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传闻,张教头家中有三奇。
第一奇,奇在张教头在外都有四五个私生子了,但张夫人却一无所出。
你说两个人不同房许久吧倒也说得过去,但直到五年前,张家夫妇可以一直恩爱无比,如胶似漆的。就算张教头在外应酬过夜,都会记得带些肉食回家。
第二奇,奇在张教头的侄子张五斤,刚刚六岁就聪颖过人,能写能算,能说会道,还能舞刀弄枪,很有当年张二郎的风范。
而且小小年纪就立志,自己要做读书,只有读书才有出路。
张教头支持当然是支持的,只是张家是武艺传家,张教头自己也是一个武夫,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可就没人知道了。
第三奇,奇在张教头家的老**,已经连续四年没有再产仔了。所有找来的公猪都会被它咬伤,就连张夫人也不能靠近它,但它唯独愿意和张五斤亲近。
听说,只是听说啊。
当年张二郎战死在北方,朝廷发下的抚恤金落到了张五斤的娘手里,那毒妇居然把刚刚生下不满半年的张五斤独自放在了家里,自己拿了抚恤就跑了。
还是张二郎的邻居告诉了张教头,张五斤才有一条命活了。之后张教头奔袭百里找到了那毒妇,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反正张教头把张五斤带回了家。
但张夫人也不待见这不满周岁的小孩啊,某天夜里喝醉了,居然把孩子放到了猪圈里去,还说是喝醉糊涂了让老**帮忙照看一下。
这还是大家顾忌着已经越发疯癫的张夫人,美化过的说法。这种事到底是个什么内情,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
所以大家就感慨啊,好在张五斤命大。
然后又出于一种淳朴的善意,会补充上一句不要钱的好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张五斤这娃子啊,日后必成大器。”
然后张教头也战死了,张五斤能不能成大器不知道,他马上就要无家可归了倒是真的,张夫人绝对容不得他。
张教头的外室里,有个厉害角色,纠集了另外两个女子,带了各自和张教头生的孩子,一起上门。
因为张夫人虐待张五斤已经有点看不下去的围观群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单纯看热闹。
三个女子带着孩子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得张夫人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就在二楼爪哇哇地叫啊。
还是张五斤这六岁孩子,饿了好几天了还强撑着,拄一口和他一样高的宝剑,站在房门口。
那厉害的嫂子见差不多了,掏出两份书卷来,“还请各位父老乡亲,做个见证。”
“这一份,是张郎的遗书。上面交代了,他此去出战凶多吉少,如若他遭遇不测,唯一担心的就是侄儿张五斤往后的日子艰难……我呸!这个死没良心的!”
三个女人都面露悲戚,眼泪哗啦啦就流下来了,吸鼻子的声音不断响起。
“他说,如果还让张五斤继续住在家里,张五斤和他婶娘之间,绝对好不了。”
“所以他早有准备,他弟弟张二郎的房屋,他一直有让人在收拾照看。他也一直看着张五斤,知道这孩子聪明伶俐,虽然年幼,但足以照顾自己。”
“就把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让张五斤自己回自己家生活吧。”
围观群众们惊呼,张教头了不得啊。
厉害嫂子掏出一个信封和一小袋碎银子来,双手交给张五斤。
满脸是泪的张五斤先朝着北边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接过东西放到一边,然后继续拄着剑站在那里,并不相让。
那厉害的婶子破涕为笑,“噗嗤,哈哈哈,好个机灵可爱的小鬼头。”
围观群众们也纷纷露出笑容来,然后惊觉事情还没完呢,再纷纷收敛。
那厉害嫂子又拿出另外一份书卷,就用它指了楼上的张夫人,“这个,是给她的休书。”
围观群众们眼睛发亮,重头戏来了。
“此女子无才无德,好吃懒做,酗酒成性,我见之则厌烦,她见我也恨深。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
嚯,挺重的话。
“家中财产我已做了分配,唯余二者。一为房屋,可归于她;二为家中老**,可归于侄儿张五斤。”
“楼上的,你可有异议?”
围观群众:?
??
