,在雷蒙德完成任务前,不会把白翼军团与忏悔圣殿骑士团派到绝望之地去的。”
“那实在是多谢您的帮助了。”
“不必不必,您太客气了……”奥多斯也随着对方客套起来。
“对了。说起来,今天亚崔特大人与哈康宁大人去哪里了呢?”
“哦……他们俩啊。亚崔特他一早就有公务要办,所以出门去了。哈康宁则是对红茶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我就没叫他过来,让他留在执政厅了。”
奥多斯装作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用银匙搅匀了杯中的红茶,拿起来稍稍饮了一口。接着,他放下茶杯,像是在仔细品尝口中的红茶一样,闭上了眼睛,微微摇晃着脑袋。
“怎么样,奥多斯大人?”
“嗯?”奥多斯睁开双眼,茫然地问。
“我泡的茶,味道如何?”
“啊……这个嘛……”奥多斯挠了挠头,继而微笑道,“我的看法,和克劳迪娅修女的一样。”
“终于来了。”
亚崔特走上前来,微笑着对诺尔说:“孩子,你还好吗?”
“我很好,大人。”
“那就好。”
诺尔向身旁瞟了一眼,他看见雷蒙德走向祭坛旁的卫兵,对他说了些什么。不过诺尔还没听清他们的对话,亚崔特便又说道:
“我很抱歉,诺尔……我们不得不这样对待你。”
“不,大人您不必道歉。”诺尔直视着对方的双眼,“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会承担所有责任。”
听到这样的回答,亚崔特只是沉默地摇摇头。他拉住诺尔的手,把他带到一张木桌前,然后拿起一张纸递给诺尔:
“这是转交放逐者的文件。到了帕斯卡城以后,你只需要……”
“我知道,大人。”诺尔接下那张纸,“我都知道。”
他当然知道。当年他的第一次正式任务就是从这里,接下同样的一份文件开始的。剩下的问题就是,现在黑翼们还会再相信他一次吗?
“没可能的吧。”诺尔一边想着,一边微笑起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对什么都已经可以一笑了之了。
他将文件收好。然后再次回头,恋恋不舍地望向城内的方向。他知道,自己割舍不下的并不是这座城。有些地方,当某个人在那里的时候,就是天堂;当那个人不在的时候,则变得毫无意义。三年来,他做梦都想回到这里,但他总是害怕再次面对自己的过去。现在,他终于被那过去所追上,却不舍得再次逃离。他还想最后再见一次那个纯白色的女孩,可惜他似乎已没有那个机会了。
“不会来了吗……这回真的是永别了吧……没人会再把我当作兄弟了。”
诺尔默默地想。他眨眨泛红的双眼,鼻子像是不争气一样地发酸起来。但他还是逼迫自己继续微笑,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他丢脸的样子。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诺尔转过身来,亚崔特就站在他面前,微微颔首对他说:
“诺尔,临走前,我还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他沉默了几秒,回答道:“……请吩咐,大人。”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但请相信,我们也一样,为发生的这一切感到遗憾。”
“我相信您。”
“还有,请记住……‘主若是拯救你脱离罪恶的救主,你知道无论你身在何处,主必眷顾你’。”
诺尔一怔:“您说什么?”
“我的孩子,不论你到哪里,不论你遭到什么事,请继续保持你的信仰……”亚崔特略带悲悯地微笑着,“唯信者得救赎。”
“主会宽恕玷污他爱女的人吗?”
“一切都是主的安排。”亚崔特的声音中带着不可动摇的力量,“我坚信这一点。”
诺尔用难以察觉的声音叹了口气。
“您是说,是主的安排,让我与玛丽亚殿下一起长大,让我爱上她,同时又让我得不到她?”诺尔无奈地苦笑着,“然后,主又安排我**玛丽亚殿下,最后把我流放到一个没有人欢迎我的地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主到底想做什么呢?”
“主的计划是神秘而不可知的。”
“所以只要去相信就可以了吗?而且,既然连**玛丽亚殿下也是主的安排,为什么被惩罚的人是我?”
“因为这也是主的安排。”
“我……”诺尔摇摇头,“我很敬佩您这种坚定不移的信仰,大人。”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会了解了。”亚崔特温和地说,“有的时候,我们实在没时间去考虑该相信什么。”
“这话似乎奥多斯大人也说过。”
“我认为他也和我一样。”亚崔特笑笑,忽而又严肃地说,“不过,不管你是否相信主,请首先相信自己的良知。”
“……我会的,大人。”
“还有,最后一点……”
突然,雷蒙德走到俩人的身边说道:“抱歉打扰您,亚崔特大人。不过我和诺尔必须上路了。”
“我知道,我知道。”亚崔特慈祥地对雷蒙德微笑着,“但请再给我们几秒钟,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对诺尔说。”
“当然,请便。”
说着雷蒙德扫了诺尔一眼,便朝传送祭坛走去。他的眼光让诺尔很不舒服。
“你听好,孩子。”亚崔特握紧了诺尔的手,将声音压得低低地,“最后一句话,是奥多斯要我转达给你的:‘保护莎拉·斯卡莱特,小心雷蒙德·莫勒。’”
诺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瞪大双眼看着亚崔特,试图从对方的目光里读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但亚崔特只是攥着他的手,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大人。”
雷蒙德站在泛着蓝光的祭坛上,看着诺尔松开亚崔特的手,慢慢朝自己走来。他突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觉得那俩人似乎正密谋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太可能吧。”雷蒙德撇撇嘴角,强行打消了自己的疑虑。不管诺尔现在是怎样的一个人,但他百分百相信亚崔特,这个年迈的执政官可是以坚定的忠诚与信仰而闻名的。
诺尔走到他身边,将背负着的行囊放在地上,然后转过身来,对雷蒙德微笑道:
“我们走吧,兄弟。”
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启程前往郊游的孩子似的,这让雷蒙德越发不安起来。但他还来不及多想,伴随着从脚下缓缓响起的嗡嗡声,浓烈的蓝光已逐渐包围住了他们,直到外面的世界变成一团靛青色的模糊影子。
“再见了,玛丽亚。”
雷蒙德听见身旁的人轻轻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