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音手里握着刀叉，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他长大着嘴，把一块块切好的煎得半熟的肉块塞进嘴里，然后用力咀嚼起来，并且发出响亮的“沙沙”声。接下来，他又继续飞快地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并蘸好酱料，仿佛生怕他双手的工作速度赶不上他的嘴。
“库珀先生，”凌音低声问道，“你早上要吃多少牛排？”
“不多，”斯科特一边舔着嘴角的肉汁一边说，“两磅而已。”
“……我想你每个月的伙食费一定很夸张。”
“放心，我也有一份工资很夸张的工作。”
凌音用对方听不见的声音叹了口气，然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餐盘：那里也摆着一块香味四溢，热气腾腾的牛排。只可惜她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对她来说，正常的早餐就是牛奶加几片面包。托简朴饮食习惯的福，凌音一直保持着十分纤瘦的身材。所以现在要她吃下这一大块肉，简直就是强人所难。
“怎么了？吃不下吗？”斯科特忽然停下咀嚼，含含糊糊地问道。
“嗯，是啊。”
“我做的牛排不好吃吗？”
“不……”凌音彬彬有礼地回答，“只是不太习惯吃西餐。”
斯科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用力将嘴里的食物咽下。他向凌音的盘子伸出手：“那么，介不介意把你的那份也给我？”
凌音愣愣地看了对方几秒钟，然后苦笑道：
“不，当然不介意。”
凌音最终只吃了几块华夫饼干，就和斯科特一起出发了。虽然她早已将那根神秘的蓝石项链系在脖子上，但斯科特在出门前还是叮嘱了好几次，一定要把它带上。凌音身上穿着从家里带来的黑色套头毛线衫与粉红棉袄，外头还加上一件斯科特给她的深绿色风衣，即便如此，冬季清晨的森林还是冷得过分，一种又湿又冷的潮气似乎透过她的长靴爬上了她的脚趾。他们俩沿着潮湿的小路，穿过雾气蒙蒙的森林，来到昨天他们下车的地方：穿着深灰色大衣的兰斯和他的白色奔驰已然等待在那里了，他的嘴里叼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漠然地看着两人慢慢走近。
“我们晚点了，快出发吧。”当斯科特走到兰斯面前时，凌音听到兰斯用英文这样说道。这让她禁不住担心自己又会经历一次昨晚那样的疯狂飙车。
所幸那并没有发生，汽车在一路上都开得十分平稳。奇怪的是，斯科特和兰斯在整个路程中都没有交谈，仿佛陌生人一般，而且连车载收音机也被关上了。在这样的气氛下，凌音也只好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坐在后座。尽管现在是冬天，但兰斯依旧敞着车篷，任由冰凉的风顺着凌音的脖子灌进她的衣服里，让她时不时地打上一两个寒战。
四周的风景渐渐变了：先是森林被他们抛在了后头，然后道路上的车越来越多，路的两边也冒出了大大小小样式各异的房屋，接着连银白色的高楼大厦也出现在了视野里。凌音对自己的具体位置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只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在某座城市里。车开进了市区，路上的各式车辆也渐渐汇成了拥挤的车流，他们的车速也渐渐慢了下来。不过他们并没有在马路上停留太久，而是很快就转进了一座大楼的地下停车场里。凌音注意到，当他们经过停车场门口时，坐在岗亭里的门卫向他们稍稍点了点头。
顺着地下车库的狭窄车道，兰斯最终把车停在了一个阴暗角落的车位里，熄了火，然后拉起手刹，顺手再燃起一支烟。接下来的几秒钟，他们就那样干坐着。这让凌音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忍不住问道：
“库珀先生，我们……”
