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于平康坊中,了解了事情始末的楚公,很失望,非常失望。
仅仅只是因为被人炸了茅房,和被公主勒令不能浪费粮食就着臭味吃饭,你们就摆烂了吗?
毫无职业道德和素养可言啊!
就算没有客人来又怎样?就算恶心了往日的豪客又怎样?就算近日有些憔悴消瘦了又怎样?
今天可是上元节!
花灯呢?车队呢?花魁游街呢?整起来啊!
你们就这样窝在房间里唉声叹气地,难道指望银子自己从天上掉下来不成吗?
不要小看**啊混蛋!
楚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然后让袁毅心上疏公主,提议扫黄!
袁毅心一副“你他妈在逗我”的表情,张徐行莫非是你的私生子不成?你们这无耻的模样,简直一模一样啊!
楚公离了平康坊,张徐行就若无其事地冒出来了,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听说你让人上疏,要公主取缔废除平康坊?为什么?”
张徐行深吸一口气,打算把那些套话大话拿来人前显圣一番,但最后还是觉得,在楚公面前,坦荡一点会比较好。
“我只是觉得,不堪入目。”
嗯,坦荡得不多,真的就只有一点点。
“你啊,从来都不老实。”楚公笑着摇头。
这不就被看穿了嘛。
“一百年的乱世,一百年啊,我什么没见过?”
旁边一家食肆正给炉子换煤球,又有一个镖行的伙计正在派送货品,前面还有一家供销社在搞酬宾。
虽然很不礼貌,但张徐行斜眼看楚公,这些你见过?
“哦,所以,你觉得楚国已经变成这样了,就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平康坊了?”
张徐行心中一刺。
“我不是说平康坊有多好,我也希望,这照着长安城修的广泽城里,没有一个叫平康坊的地方。”
“但它既然存在,就有它存在的道理。有些东西是很顽固的,用再多的新鲜玩意粉饰、掩盖、攻击,都无济于事。”
“不能是广泽城没有平康坊,而应该是,广泽城不需要平康坊。”
老家伙语气淡然,面带微笑,一副温厚长者的做派。
但袁毅心给楚公上的BUFF差点被冲破,也使得袁毅心回神维护,然后瞪大了狗眼。
【不是!刚刚不还是在说平康坊的吗?怎么话题突然就深度起来了啊!】
楚公自嘲一笑,“看,我的心,根本静不下来。”
“但我能怎么办呢?把他们全都杀光吗?这会有用吗?”
张徐行知道,没用的,失道王已经证明过了。
张徐行还知道,自己是对的,不是王同样证明过了。
但张徐行无法重现不是王的事迹,公主自然就学不来。
张徐行搞不定是因为他菜,这没什么好说的。
公主学不来,是因为公主跟着张徐行的记忆学到这部分的时候,觉得没有必要,就跳过了……
至少,封建社会中长大的公主殿下,还完全没有动机去学那些“过于光鲜”的“面子工程”。
那张徐行怎么回答楚公嘛,他自己当楚王的时候都没能玩转这个事。
楚公眼见着,时隔四年,再次难住了这个臭小子,笑得牙花子都出来了。所谓孺子可教,说的就是这个样子吧。
“有意思,据我所知,你和小女应该没有相处过多久才对,但你们,怎会如此相像呢?”楚公改变了一下对公主的称呼。
“谁!谁和她像了!”张徐行急得狗眼都瞪大了。
袁毅心感觉自己的眼睛被辣到的,一米八几的糙汉子傲娇什么的,简直够了。
女王的眼睛再次出场,随时准备打断自己老父亲给另一个自己的助攻行为。
“哪里不像了?”楚公笑着抚须。
“我猜猜看,你今天打算带我去看些什么呢?”
“工坊里的织机?煤矿里的火车?大棚里能过冬的庄稼和青蔬?战战兢兢的和尚?还是二十里外新修的关帝庙?”
张徐行,被噎住了。
全中!
“她还小的时候,也是父亲父亲地叫着跑过来让我看,或许是她写的自己的名字,或许是自己糊的纸鸢,或者是第一张刺绣,第一个香囊。”
“我女儿,好厉害的!”
“那这些东西,在我眼里,不过就是纸鸢、刺绣、香囊而已,充其量,也就是比较大,比较值钱。”
“但这些东西,我需要在意吗?”
“就凭这些东西,现下我的女儿,和你,还需要我来夸奖吗?当然了,夸奖你们是我作为长辈该做的,但你们真的需要这点关心吗?”
“生气了?那我就哄一哄你吧。”
张徐行战术后仰,这是说的什么怪话?
“刚刚说了你和小女像的地方,现在就来说说不像的。”
“很奇怪啊,太奇怪了,原本,你怎么看都是比不过我女儿的,就现状而言,她已经是一国之君了,而你……流氓一个。”
张徐行破防,【泥垢了!】
“但你,却比她强了不止一点的样子。”楚公又一指袁毅心,“就连这条朽木,好像都比小女要强。”
袁毅心破防,什么叫就连?什么叫朽木啊!
