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四, 凌晨四点半,有闹钟功能的县尉腰牌鸣响,廖亦竹睁眼醒来。
起床叠被,刷牙漱口,洗脸梳头,穿衣戴冠,忙完一通出了屋子,看见自己的同族在看他们昨晚上用石灰扑了的人头……
他们也不干什么,就是看,硬看,看了就高兴。吓得那些被张徐行抓回来的俘虏们,缩在一边瑟瑟发抖。
当初第一茬退伍兵被填到地方的时候,公主让吏部开了个口子,说是先不管质量,至少要把地方上的基层官员数量给撑起来。
反正都是祸害乡里,为什么要让那些地主老财去祸害,而不是自己亲自来呢?
到时候等有那个余力了,“把欺上瞒下的贪官砍了抄家”和“把地方上的富户找个由头砍了抄家”那是两个概念,前者没得问题,甚至朝廷还能有个好名声。
后者公主会被言官们喷,至少一个与民争利的骂名是跑不了的。
结果往日里,对公主的交代一向非常积极贯彻的廖文元,在大殿上COS起了撑大殿的柱子。
准备乘机喷他任人唯亲结党营私的世家官员们,二丈的和尚摸不着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廖文元怕家里的神经病当了官,廖家分分钟就得让公主夷九族这种事,他当然是不会和别人说的。
但奈何,姓袁的老实孩子不知道城里套路深,三两下被套了话,边上还有个姓熊的胳膊肘往外拐,递刀给外人捅南方的老乡。
于是廖亦竹被廖文元的政敌运作到荆州来做了县尉。
和廖亦竹同批次的,大部分在任上安安分分如履薄冰兢兢业业过了两年之后,就合理地被淘汰了。他们还挺高兴,那年南边常常能看见卸任后的廖家人在各种场合甩节操。
有良心是当不了官的,有心理压力懂不懂?姓廖的生怕自己写错个字就害得治下百姓死于自己的苛政。
然后就像自己就像唯一捅了篓子的廖勇那样,被廖文元亲自清理门户,脑袋甚至还要给公主看,污了公主的眼。
反正正常人都想不明白廖家是怎么回事的,做官有那么可怕吗?
做官不可怕,但廖文元,还是没儿子眼看后继无人的廖文元,可太吓人了。
那这种情况下,廖亦竹,就是他们的救星啊。官面上的事,俺们都不懂的,做官就更别提了,俺们不是那根吃菜的虫,有什么事你去找荆州廖县尉。
“竹哥早。”
“竹哥儿早。”
“亦竹起了啊。”
同族们纷纷和廖亦竹打招呼,然后在廖亦竹的逼视下,恋恋不舍地把那些头颅都装进笼子里,放在车上去。
又恶声恶气地把俘虏们赶走。
“都起来了吧?先去吃饭吧。”
黄大姐拿出了办年夜饭的架势,弄了满满一桌子吃食。廖家人也不客气,上去就开始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忙里偷闲还用眼睛去瞟黄大姐。
其余都是虚的,这姑娘肯给他们下厨,还这样热情地给他们弄出这么大个架势,那廖家人就认这个嫂嫂、弟媳、侄媳妇,当她是自家人了。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有几个同龄人已经准备找个机会把廖亦竹捆了送黄大姐床上去。
可惜昨晚上通宵抄族规的倒霉蛋就在眼前,族规还没抄完今天活动没他份,让他们不敢造次。
饭吃完了,廖老头主动开口:“如今亦竹你是官,今天又是要做正事,我就不适合领头了,你来带大家吧。”
廖亦竹对三爷爷点头,然后同样老实不客气地给同族们下达命令。张徐行在一边听了,只觉得就算换自己上也没有再改进的余地。
不过廖家人这算啥?张向承那至少还挂着个义从的名头,完了还能拿回张氏的房屋。你们这没名没分地就出来抛头颅洒热血,实在是……太让人欣慰了。
想来当初廖文元也是这样一头撞楚公面前的吧,而楚公将廖文元直接一把攥住了,也绝对是他这辈子做得最对的选择之一。
{如此逸才,某人白活了四次,居然现在才遇上他大放光彩,还不承认自己不如我?}
“这有你什么事吗?这是人家公主的本事把平台弄得这么好。你个暴君把整个西南都放在一边生草了,弄到最后你舅舅都无能为力,只能远遁到安南,孤悬国外彻底和朝堂失联。”
{她不就是我吗?}
“不对。”张徐行摇头。
如果说先前还只是有疑惑的话,在看着祝瑛菇到了荆州“取回”自己名字之后,张徐行就已经确定了。
女王和公主,最底层的本质上就有差别,这绝对不是同一个人,也绝对不是什么异时空同位体。
“公主是公主,李卿卿是李卿卿,女王是女王。”
“像祝瑛菇可以是祝姬一样,李卿卿可以是公主,也可以是女王。但女王和公主之间,绝对另有差别。”
出现了啊,世界的谜底,它现在近在眼前啊。
可惜公主不待见他,女王不配合,他还丢了穿越来那次的记忆。千头万绪,无从下手。
张徐行又转头看女王,女王猛地扭头,吹口哨掩饰情绪,还偷偷撇张徐行。
“要不要这么戏精?你演什么呢?”