她话音未落，整辆车便震动起来。凌音惊讶地发现，他们与汽车正缓缓向地下沉去。当地面的阴影盖过他们的头顶时，除了兰斯点燃的烟头所发出的火光外，凌音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哪里？”
凌音补充着刚才自己没能说完的那句话。
“别担心。”黑暗中，斯科特的声音响起来，“娜尔西娅（Narsia）有点老了，有时会变得比较慢。”
“老了？谁？”
哐哐！咔嚓咔嚓！嗒嗒嗒！砰！仿佛是在回答凌音的问题一般，外头响起了一连串的钝响，接着，四周淡黄色的灯光像是流星一般不断从下往上飞去。借助着摇摆不停的光，凌音发现他们仍旧坐在车里，但车子却不是停在混凝土的停车场里，而是在一个大得足以装下并排停放的三辆汽车，并且在不断轰轰抖动的金属笼子中。
“这是个电梯？”
“差不多。”
“我们在往下？”
“是的。”
“去哪儿？”
“还用说吗？”斯科特转过头来，微微皱眉，“UNAC总部。”
凌音不再开口询问。她本就不是喜欢乱问问题的人，只是现在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让她多少有点忍不住。
外头响起了一声撞击声，金属升降梯也停止了震动，接着又是一阵机械运转的声音。正当凌音以为他们到达目的地时，那刺耳的金属相撞声又响了起来，并且升降梯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向下驶去。与此同时，不知从哪儿响起了一个悦耳动听的女声，那声音就像溪水一样清澈透明，可惜在一片嘈杂声中，而凌音只能依稀听到这些：
“您的车辆已从B-3……转至C-7……预计39秒后到达……欢迎使用UNAC……并祝您一天愉快。”
哐当，哐当，哐当。整个升降梯，连同里面的车和人都在有节奏地抖动着，这让凌音感觉自己好像在一辆火车上。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希望能换个让自己平静下来的坐姿，但很快她就发现这不过是徒劳，这个不停抖动的钢铁笼子让她越发觉得自己已成瓮中之鳖。幸好很快升降梯就停止了震动，然后打开了它的闸门。一道柔和的白光从车前方照了进来。
“您已到达目的地，请尽快离开升降机。”那个好听的声音又说道，这回凌音终于能听清它在说什么了，“并欢迎您再次搭乘垂直运送系统，再见。”
兰斯发动汽车，奔驰缓缓开出了升降梯。
仿佛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里一样，让凌音匪夷所思的事情开始一件件接踵而来：在她下车之后，她随斯科特和兰斯走过一小段狭窄低矮的通道，然后就看到一个小小的，像是地铁站检票处的入口。那里除了有两个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卫在闲聊之外，附近便只剩凌音他们了，就好像这个“地铁站”正在重新装修而已经被封闭起来似的。这与凌音所想像的“秘密情报部门”的样子大相径庭。
这个小小的入口处摆着五个像是金属探测门的东西，而且，只有通过这个“门”才能进到入口里面去。不过大概是因为这时通行的人太少，只有一个“门”打开了，其它的都像卷帘门似地关上了。凌音注意到那些封闭着的门上都斜斜地印着这样的标志：
“UNAC……countable……”凌音皱起眉头看着那个标志，并默念道。它似乎有什么含义，但凌音此时并没有看出来。
就在她还在琢磨的时候，兰斯已经穿过过了唯一打开的那扇“门”。斯科特跟在他后面，转过头来说道：
“凌小姐，请把你的那根项链给我。”
凌音微微一愣，然后顺从地把挂在颈上的项链取了下来，递给了斯科特。斯科特则把它交给了一旁的警卫。
“这是什么？”那个警卫用英文问。
“第五对象。”斯科特回答道。看着他们俩，凌音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但她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斯科特和警卫聊了几句之后，也走进了入口，然后转过身来对凌音招了招手，示意她也进来。凌音注意到那根项链被警卫拿着，从两扇“门”的缝隙间递到了斯科特的手里。这个举动让她颇有些意外。但她没有多想，只是乖乖地走进“门”去。
什么也没发生，没有任何感觉。凌音觉得就像走过了机场的安检门一样，只是她确信自己身穿的大衣上镶有金属的纽扣，但那个“门”却没发出警报声。
