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差不多了,在东市游玩了一番,兴致正好的广泽城居民们,开始往朱雀大街走,去看花灯。
绅士们,下意识地啊,不自觉地啊,就往右边平康坊瞥了一眼,又一眼。看能不能见到什么好风景,想以小见大试试看今年的运气如何。
身边女伴们的白眼已经翻到天上去了。
至于进去嘛,那就大可不必了,除夕时的存货估计还够平康坊消耗一段时间。
也并没有什么好风景,就像楚公评价的那样,现在平康坊里那些货色,完全没有半点敬业精神和职业道德。
“先前,听说公主可能要彻底裁撤平康坊。”后面的话不用说出来了,大家懂的都懂。
旁边可就是万年县衙,保不齐万年令翻墙就跳过来治一个大不敬。
“我也是那么想的。”
“俺也一样。”
谜语人接上也就算了,你个复读机来凑什么热闹?
“但现在看来嘛,这平康坊,一直是这个样子的话,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好像真的没有存在的必要,不,应该说是还真不如撤了算了。”
是兴庆池上的船娘不够骚?还是半掩门奶娘不够香?还是尼姑庙的师太们花样太少?让绅士们来这花钱贴冷屁股。
“赞同。”
“说得在理。”
“俺也一样。”
一群没带家眷的闲人干脆就不走了,反正过去这么久不可能还存在什么味道,直接站在平康坊坊门口开始了同道中人之间的交流。
“想当年。”
“郑花魁,一舞灼人眼。”
“崔都知,高歌传百里。”
“吴行首,大曲万人敌。”
这群王八蛋居然还挺有才,觉得大家说得都挺好,相互拱手示意。
“再看眼前。”
平康坊里冷冷清清,鬼影子都没一个。
“我有一块郑花魁舞后余碳制的墨。”
众人侧目,稀世珍品哦。
“我有一枚记录了崔都知歌声的玉符。”
众人又侧目,护身利器哦。
“我有一颗吴行首大曲期间供应的兵粮丸。”
不等众人侧目,一脸色青白嘴唇发乌的皮包骨,从人群中扑出来,一把抱住那人的大腿。
“大哥!你就是我大哥!我亲大哥!”
“你谁啊!”
“给我!把兵粮丸给我!我出五十两!黄金!”
“不是!你干什么?”
“我家九代单传啊!现在世道好不容易太平了啊!我家不能在我这绝后啊!”
“听说吴行首的兵粮丸,能榨取男子最后的生机,支撑再战一场!我看大哥你反正用不上对不对?就让给小弟吧!”
“你他妈这个鬼样子,会死的啊!”
“我死不要紧!我家不能绝后啊!”
“你起来!起来好好说话!”
“大哥不认小弟!小弟今天就不起来!不起来了!”
“这可是我的传家宝物,遇到强敌时服下,振作三宝能恢复七成功力,这就是一条命啊。”
“加钱!我加钱!”
……
“小弟。”
“大哥!”
大哥拉着小弟去一边细说加钱的事了。
众人再回头看平康坊,平康坊内乌漆嘛黑的,别说花灯,灯笼都不舍得点一盏。
“可惜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吴行首于父母坟前将自己千刀万剐,居然说是要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肉成了泥,血化作水,骨变成玉。
尘归尘土归土,可不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崔都知烧炭于室,气绝而寂。谁能想到,她一息半刻钟,最后居然会选这种方式走?”
煤炭炉刚出现的时候,即使万年令和长安令三申五令,即使当时还给两位县令打下手的毛晓鸿喉咙都说哑了,那年冬天还是憋死了好几个义宁坊的波斯人。
然后又有几个傻*坚决不肯再用煤炭炉,并且开着门窗扒了屋顶睡觉,家里狗子叫了一晚上都叫哑了,第二天天亮时人已经冻得梆硬。
“当时,所有人都去劝郑花魁,结果还是没劝住。”
郑花魁先是试图咬舌自尽,吃了没文化的亏。她的主家下了大功夫,求来咒术施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再自杀。
于是她用砚台,在晚上一点点砸碎了自己的双脚,就睡在她床边的丫鬟都没被惊动。
公主亲自勾了她的名字,还她自由身。
郑娘子自此就在兴庆池上撑船漂衣,还兼职了其他船娘的保镖。还写信告诉卢姬,幸亏自己哑了,不然还得劝船娘们从良。
“何必呢?”有人感慨。
“是啊,天下太平了,她们生意不更好?”
众人纷纷侧目,看见说话那货嘴上还没长毛,就原谅了他的愚蠢。
“或许,是他们的亲族逼迫?”
