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命运,是有惯性的。
廖亦竹或许是断断续续做了好多梦,又或者是迷迷糊糊间想到了好多以前的事。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
也已经分不清,自己的记忆到底是不是全是自己的。
【杨奔,我到底杀了他几次?我到底是怎么杀的他?我现在到底是已经逃出来了,还是还在荆州城里?这是怎么回事?】
【五年前,从五年前开始,我的记忆,怎么突然就变多了?!】
【不,真的是从五年前开始的?】
……
【没关系,都是我的命,多想点,能多想一点,就多一丝活命的机会。】
虽然廖亦竹不知道走马灯的概念,但他倒是很清楚走马灯的用法——回顾一生,从中寻找度过危机的方法。
哪怕他的这“一生”好像出了Bug,但这个Bug好像是好Bug,能用的知识增加了。
三岁时,过年,他随着爷爷到达田乡本家拜年。
领到了一把木刀,于是和同族的孩子们拿着木刀玩耍,族里的叔伯们会笑着指点他们这些小孩子。
但眼神可怕,廖亦竹觉得非常吓人。
“你这样,把他引过来,你趴在这坡上等,等他过来了一定是头先上来对不对,到时候你就这样一伸手,不就行了嘛。”
……
这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叔伯们发现了廖亦竹的紧张、恭敬、认真、疑惑,都来摸廖亦竹的头,捏他的脖子、肩膀、手臂。
再相互说一些廖亦竹听不懂的话,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等过了上元节,廖亦竹和爷爷回盐冲村,听说有几个一起玩的小伙伴搬到脐橙乡的分家去了。
五岁时的春节再来百年,一个伯伯教廖亦竹习练《十三太保功》
《十三太保横练》是李家的,《金钟罩铁布衫》是佛门的,你问这三样功法到底是不是一样,反正廖家是不认的。
“这功法呢,需要日夜习练,不能断了。而且这是童子功来的,不能破身,咿,和你们说破身有个卵用啊。”
“先练着,练个二十年再考虑可不可惜的事,真能练到三十年四十年的话,那半辈子都过去了,还破什么身啦。”
伯伯被廖亦竹的爹打了。
八岁时,廖亦竹开始上私塾,因为在算数一道上很有天赋,经常被先生夸奖。
同学中有没落的贵姓,看不惯廖亦竹,频频没事找事,招惹廖亦竹。廖亦竹对这些事没兴趣,忍了。
一直到有一天,放学之后,这位同学叫上了自己的书童,把廖亦竹堵在了回家路上,要让廖亦竹好看。
练了三年的童子功,真不是吃素的。
“上!给我上!打死他!”
那一瞬间的心情,即使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廖亦竹还是能清楚地回忆起来。
【为什么,要如此轻贱我呢?】
廖亦竹虽然因为身子骨不太合适,没有被族内挑选去脐橙乡习武,但也并没有被放弃。族里是惦记着他的,每个月都送来不少肉来。
精通算数,是廖家这种擅长守成家族的必备技能。
因为只有把账算明白了,才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该怎么分配资源才能降低风险的同时干出最大的利益。
当然事到临头的选择就是另外一码事了,而这,就是廖亦竹的爷爷亲自教给廖亦竹的东西。
“你喜欢吃板栗,七公送了你一棵树苗。现在这是你自己种的板栗树,以后别人家偷了你的板栗,你连夜也要去他家田里吃两个瓜。”
“你喜欢吃鸡蛋,记住这是给你下蛋的老母鸡,如果别人家偷了这只鸡,你马上就要过去从他家的猪身上卸条腿带回来。”
“这是我们家的院子,如果别人坏了我们家院子的清净,你也要让他家鸡犬不宁。”
廖亦竹小小的脑袋里有大大的疑问。
爷爷只是搓着他的小脑袋,“你只需要按我教的做,其它的,你这么聪明,自己就会想明白的。”
而且是按照廖家人的思路想明白。
廖亦竹对同学退让了的,结果同学放学之后来堵他。
廖亦竹对同学留手了的,结果同学说
“打死他!”
……
盐冲村里,廖亦竹一家和别家的关系真的说不上融洽。
但再不融洽,廖亦竹家就一个老头和一个小孩,他们也只敢偷廖亦竹的板栗、偷廖亦竹的红薯、走过廖亦竹家的田埂时多用点力。
他们为什么不抢呢?明明抢起来效率更高对不对?
说到效率高,那为什么不杀了廖亦竹爷孙,把廖家的东西据为己有呢?
那杀人是为了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的话,这位同学,为什么要说
“打死他啊!”
廖亦竹身上,并没有这个贵族同学需要的东西才对。
【人命,是这么轻贱的东西吗?】
廖亦竹认为自己的命很重要,而现在有人,看轻了它。
偷板栗是因为廖家板栗独一份的清甜,偷红薯是因为廖家的红薯独一份的软糯。
【那取走我的性命,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廖亦竹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他的性命,甚至比不上一颗板栗,比不上一个红薯。
别人要他的命,好像是清理庭院里的杂草一般,只是因为碍眼?