不容她多想，斯科特就把蓝石项链还给了凌音，然后带着她和兰斯一起向前走去。凌音没有再把项链戴在脖子上，而是放进了口袋里。
他们乘上另一座电梯，继续向地下降去。这回的电梯看起来很普通，既没有铁笼子的造型，也没有轰轰作响的运转声，唯一让凌音感到不适的就是从空调里不断吹来的热风，犹如初夏，于是她跟着身边的斯科特和兰斯一起脱掉了身上厚重的风衣，挂在手里。
“I层。”忽然那个好听的女声又说道，这回是从电梯的顶上传来的。
“我在这儿下。”
电梯门打开，兰斯走了出去，又转过身来，严肃地注视着凌音：
“凌小姐。”终于，在这三天里，他第一次对凌音开口说话，用自己不太标准的中文道，“很高兴认识你。”
“……呃，我也是，沃克先生。”
“祝你好运。”
他的脸消失在电梯门缓缓闭上的间隙里。
“R层。”
当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一阵伴着电话铃声的嘈杂迎面向凌音扑来。在她面前，出现了像是某座写字楼里一样的景象：人们在一张张办公桌周围忙碌着，交谈着，来来去去。他们都在专注地处理手头上的事情，对于在他们中间穿行而过的凌音和斯科特，也只是瞟上几眼，微微点头，算是打个招呼。这里简直就像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公司，唯一让凌音感到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随处可见的那个标志：
虽然和入口处的那个标志有些不同，而且印在这里的标志也有许多不同的样式，但凌音一眼就认出来了。它到处都是：墙壁上，桌子上，椅子上，咖啡杯上，电脑屏幕上……凌音甚至猜想，这儿的厕所里八成也贴满了这个标志。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忽然，斯科特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我的一个好朋友。”
“朋友？”
“是的。”大概是察觉到了凌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斯科特又解释道，“他比我早加入UNAC……早得多。所以如果他能给我们提点建议，那事情就会更顺利些。”
“是吗。”
凌音半信半疑地答道。她以为来到这里后的事情很简单：用斯科特提到过的那个机器恢复记忆，然后带着斯科特他们去找杀死自己父亲的凶手，再好好问问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现在看来一切都要比她想象得更复杂。
但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现在除了相信走在她前头的这个男人之外，她没别的选择。
他们穿过忙碌而嘈杂的人群，走进一条安静的走廊。廊道的两侧都是一间间办公室，磨砂玻璃制成的墙面让人只能看到办公室内模糊不清的影子。凌音注意到，这些办公室的门上并没有任何名字，只有一个个门牌号：R411，R410，R409……越靠近走廊深处的办公室，门牌号就越小。
他们来到走廊最末端的，门牌号是R401的办公室。斯科特连门都不敲，就直接推开门进去了。然后他回过头，对还在门口犹豫的凌音招了招手：
“进来吧。”
凌音只得跟着他走进房间。
她看到房间里有一个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后面打电话。那人有着典型西方人的外貌：金色的头发，淡蓝色的双眼，还有高高的鼻梁。不仅如此，他还穿着整洁宽大的灰色西装，看起来就像某家公司的部门经理。虽然凌音不擅长从长相上估算外国人的年龄，但她估计他也只有四十多岁。那人见到斯科特和凌音进来，并没有感到奇怪，而是对着听筒快速地说了几句，便挂掉了电话。
斯科特带着凌音走近了那个男人。他先指了指凌音，对那人用英文说了几句。凌音听出来斯科特是在介绍她自己。随着斯科特的话语，那人脸上原本严肃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看了看凌音，先是文雅地微微一笑，然后伸出自己的手，说：
“Wilhelm·Walter（威尔海姆·沃尔特）.”
