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拿在手里的质感——
还有这本书散发出的味道、也让他有些熟悉。
他把书贴在鼻子下嗅了嗅、深吸了一口气。
整体保存很良好、为了防止发霉有认真晒书——没有任何的发霉的味道;
大概是戴手套阅读,纸页上没有被蹭掉的油墨。
书页的四周有细心刷上一层细粉——不像是购买之后手工喷刷的。
购买的时候就是纪念版吧。
尤文人扫了一眼出版社的名称——十几年前很出名的出版社——
现在似乎也依然顽强地活着、只不过销量之类的大不如前——也算是纸媒逐渐衰落的缘故,现在基本都只出些很便携的巴掌大小的袖珍书籍还有那种华丽过头显然不是为了读而出售的。
这本书的价格标签还没有撕下去——
他暗暗思考着、难不成是在买书的途中穿越了吗。
定价作为一本如此精美的图鉴而言、还算实惠,书页上散发出的味道虽然是这家出版社所使用的纸的特色,还是让他的记忆稍微溯洄到了过去的某一点。
他穿着纯黑色的衣服、在某个中间悬挂着照片,所有人都一脸沉重的场合。
被放在即将烧掉的棺材内的、就有大量这个出版社的书籍——
比起花、她肯定更喜欢书——葬礼的举办者是这样说的。
参加葬礼的人也都同意了这建议。
如果单纯只是想要实现她的愿望、烧书的行为也算是无可非议。
但比起她的愿望、其实这些人更想空出一个房间来——那是长达数年时间她的房间——
随着她的死去、那间房间也会立刻被打扫干净。
天诚福利院内并不缺少房间、可是离开的人就会把此人所拥有的东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是规矩——
原本就是个腐烂的地方、这种做法哪怕解释得那样美丽合情——原本生活在这里的人就是一无所有、不断失去的存在们——
如果产生了曾经拥有谁的痕迹的错觉、原本就很容易发生问题的精神恐怕更容易崩断。
其实仅仅是销毁罪证而已——哪怕某个人身上没有任何罪的痕迹,也绝对不能因为心软而放过其中一个。
不留下任何痕迹。
自己最喜欢的那个老师——也是在天诚福利院长大的。
从出生到死亡、没有一刻真正离开过这个地方——
死去的时候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甚至也不会有名字留下来。
不过、讽刺的是,只有在自己的痕迹全部被抹消的时候,某种程度上她的灵魂才是真正自由了。
在每个人像是献花一样把书献上去的时候、他站在专供小孩子站着的高凳上俯视着尸体。
她的死因并不令人愉快、但她失去生命却依然不是面目狰狞。
他把书展开来、扣在了她的脸上——
哪怕在他人看来、他这是没有良心亵渎尸体的行为,他却还是这么做了。
那是一本某个和她很像很像的——至少在他的视角里和她很像很像的人、尽管初始一无所有,是个没有家人、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的女孩子,在凄惨死亡之后总算在重生之后得到幸福的故事。
俗套的故事、无妄的幻想。
其他人的幸福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他只能做到不对那些生来就拥有一切、得天独厚的人充满嫉妒和怨恨,但让他去共情这些人他恐怕很难做到。
幸福的人到哪里都会幸福、从头至尾都会冒着粉红泡泡的故事——
尤文人在翻着书页的时候只能默默地去看、作为旁观者——像是路过蛋糕店的时候看到了其他手牵着家人擦肩而过的那些人时一样的旁观者。
仅仅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仅仅这样也足够他羞耻了。
他不想盯着人家看、然后被奇怪的小孩追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他要直勾勾盯着这边看”落荒而逃。
当然——不要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仅仅有那么一点期待、他希望能有小孩子追上他,把手里的蛋糕分给他一半——他倒不在乎那个蛋糕、或许最初只是有着想要和谁搭话的契机。
然后、还真的让他等到了——在温暖的家庭、被好好爱过的小孩子,在故事和电视节目里可能会产生性格上的严重扭曲、因为被溺爱而无法无天——
他不能否认这种人的存在。
他所看到的被好好以爱浇灌长大的小孩子、基本都是温柔善解人意,连一点褶皱都没有,甚至充满了——充满了世俗的香味。
没有世俗的气味是仙气吗。
比起非世俗的气味,尤文人更喜欢人间的烟火味道。
只是注定无法彻底融入其中。
他只是吃了那个小孩子的草莓蛋糕、仅仅是和她在公园里从天亮到天黑,约定和她一天之后再在同一个地点玩,她的父母似乎也并不讨厌他,笑眯眯地让她好好和他说再见,还把住址告诉了他——
不仅仅是公园、如果他有闲暇或是有什么困难甚至可以去公园找他们。
那张纸条他没有用上过、第二天也没有在公园等到她——
倒是在那之外的地方等到了她。
她也进入了天诚福利院内。
在回家的路上、被卷入了建筑事故,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抢救回来让她失去了一条腿、说话的声音还有一只眼睛。
她像是洋娃娃一样可爱、在事故时候就像是个坏掉的洋娃娃。
“……”
她看到他的时候笑眯眯的、似乎很高兴。
可是他没办法像是她那么坦率笑出来。
她完全不认为那是他的责任、也不认为这件事应该怪谁。
他的脑海里却是乱糟糟的,有种——啊、又害死人了的罪恶感。
如果草莓味的那天能延续下去的话、或许他能够认真和她相处,这样他就完全没办法继续和她交好了——
但如果她被欺负了的话,他会负起责任来。
好在她的模样可爱、性格也很讨喜——即使他冷对她、她的日常也不会出现问题。
不如说不和他交好、反而是让她甩掉了麻烦负担。
尤文人就把这件事放在了一边、当然也没办法再盯着其他幸福的家庭的人看,甚至无法直视那些愉快而亲切的人。
最初也许是出于好的目的——不想让自己的体质影响到他人的幸福、可是逐渐累积着,变成对他人的幸福很冷漠了。
幸福的人们、愉快的笑着的人们——哪怕是故事中的人物,他都很害怕他在随着他们微笑的时候吃到刀。
不被他注视着、不被他憧憬着,那个人的愉快就能一直维系下去的话,他果然应该远离这些场景。
在这种情况下坚决追着他的人、坚决要把那些充满了幼稚气息的甜美的故事念给他听的人——果然也死掉了。
在棺材之前、他把那本书盖在她脸上的时候想着,既然已经死去了的话、一切都翻转过来,他的祝福能够随她而去就好了。
因他而被诅咒之人、他却只能如此空虚祝愿。
一边讨厌着花、同时还记着银莲花的花语——
嘲笑着虚空之人、自己就是最空虚的那个。
书的质感、书页的味道。
尤文人沉默片刻、摩挲着纸张:“这本书最初的主人、得到幸福了吗。”
“欸?”她挑了挑眉:“该不会是你认识的人的书吧?”
“我不知道。但她有这本书也不奇怪。”
“这本书最初的主人……这件事我不知道、莎渡说不定知道。这本书不是由我登记在书库的,是她。”她以调侃的口吻道:“说起来、你刚才把书贴在脸上闻嗅的那种方式,也和莎渡很像呢。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好闻的,就只是书页和油墨的味道,可是墨水的味道大部分人却会觉得难闻——是时间的沉淀吗、还是文字本身的加成?”
“莎渡也……?”
“对啊、就这么一模一样的。”她学着他刚才的动作——因为是纯粹的模仿,略有些别扭的地方。
但是、却不像是第一次在模仿——
甚至像是酒桌上的余兴节目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