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那句话，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张开……虽然我跪在他身边，一直在等他醒过来，不过最后我还是明白，他已经死了。”
诺尔弓着身子，脑袋低垂，像是被人狠狠教训了一顿似的缩在椅子上。莎拉则一脸肃穆地坐在他面前，静静听着诺尔叙述的话语。
“第二天，我去了学校……然后碰到凌音……她看到卡拉斯没有和我一起出现，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她那天向学校请了假，一节课都没上就回家了。放学之后，我去了她的家……她缩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第二天也是这样，第三天……”
“你就消除了她的记忆，是吗？”莎拉忽然问道。
“我怕她再这样下去会死，只好如此……”
“我明白，这不怪你。”
“对不起。”
“又来了。”莎拉长长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你总是要道歉呢？”
“……”诺尔没有回答她的话。
“那么，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诺尔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抬起视线：“什么也没发生了……两年来，一切都很平静。谁也没有再来找凌音的麻烦——没有恶魔，没有邪教徒……我想，地狱里的那些东西，不管原来他们对凌音有什么打算，都已经放弃了吧。”
“真这么简单就好，”莎拉跷着腿，用一只手撑住下巴，紧盯着诺尔不放：“不过，你确定那个恶魔已经被你们杀死了吗？那个……‘地狱骑士之王’。”
“除非他不是个恶魔……我对那些他们死亡的样子再熟悉不过了。”
莎拉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那就好。老实说，你和卡拉斯能够杀死它，实在让我很吃惊。这可是一千多年以来被同盟击杀的最可怕的恶魔……只是，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你没有跟别人提起过吗？”
“没有。”
“凌音小姐也不知道？”
“不知道。”
“为什么？如果你肯说出来，你就成英雄了。”
“我不是为了当英雄才离开悲怆之城的。”
“哦？”莎拉轻笑了一声，“那是为了什么？”
诺尔又闷闷地低下头来：“你为什么总对这件事那么好奇？”
“因为你不肯说。”
“既然如此，你就别问了。”
“嗯……好吧，”莎拉摇摇头，“不过，诺尔，你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有件事没搞明白。”
“什么？”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诺尔的心脏猛然一跳。但他还没有回答，就听到对方说：
“我就跟你坦白吧：昨天我收到消息，说你突然回到悲怆之城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我猜你应该不是为了找个教堂做礼拜才回去的。”
“是克利夫骑士长告诉你的吗？”
“这你就别管了。问题在于，你昨天才回到悲怆之城，今天又出现在我面前……我很想知道，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见对方不回答，莎拉只得摆摆手道：“好吧，先不说你是为什么突然来帕斯卡城的。我想先问这个问题：你说你被流放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
“诺尔，这是真的吗？”
“……”
莎拉重重叹道：“为什么不说话？”
诺尔嚅嚅地回答：“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不该说，还是不想说？”
“我……”
诺尔张着嘴，说不出话。即使他愿意去背负，他也万分不愿把那致使他被流放的可耻原因说给任何一个人听——更别提是他万分畏惧的莎拉·斯卡莱特了。不过他很清楚自己曾经怎样欺骗，并深深地伤害了莎拉。再加上卡拉斯的事情，诺尔从未想过有一天莎拉会宽恕他。他本以为，即使被流放到拂晓之地，只要小心一点，不暴露自己的身份，那么也许莎拉也会慢慢地将过去的事情忘掉。可是现实却开了个残忍的玩笑：他还没到拂晓之地，莎拉就已经坐在他的面前了。
“但是……”诺尔的声音哑在喉咙里。他到底想说什么，连自己也不甚清楚。
“但是什么？”莎拉忽然沉下脸来，“诺尔，如果说咱们还算朋友的话，那你就是我所有朋友中最让我讨厌的那个了。”
“抱歉……”
“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都了解。”莎拉的眼神就像匕首一样锐利，“可你那时告诉我的却是一堆谎言。如果说三年前你只是为了灵魂之鞘而那么做的话，我不怪你。毕竟，那时你是把我当作敌人来看待的，对吧？”
诺尔不敢看莎拉的双眼，那双眼睛剜得他心疼。
“那么现在呢？我还是你的敌人吗？还有什么必须对我隐瞒的吗？”
“我……”
“你的谎言，我已经听够了。如果你不想说实话，那就从这间房间里出去吧。当我们从未认识过好了。”