“哇!相公!相公啊!啊啊啊啊啊……”楼上的美艳妇人,自成婚当日至今,终于首次哭了出来,还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那三个妇人带着张教头的孩子,还有张教头分予的财产,远走他乡,但年年会回来祭拜张教头两回。
张夫人哭过那一场之后,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变卖了张教头留给她的房屋,然后回娘家,结果不到半年就“身染恶疾而死”。
六岁的张五斤牵着老**,回了他也是头回知道的自己家,居然顺顺利利地安顿下来,靠着那袋碎银和给邻居们割猪草度日。
有不少窃贼贪那银钱,数次前往张五斤家,运气好点的无功而返,运气差点的会被老**追着拱几个跟头咬上几口。
本来还忧心着张五斤的村民们,见此情景,纷纷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然后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十年过去了。
村里的老人走了一批,大人老了一批,小孩长大了一批。张五斤成功考到了一个秀才功名,长得也是人高马大,一表人才。
而就在张五斤为科举做准备的时候,不知道哪里刮的哪门子风,反正到处都有人在讨论一个话题——家养的牲口,它到底能活多久?
那本地人最有发言权啊,开口就是:“张秀才知道吧?他可以说就是他家的老**带大的,今年已经十八岁啦哈哈哈。”
然后,话题的风向,它突然就转变了。
狗子一般能活十年到十五年,马儿能活二十到三十五年,这些大家都见识过,都有这个概念。
但鸡鸭猪羊,这些养来就是为了吃肉,等它们长得差不多了就会宰掉的牲口,能活多少年呢?
“猪总比狗大吧?那总比狗活得久吧?”
“那马也比猪大啊,马也才活二十多年呢。”
“城里王员外和你还都是人呢,王员外今年都九十了,你才四十就这幅鬼样子呢。五斤真的是那老**养大的,五斤把它照顾得好一点不行啊?”
“而且我们以前都从五斤那里买过猪草吧?他割的猪草是不是要比别的娃子割的猪草好?”
这话不假,张五斤是个有骨气的,从小到大都是用割的猪草去换一顿饭吃,从不白吃人家的米。那割来的猪草,肯定就不能糊弄事了对不对?
村民们议论了好多天都没消停,但也没出什么事……这能出什么事?
“这张五斤家的老**,它不会成妖了吧?”
看,这不就出事了嘛。
养育了一个孩子,被敬重、爱戴、依赖了十六年,这和人还有什么区别呢?本来就只差临门一脚的事。
黄皮子为什么要讨封啊?因为人贵为万物之灵长,人说的话对山野蛮夷来说就是金口玉言。
讨封这事,就是人向天、地、自己宣告了,他承认面前的东西像人。
语言,是有力量的。
隔天,张秀才十一年来,头一次,没有割猪草回来,让老**用剩饭对付了一顿。
这天晚上,张秀才屋里的灯亮了一宿。
第二天,天还没亮,张秀才张罗了一桌子,用提篮装了,打开猪圈,把同样一晚上没睡,只盯着张秀才屋的老**放出来。
张秀才在前面走,老**在后面跟着。
“过了这条河,就是村里人割猪草的地方。这里的猪草刚刚好,又嫩又茂盛,长得也快。”
张秀才继续走了几百米。
“这里的猪草呢,多归多,但都太老了,要用铡刀铡碎了才能用来喂猪。”
张秀才直走了一里地,到了深山老林的脚下。
“前面,就是村里最厉害的猎户也不敢去的地方了。但这里,就是我割猪草的地方。你看这里的草,是不是也很嫩很茂密,而且还有一种奇异的味道。”
年份,是年份的不同啊,这里的草木里已经有灵气了啊!
张秀才打开提篮,把里面的饭菜取出来,摆在地上,摆了个满当。
又破天荒地,斟了两碗酒。
“今天我们不吃猪草,我们吃点人吃的。”
那老**,居然真的蹲在了饭菜前,低头喝酒,吃菜。
“肉是羊肉。”
张秀才不吃猪肉,因为救了他一命的就是一头猪;也不吃狗肉,因为狗子看门,还不吃牛肉,因为牛儿耕田。
留给他的选择不多了。
老**大快朵颐。
“我知道,村里的传言,是我的那些同学们,眼红嫉妒我,不想让我轻易考得举人。”
“我也知道,村里人和我朝夕相处,他们不会在意这些东西。昨天我出门遇到大胆他们,他们还想过来看你呢。”
“我还知道,妖魔鬼怪精灵,有很多种分法,你是成精了,我去找老师求一求,能给你弄到一个保家仙的名头。”
……
但他要考举人,要做官,要进京面圣。
他可以被猪救,可以被猪养大,但不可以一直和一头猪朝夕相处,还奉其为母。
“娘亲,你懂孩儿的难处,对吧?”
老**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张五斤朝着老**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
他走得很慢,走得很小心,直到走出很远,直到没有听到身后有别的动静。
他心情复杂,但脸上最先出现的表情,是笑。
是恐怖的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