{证据呢?你有证据吗?}
“你急什么?”
{我,我哪里急了!}
张徐行斜眼之。
张徐行又看向廖亦竹,想起去年刚入世时遇到的王屠夫,广泽城外那些被他问过姓名的路人,还有连姓氏都已经被“忘记”的里正。
他仍未知道那个帮他办了户籍牌的里正叫什么,姓甚名谁,好像那里正存在于这世上已经只有了这一个身份一样。
“证据啊,今天就会出现了吧。”
再看看黄大姐,黄車的女儿,果然不论张徐行问多少人,张徐行都“听不到”他们的回答。
【当他们完美地扮演了社会角色,以至于社会身份彻底盖过他们的本来面目,我“第一次”接触他们时,甚至都无法获悉他们的名字,是这样吗?】
【是仅仅只有我、女王和公主是这样,还是说有其它的条件?那其余人又是怎么回事呢?】
【失去语言之后,我们到底还有多少种方式,确定什么是什么,又到底是如何,和别的个体进行沟通的呢?】
张徐行好像在廖亦竹身上看到了答案。
廖亦竹走在最前面,他的同族已经先一步潜入了荆州城散开,就位待命。
供销社的伙计们驾着第一批牛车载着米粮跟在廖亦竹后面,再后面,是祝瑛菇和一百祝家军,剩下两百祝家军在城外作为预备队。
那就进城。
四年前,廖亦竹刚刚上任的时候,也是征南将军在后面,用军队护送他把粮米送到荆州城各家各户,再收回各家的田册。
四年前,荆州城百姓看向廖亦竹的眼神,还是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而今天……
有灯,进城之后,街边的每家每户,每个商铺每个作坊,都亮着灯。
百姓们静静地站在他们家里,静静地等待着,用饱含希翼和期待的眼光看着城门的方向。
每月初一,廖亦竹会去江夏述职。
每月初二,廖亦竹会和在江夏的供销社对账,看荆州城供销社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每月初三,廖县尉一大早就会出现在荆州城供销社,给赶来的荆州城外百姓派发粮米。
每月初四,廖县尉会循旧例,亲自进城来,把每月的粮米送到每家每户手上。
到今天,正好是第五十次了呢。
那为什么,荆州城的居民,就得让他来送,而不能像城外的人那样,自己去供销社柜台取呢?
廖县尉从未深究过,哪怕他砍死了阻拦百姓出城的打手,哪怕他砍死了想要烧毁仓库的贼人,哪怕他砍死了想要刺杀他的杀手,哪怕他砍死了阻挡他的泼皮无赖。
哪怕,他已经单方面地,维护了荆州城十二三万百姓的米缸,足足四年零两个月。
他是荆州县尉,他的职责是每月月初给百姓送米。其余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任何试图妨碍他工作的人,不管是谁,不管是何缘由,不管是何种目的,都将,倒在他脚边!
“廖县尉……”
哪怕他势单力薄。
“廖县尉早啊。”
“廖县尉来了啊。”
哪怕他寂寂无名。
“廖县尉。”
“廖县尉!”
但往日种种,还不足以证明,“他是谁”吗?
“廖县尉!!!”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廖县尉对每一个打招呼的人点头,对每一个接收了粮米的百姓微笑。
并波澜不惊地嘱咐他们:“近日城里进了贼人,我带了祝将军来讨贼,尔等这两天安心待在家里,锁紧门窗等待两日即可。”
“好。”
“我等都听廖县尉的。”
“我们等!”
“我们等廖县尉你回来!”
廖县尉在荆州城内走出一个M形的轨迹,最后,抵达荆州城隍庙,在手上账簿上记下最后一笔。
身后的牛车已经换了五批,牛车上的最后一袋米也已经送给面前的城隍庙庙祝,也已经让庙祝放假回家了。
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抬头看看天色,正午,不早不晚刚刚好。
族人们还没有传讯回来,祝瑛菇和一百祝家军没有出手的机会,今日的荆州城,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呢。
廖县尉披上铁甲,背了两把战刀,再提了两把大刀。
话好像说早了,眼角瞥到一刹的闪光,转头看去等了两息,又听到了巨响。
然后一个信号弹升空,炸开绿色的烟花,表示无事,危机解除。
荆州城,慢慢热闹起来了。
有神力,沿着地脉流转,从城隍庙出发,连接每一处居所,把它们保护起来。女王昨晚上当然只是皮一下而已,她知道轻重的……应该。
廖县尉亲自拉车进了城隍庙,把车上的头颅,一个一个地搬下来,摆在桌案上,摆在城隍像前。
庙外传来嘈杂的喊声,然后是惨叫声,再接着是祝家军重新整队列阵的脚步声。
【各司其职,真好啊。】
“城隍在上,我乃,荆州县尉,廖 。当今摄政命我职掌兵法士、功户仓,治安捕盗、明正典刑。”
“此时此刻,正是该我赤心奉国之时。此去,势当戮力尽瘁,粉骨捐躯,知无不为,见死宁避!”
“还请,诸位前辈,见证我等!”
说完,提着大刀出了庙门,举刀指着四大家族的方向就吼:“杀贼!”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