“凌音。”凌音也伸出手来握住了对方的手掌。她稍微有些惊讶：那人的手竟然异常瘦骨嶙峋。
威尔海姆微微转过头，对斯科特说了几句话。凌音听到他操着浓重的口音，不由得皱起眉来：她甚至听不出来威尔海姆说的是不是英文。
“他夸你很漂亮。”斯科特笑呵呵地对凌音道，这句话让凌音的脸不由得红了一下，“别多心，威尔海姆是很绅士的。”
“嗯，我明白。”凌音局促地一笑。
威尔海姆又说了几句，这回他是看着凌音说的。斯科特对凌音解释道：
“他说，尽管你和他之间语言不通，不过他会尽量帮助你的。”
“那么，请替我谢谢他，库珀先生。”
略带拘束的见面之后，便是斯科特和威尔海姆冗长的交谈。凌音坐在斯科特的旁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用口音浓重的英文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自己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这让她多少有些气馁：她的英语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到了国外却连别人在聊些什么都不知道。
“凌小姐。”斯科特忽然转过头来，用中文说，“能把你的蓝石给我们看看吗？”
“哦……嗯，可以。”
她从口袋里拿出项链，交给斯科特，斯科特又把它递到威尔海姆的手里。威尔海姆用手指拈住项链上的蓝水晶，举起来对着灯光仔细地看了看，又接着拿出一个放大镜，趴在桌上研究起来。看着他那副投入的样子，凌音感到几分诧异，她问斯科特：
“沃尔特先生在做什么？”
“嗯？”斯科特先是疑惑地看了看凌音，又接着猛地醒悟过来，“抱歉，我都忘了跟你说了：威尔海姆是科研部的主任。SIRS就是他发明的。”
“SIRS？”
“Supernatural Information Recovering
System，意为‘超自然信息恢复系统’——用来将蓝石里贮藏的信息转存到大脑里的机器。”
“这……”凌音对威尔海姆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她根本没想到看起来风度翩翩，好像商人一样的威尔海姆竟然会是个科学家。
“不过可惜的是，过几天，他就要离开科研部了。”斯科特又继续说道。
“为什么？沃尔特先生看起来还很年轻啊。”
斯科特哈哈一笑：“不不，他并不是要退休，只是要转到别的部门去了。”
“啊……不好意思，我以为……”
“所以我们现在来找他，也多少方便一些。因为我想他到了新的岗位，肯定会忙得没空管我们的事情的。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斯科特边笑着边用英语对威尔海姆说了几句话。后者则抬起头来，对凌音微笑了一下，然后极为吃力地吐出两个中文字：
“谢谢。”
“呃？”凌音不知道对方在谢什么，茫然地看了看斯科特。
“没什么，别在意。”斯科特也笑着对她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他的笑看起来似乎有些恶作剧的味道。
接着他们都沉默下来，只是看着威尔海姆继续研究蓝石。大概半分钟之后，威尔海姆抬起头，又和斯科特开始交谈。这一次他们谈了许久，时不时还往凌音这里瞟两眼。凌音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只好干坐在那里，直到威尔海姆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打断了那俩人的交谈。
威尔海姆拿起话筒，刚说了一句“Yes”，凌音就看到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威尔海姆对着话筒应了几声，便把它递给了斯科特。斯科特惊讶地接过电话，刚把话筒放在耳边，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比威尔海姆更加苍白。
“那是什么人的电话？”凌音心想，“怎么好像幽灵打来的一样？”
斯科特也只低声地对话筒短短地说了几句，便把电话挂断了。房间里的气氛似乎一瞬间低沉了许多。斯科特和威尔海姆压低了声音相互说了几句话，然后又都摇了摇头。接着斯科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房间门口，伸手招呼凌音和他一起出去。
凌音刚站起身转向门口，便听到身后的威尔海姆十分生硬地叫她的名字：
“Miss Ling Yin……”
凌音回过头，发现威尔海姆手里拿着她的蓝石项链，示意她拿回去。于是凌音走到他面前，将项链收到自己的口袋里。这时威尔海姆一字一顿，口音浓重地对她说：
“Please, take care.”
凌音微微一怔。她终于算是听懂威尔海姆说的话了，于是她勉强地笑了笑：
“Thank yo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