诺尔又低着头沉默下来。对莎拉的恐惧和愧疚让他很想直接站起来转身就走，逃离这个地方，但他知道自己即使能从莎拉面前逃走，也不能逃离死亡。过了许久，他才喃喃地说：
“那样你就开心了吗？”
“那样一切就结束了。”
“结束了？真是说得一点没错……”
诺尔握紧了不停发颤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里。他猛地抬头，大声道：“即使我告诉了你真相，又能怎样呢？原谅我？说什么鬼话！我终究还是你的敌人，不是吗！你为什么不直接一刀结果了我？我……”
他跳起来，脚后跟一下就把椅子给踢倒了。他大声嚷叫着：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不是吗？那何必还要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既然想杀我的话，那就来啊！”
与神色激动的诺尔相反，莎拉只是坐在床沿，冷冷地注视着他：
“诺尔，冷静点，坐下来。”
“冷静什么？冷静地等着你把我玩弄至死，是吗？”
“你的声音太大了。坐下来。”
“然后呢？你想怎么对付我？没错，那时是我骗了你，是我对不起你。既然你想算账，那我们就堂堂正正地打一场得了！”
“你就快耗尽我的耐性了，诺尔。”莎拉的眼神凌厉得能杀人，“我最后说一次：闭嘴，坐下。”
“是吗？真有趣，”诺尔咬着牙笑起来，“我也一样没耐心了。”
他高高挥起右手，黑色十字军带着闪电落在他的手里。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双翼也扬了起来，将长袍扯开，露出他身上的黑色骑士服。
“我受够了，”诺尔挥剑指着莎拉，剑尖微微颤抖，“我不想再活在你的阴影里了……我不想再畏惧你——即使这意味着现在就死在你手里。所以，动手吧。就像你说的：让一切都结束吧。”
莎拉低下头。起初她并没有看对方，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儿，这使得诺尔不由得越发绷紧了自己的神经。接着她非常非常轻地叹了口气：
“傻瓜。”
她左手忽然向上干净利落地一挥，一道银光从她的黑袍中极速射出。诺尔下意识地向旁躲闪，却发现那银光缠在了自己的右腕上。他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觉得右手被向前狠狠一拉。一瞬间，他就失去重心，天旋地转地躺倒在地上。诺尔立刻试图爬起来，但他发现自己根本直不起身。
“老实说，”一道阴影覆盖住了诺尔的视线，低声细语道，“不管你现在是怎么看待我的，诺尔……我从没把你当成敌人。不然你早就已经死了：正如你所见，要对付你根本不需要什么灵魂之鞘，因为杀你跟捏死一只蚂蚁没多少区别。”
诺尔渐渐看清了眼前的状况——莎拉跨坐在他的腰上，弓着背，一手摁住诺尔的右腕，一手握着一柄雪亮的匕首，抵着他的喉咙。她柔软的上半身弯曲地轻轻伏在诺尔胸口上，原本穿着的丝袍不知去向，穿在身上的是丧服一般全黑色的衣物：不论是勾勒出纤细线条的紧身上衣，还是仅仅用来装饰的百褶短裙，又或是从上臂延伸到食指指根的断袖，还有紧紧包裹着腿部的丝袜，以及鞋底稍稍沾了点泥的皮革短靴，甚至用来扎头发的丝带也是纯黑的，这使她原本就白皙的肌肤被反衬得如冰雪一般洁白，宛若世上最美丽的死神。
莎拉面无表情的脸庞垂立在诺尔视线的正中央，一双犹如深渊般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俯视着他。从莎拉身后扬起了她鲜红色的翅膀，慢慢地遮住了灯光，让诺尔只能在阴暗中依稀看见她孤傲的神情：“但你得明白一点：我不想杀你……我不想再杀你一次，但这并不代表我拿你毫无办法——我想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诺尔战栗着，咽了口唾沫。他的剑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也完全无暇去找，他根本无法把视线从莎拉姣好的面容上移开：不是因为她太可爱，而是因为她太可怖。诺尔知道自己在瑟瑟发抖，他也知道莎拉能感觉得到，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问道：
“你到底想要怎样？”
“能够提问的人是我，你没有这个权力。”莎拉忽然松开了握着匕首的右手，锋利的刀刃在地板上敲打出沉闷的撞击声，“这是我最后一次礼貌地问你问题：诺尔，你出现在我面前，到底有何打算？”
“……就算我说了，又能怎样？”
“好吧。你可别怪我没警告过你。”她的脸上浮起淡若云彩般的笑。对莎拉本性一无所知的人，会被她这个可爱的微笑迷得神魂颠倒，但哪怕只是对莎拉稍有了解的人，基本都会被这笑容吓得魂飞天外。
莎拉飞快地展开右手，掌心向下，将手紧紧地摁在诺尔的脸上。从她的指缝中，诺尔看到莎拉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神色凝重地念道：
“我的主，我是你的牧人
请赐予我无上的神权
为斩杀邪恶与堕落之人
请赐予我饥寒与疾苦
为洗净我罪中之罪……”
莎拉的掌心开始慢慢凝聚起黑色的光。诺尔感觉到，一股强大的黑魔力正在他的鼻尖上游动着，似乎随时就能把他的脑袋轰成碎片。
“你要干什么！”诺尔大叫起来。他使劲地挣扎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而此时莎拉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高昂：