“就刚才,在平康坊,我倒是突然就明白了。”
“要达成一个结果,其实有很多很多种方法,那这些方法之间的差别在哪里呢?一个人认定了其中一种而排斥其它方法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我有想过要均田,但也预见了均田之后会发生什么,而且我绝对无法大方到彻底免除傜税的地步。耗费那么多无谓的心神,只给百姓一个泡沫般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然后人亡政息,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那些王八蛋想从百姓手里抢点什么,简直不要太简单。”
【所以你也躺平了是吧?】张徐行暗暗吐槽。
“我也犹豫过要不要修平康坊,我也同样有慈悲之心,风流薮泽?人间炼狱罢了。”
“但教坊司和平康坊最后还是修起来了。”
“天下初定,有很多人,并不是和我站在一边的。”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我只要求他们,不要不识好歹。所以我把他们带到平康坊来,站在我这边呢,他们还可以坐在高台上,体惜一下美人,念几句酸文发发慈悲。”
“但如果他们不站在我这边,那底下,就有给他们家眷留的位子。”
“小女撤裁了教坊司,我以为这是因为她也是女子,此举是因为同情。之后才知道,她也有考量到民间风气的因素,让我很是欣慰了一把,但也仅此而已了。”
“我也认为此事到这个地步就足够了,犯官女子不会到平康坊来,正经人家的女儿即使到最后一步也不会考虑做妓,贫苦百姓的女儿就算养不起了,也可以出嫁。”
“知足,是人的天性对不对?”
“那剩下的,无非两种情况。”
“一,被人逼迫。”楚公看了袁毅心一眼。
袁毅心说道:“自救者天救之,自弃者天弃之。”
委婉了点,毕竟楚公就在眼前,总不能说造反有理吧?
你被人逼迫,你不愿意,那就反抗啊。
修道的人不喜欢和你扳扯那些有的没的,就是要念头通达,一死而已,何惧之有?
“二,自甘堕落。”楚公看向张徐行。
这里是广泽城,楚国国都,等公主称王就是天子脚下。
城里有人饿着冻着万年令长安令屁颠屁颠就跑过来了,广泽城出现乞丐这两个县令首先倒大霉。要住的话大把商铺是包吃住的,实在不行学张徐行往鼍龙洞里一钻也可以的,还冬暖夏凉。
大液池北边再五里地有陶瓷作坊,城东边七八里地产蚕丝一年四季都缺人,离城十八里地有三座纺织作坊,供应了全国的羊毛内裤和纯棉内裤。
那,在这种情况下,还会去平康坊安身的女子,会是因为什么呢?
老司机楚公露出了怀恋的神情。
“广泽城刚刚成型,城墙都还没建起来的时候,平康坊就是整个广泽城最繁华的地方。”
“当初那些犯官女眷也有意思,终究是有心气的,兴许是在底下往上看,看到的怜悯眼神看得多了,不稀罕他人可怜,居然开始奋发向上。”
“她们争花魁,争都知,争行首,她们要风光,要富贵,要美得人尽皆知。既然身在欢场,那就艳压群芳,终究还要做人上人。”
“笑贫不笑娼,就是她们努力过的结果吧?”
“郑花魁能在烧红的炭火中起舞,舞尽一曲玉足才刚刚温热,如恰好入喉的花雕酒。”
张徐行袁毅心和女王一齐侧目。
“崔都知高歌一曲,能传遍六十里,六十里内百鸟不敢争鸣。她一息足有半刻之久,且有修为在身,檀口一张能让练气境修士精气神当场散尽,身死道消,所以无人敢让她吹箫。”
三个听众一起战术后仰,前面听着还好好的,后面一句是什么鬼?
“吴行首擅大曲,准备周全需要足足一年,所以她的大曲是一年一次。”
大曲,好像很正经的样子,都做到行首了,看来是远离了那鱼水之事了。
“大曲持续十日整,吴行首在这十日内,要独自应对甄选出来的三百精壮汉子。”
“每次大曲,吴行首每个人都能照顾得到,还能让每个人彻底尽兴。即使是甄选出来的好汉,死在温柔乡里支撑不到大曲结束的,每年都有好几个。”
张徐行三人,事到如今已经很淡定了,听到什么都不会吃惊呢。
“而如今,平康坊里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都不肖说她们好逸恶劳,单只是她们明明有得选,却还待在平康坊这一点,十年前在此地的女子,恐怕非要剖开她们的肚腹,看看里面究竟是不是稻草才肯罢休吧。”
楚公又转向张徐行。
“而就是这种货色,你却想要救她们?甚至不惜扑灭这她们自己投身的炼狱……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不,看你方才的模样,根本没有人理解你啊。”
“说说,你图什么?你又为什么,要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
张徐行嗫嚅许久,最后念了两句诗总结一下自己的意思。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