郑花魁、崔都知、吴行首,原本可都是世家大族某一支的小姐,只是家里人犯了大罪,她们也被连累,才经教坊司入了平康坊。
“要逼也不用等到那个时候逼。”
“或许,是早就心存死志?”
“要死也不用等到那个时候死。”
“是看天下已定,她们已经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楚公在荆州给祝思报仇的时候,就已经谁都没机会了。而且她们死前半年,公主就已经裁撤了教坊司,还她们自由也就是一年后的事。”
“那是为什么呢?”
旁边卖甜酒的妇人几次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她就是那批“一年后”里的其中一个,公主好大的手笔,直接把整个教坊司付之一炬,然后在灰烬上种了一棵樱花树。
平康坊的女子一夜之间跑了九成九,根本没人敢拦。
然而这跑掉的女子,有一大半,了却心事之后,都选择走上死路。
妇人深呼吸一次。
【还能为什么啊。】
【这世道变得这么干净了,哪里还有我们这些脏东西的可去之处?就算这世道能容忍我们,我们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呢?】
妇人搅拌锅里的甜酒,看着自己粗糙壮硕的手,哪里还有当年轻抚瑶琴时的模样?却只感觉非常顺眼。
又摸了一把自己皮肉松弛满是沟壑的脸,只感觉相当舒服。
只有现在这个样子,她才能感觉,心里干净一点。
尤其是,看着曾经待过的地狱时,就更是轻松,所以她才把摊子设在这平康坊坊门口。
【这好世道里,这么干净的世道里,到底能养出什么样的漂亮女娃儿呢?】
祝姬和公主路过。
……
【诶?】
妇人的视线追着祝姬移动。
“你走慢点。”公主这么说着。
“哦。”祝姬应答了一声,等公主跟上,和公主一起走,然后没两步,又开始大跨步风风火火……
“算了,你高兴就好。”公主掐了一个法诀,双脚离地,飘着跟随祝姬。
远远坠着的持戟卫士们眼前一黑,但终归没说什么,只是提一口气开始跑步前进。
从朱雀门到明德门的朱雀大街,也就区区十四里路,七千米而已,跑他娘的。
祝姬很听公主话的,比如说要先去朱雀大街,然后走朱雀大街去明德门找张徐行。
走路而已,走哪里不是一样?
只是,这还没上朱雀大街呢,才刚刚从崇仁坊出来,经过平康坊而已,前面还有务本坊和兴道坊。
她背后已经跟了一大帮人,而且队伍还有越来越壮大的趋势。
祝姬再次确认一下,自己身上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也就不再去理会他们了,只管走自己的路。
“我刚刚好像看到公主了?”
路人从祝姬身上移开视线,“嗯,是公主没错。”
然后又把视线移回到祝姬身上。
然后心跳加快,心里有种冲动。
然后脚下不自觉地开始动作,就这么跟了上去。
祝姬路过务本坊。
国子监就在务本坊,因为平康坊不营业,兴庆池上又太冷,但又不能错过这一年一度的上元节,国子监监生们聚集在务本坊门口一边等花灯一边讨论桃花什么时候开。
然后场面突然一静。
“我刚刚好像看到公主了?”
“我没注意。”
已经气喘吁吁的大太监一个紧急刹车,然后猛回头,记住说话人的脸。
【我记住你了!】
“干,被朱达听见了。”
“那果然是公主咯?”
“刚刚公主身边的,那是谁啊?”
“有点眼熟……”
说着话呢,监生们也跟上了队伍。
终究是读书人,还能保持清醒和好奇。
“这位兄台,兄台?兄台醒醒兄台。”
“呃,啊?啊!这是谁家小娘!生得这么好看!”
读书人搓了一把自己下巴上柔软的短毛,第一次嫌弃它们不够浓密茂盛。
“呃,不是说你。”被拦下的兄台清醒了一下,然后抬腿就想走,追上大部队。
“嘿嘿嘿嘿。”读书人们把他拦下,“什么情况,你们被什么东西迷了?国子监内有孔圣像,你要不先去拜一下?”
“我要拜也是拜关公。”
虽然很不爽,但读书人们也确定,这位兄台是真的清醒过来了。
“你们别拦我,我要过去。”
“嘿嘿嘿,你们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兄台双手在那比划半天,张牙舞爪,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窈窕淑女?”读书人给起了个头。
“对!君子好逑!”兄台豪气顿生,整理衣冠,挣脱读书人们的阻拦,再上前去。
……
“走,跟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