“……我将不辱使命
直至最后一息
屠戮杀戮之人，蹂躏奸淫之人，掠袭偷盗之人！”
莎拉掌心中的黑光忽然变成了一道闪电，狠狠地击在诺尔的脸上。一阵剧烈的疼痛穿过诺尔的身体，让他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他的思维在那一瞬间停止了。
当疼痛停止时，诺尔已无力挣扎。他感觉自己的每一个关节都要裂开了，疼痛扼杀了他的神智，让他恍惚得睁不开眼睛，只能猜测自己被电流击中了。这时，他听见耳边有个声音在逼问：
“你到底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我……”诺尔一边呻吟，一边昏昏沉沉地高喊着，“我告诉过你了！我被放逐了，除了拂晓之地，我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会被放逐？你做了什么？”
“我……我不能说……”
“说！”
又是一阵剧烈的电击，而且电流似乎比上次的更强烈了——诺尔只能这样猜测。
“说！”那个声音咬牙切齿地吼道，仿佛充满了愤怒，“你不说我就把你烧成灰！”
“我不能说！”诺尔用最后的力气喊道，“我不能！”
黑色的电流再次凝聚起来，击打在他的脸上，一遍又一遍。
“告诉我，告诉我！”那声音像是在峡谷里回响一样，充满了粗重的回音，“难道你不怕死么？”
诺尔咬紧了牙关。他的喘息带着呻吟，像闷在肺里一样沉重。
“很好，有骨气。”
黑光猛然袭向诺尔的双眼。他很快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当电击停止时，他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了，他甚至记不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相反，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口水正从自己的发麻的嘴角流下，虽然他没搞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嘴张开的。他还感觉到，自己胯下有股臭不可闻的东西正慢慢扩散开来。
“最后问你一次。”诺尔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你做了什么，才会被他们放逐？”
“……救我……”
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白色的微笑，于是他向那幻影乞求道。
“……玛丽亚……”
那声音冷笑起来，低沉得完全不像任何生物能够发出的声音。笑声很快就止住了，然后伴着隆隆的回声，念完了最后的祷言：
“即便天降血雨
将我的羽翼再次染红
我也心甘情愿
为自己烙上罪恶的标记……”
吱吱拉拉地，诺尔仿佛处在雷暴中心一样，眼前的一切都在狂乱地闪动着。但闪光没有打在他的脸上，而是继续聚集着。
“……我的主
我已身负血翼之罪
让我以你的名义
将我与你的敌人
一起送入地狱！”
终于，黑色闪电跃动着，像一根钉子一样扎进了诺尔的脑袋。他能很清楚地感到，闪电烧烂了自己的皮肤，炸裂了头骨，将脑浆瞬间蒸发以后，从他的后脑勺穿了出去。
他猛地抽搐了一下，便不再动了。
塔洛斯站在房门前，长长地吸了口气。
无论是什么人，总会碰到一些自己愿意做的工作，与自己不愿做的。这对塔洛斯来说也是相同的。就像现在，他就在做一件自己最讨厌的工作：
追逐莎拉·斯卡莱特。
讽刺的是，莎拉反而把从塔洛斯的监视下逃走当做一件充满乐趣的事。特别是，每当塔洛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莎拉逮住时，莎拉却总是摆出一副“你怎么现在才来”和“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的表情，好像是自己故意要让塔洛斯抓住的一样。这常常会让塔洛斯抓狂，可又拿莎拉无可奈何。
但塔洛斯知道，过不了多久，这种事就不会再发生了。很快莎拉就会乖乖地听他的话，不再逃避。
于是他轻轻握住了门把手。
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塔洛斯敏锐地感觉到了异常。门后的房间里，似乎弥漫着邪恶的气息。他松开把手，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三下。
里面有个风铃一般脆亮的声音答道：“请进，门没锁。”
于是塔洛斯推开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幅让他颇为吃惊的景象：
莎拉微蜷着纤瘦的身体，坐在洁白如雪的天鹅绒床单上，身后殷红的羽翼被衬得犹如在雪地上泼下的鲜血一般刺眼。她穿着塔洛斯见惯了的那套黑色紧身装，表情平静，略带微笑地看着他。
若只是这样还好。让塔洛斯惊讶的是，一个身穿黑色骑士服的男子赫然躺在她身边，眼睛紧闭，似乎已经昏了过去。他的脑袋正好就枕在莎拉细细的双腿上，看起来就好像一个身材高大的孩子睡在过于娇小的母亲怀里一样。
“唉，你怎么现在才来？”看到塔洛斯走进来，莎拉用手托住下巴，惬意地笑了，“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