廖亦竹乘着书童犹豫的时候,冲上去,不轻不重地踩了同学的脸一脚,然后撒丫子朝树林里跑。
那个书童追来了。
刀,刀是廖亦竹拜了先生之后,爷爷送给他的,和五岁时玩过的木刀一个样式,一个大小粗细。
重了三倍。
【这多出来的份量,是不是就是人命的份量呢?】
书童被刺死了。
廖亦竹先爬上一个等身高的斜坡,然后趴在地上,等书童追过来探出头,廖亦竹就把刀子递过去,送进脖子。
三岁时的事,为什么能记得这么清楚呢?
廖亦竹再躲在一颗树上,看路上的同学。
看他哭完,看他咬牙切齿,看他赌咒发誓,看他怒气冲冲,看他大喊着书童的名字走进林子,看他从自己躲的树下经过。
廖亦竹滑下树,左手抓住同学的头发,右手一刀从同学脖子右边捅进去,从左边穿出来,再往前一挑。
怒气消退之后。
【这不划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同学要打死他时没考虑官府的存在,但现在廖亦竹可就必须考虑官府了。
同时,私塾绝对会受到影响,先生心里担着事恐怕教学质量都会下降。
而且同学死在这里,盐冲村可就只有廖亦竹一家把孩子送去私塾读书。
即使才想到这三点,廖亦竹就已经觉得,善后会是个很难的问题。
【这太不划算了。】
所以廖亦竹搜刮了同学和书童身上所有的财物,想了想之后把同学身上的衣服也扒了。
再想了想,打算把这片林子也烧了。
“你烧了这片林子,来查的可就不止有官府了。”廖爷爷走出来。“记住,以后遇到自己搞不定的事,就回家,叫人帮忙。”
廖亦竹都没回家,就直接离开了盐冲村,搬到了芗溪铺廖家。
廖爷爷留在盐冲村,第二天去报了官,说他的孙子一晚上都没回来,失踪了。
嗯,就是这么简单。
【有家真好。】
然后廖亦竹十二岁的时候,廖亦竹父子二人,被逐出廖家了。
事情出在廖亦竹他爹身上,这老货没管住自己的裤裆,坏了芗溪铺一个女孩的身子。
主要是,居然见了红,这居然是个黄花大闺女!
廖家家规在,这事廖亦竹他爹兜不住,跑达田乡本家,跪祠堂里请罪了。
先解决了廖亦竹他妈这边吧,族长问廖亦竹他妈是什么意见,廖亦竹他妈表示早想离了,已经一年多没和廖亦竹他爹同过床了。
那就合离。
“当着孩子的面,我必须和你说清楚。你丈夫,我们廖家会处置,你也懂我们廖家的处置是什么样。”
廖亦竹他爹抖了一抖。
“那你再一走,孩子可就没爹也没妈了。就算会这样,你也忍心留他一个人吗?”
廖亦竹他妈,犹豫了。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个时候能犹豫,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
廖家把廖亦竹一家全部家当都给了廖亦竹他妈,而且从此以后,廖亦竹,就是没妈的孩子了。
“小十七,我们廖家,在湖南湖北、广西广东、云南四川,是个什么名声,我相信你也心里有数。”
“谁都可以说我廖家的任何不是,心狠手辣也好,残忍酷烈也罢。但天底下,都认我廖家敢作敢当,在任何人神妖鬼面前,都能抬得起头。”
“敢作敢当,就要有敢作敢当的样子。”
“田、井、水、山、树、牛、路,争了就是争了,抢了就是抢了,我们祖上就是土匪,就是强盗,我们认。”
“但是,但是!”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不能,祸害人家,还他妈的害人家一辈子!”
廖亦竹他爹吓得再一哆嗦,但还是跪在地上,咬着牙,一动不动。
“这事落在我们廖家头上,不管是何种缘由,不管你是被迷了心也好惑了神也好,不管对方是出于何种目的。”
“不管我们怎么处置,不管我们再如何赔偿了人家姑娘,哪怕我们把人家姑娘嫁给皇帝,做了皇后,生了太子!太子再继承大统!”
“我们也不算是敢作敢当。”
“将来世人提到我廖家时会说,当日当时,也就是现在,我们是强压着人家认了委屈,是以势压人。”
“世人会说,就算是我们廖家,底子里和北边那些也是一样,都是群鸡鸣狗盗的货色。”
族长环顾所有人,“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所有人噤若寒蝉。
“起来,穿身好的,把刀磨好。”
“小九,准备小十七的棺材和坟,通知亲友来治丧。”
……
“亦竹……准备给你爸收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