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斤终究还是成功中了举。
这村子几十年过去了,可算是又出了一个举人老爷。除了县令大人以外,所有人都很高兴。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本地上一些已经在饿死边缘徘徊的村民,立刻就把田产挂在了张举人名下,因为可以免税。有些不讲究的,直接就投了张举人家做奴仆,因为可以免役。
本地的富商大族也纷纷上门提亲,官商勾结要乘早嘛。
只等如今的县太爷一死,或者升迁,张五斤基本上就能走马上任了。到时候再去走关系,那怕是连门都找不到。
因为众所周知,张五斤是一个孤儿。他没有亲族,又还没有成婚,你总不能直接就往举人老爷身上扔银子吧?那不成了打脸?
这也给张五斤省了不少事,免得有人找他借钱。
穷秀才一旦中举,就会有很多亲戚上门来打你的秋风,你如果不想背上不慈不孝不仁不义的恶名,就只能对他们以礼相待,有求必应。
所以为什么很多举人一上任就开始大贪特贪?可能纯粹是因为他们身上背了巨额欠债。
张五斤中了举,让先生给他取了字,还和有龌龊的同学们重修于好,可谓前途光明;乡亲们盼到了一条活路,可谓柳暗花明;富商大族们发现了可以投资的目标,终于不怕被时代撇下,可谓如释重负。
而如今已经六十多的县令大人,县里收上来的税变少了,名声被张五斤抢了,孝敬被张五斤分了,甚至马上官位都要被张五斤抢了。
颜面何存?
偏偏他还不能发作,大家如今在食物链上处于同一个生态位,一旦闹得太难看,只会让别人乘虚而入。比如,同在县衙的师爷。
却万万没想到,师爷,居然给他出了一个妙招。
“如今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关于张五斤的猪干娘,当初就是我放出的流言。他张家那入了土的张大,当初好威风啊,和我可是不共戴天之仇。”
好了,不用多说了,这事县令也略有耳闻,无非就是裤裆里几两肉那点事。
挑了个好日子,县太爷请了一位道长,在当初张五斤送走老**的地方,建了一座小庙。
道长本来是不情不愿的,但到了地方却面容一整。告祭天地之后,居然真的受到了回应,庙里的泥胎木塑上真的出现了一张慈祥的妇人脸。
那救了婴孩一命、受了十六年供奉、吃了不计其数的灵草、养出了一位举人的老**。
就在庙门口,褪去兽身,化成了人形,是个慈祥雍容的老太太。
得名,禄母。
她问:“我儿何在?”
她的儿子,不敢,不愿,也没脸来见她。
流言蜚语没有长脚,但它们好像有了翅膀一样,迅速地传遍四方。而且传着传着,这版本,可就越来越多了。
传说有个张举人,幼时父母双亡,被叔伯婶嫂虐待,不堪忍受之后出逃,被一头野猪养大,还高中举人。
传说有个张举人,幼时父母双亡,但其勤奋刻苦,认真好学。苍天有眼,派了禄母去照顾他,最终助他高中举人。
传说有个张举人,幼时父母双亡,举目无亲,被一位叫禄母的神灵看护督促,认真读书,终于高中举人。
传说……
传说怎样暂且不论,反正最后只有一个问题:然后呢?张举人高中之后呢?
张举人高中之后不肯去见禄母。
不孝!
啪!砸了!砸了!玩砸了啊!
一时之间,掀起惊涛骇浪,轩然大波。
直至上达天听,当今圣上亲自垂询。
于是京师有召,令张举人速速入京,解释解释。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那些狗屁事毋需多提,反正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不止是一夜回到解放前那么简单,张举人的家都差点没了。
只说这张举人,孤身一人到了京城,三更半夜睡不着,在驿站院子里静坐饮茶,复盘人生。
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当初如果不送走禄母,那他根本就没有去参加科举的机会;当初他送走了禄母,现在也落得一个不孝的名声,前功尽弃。
就算明日他在朝堂之上成功过了这一劫,那这不孝的名头也注定要跟他一辈子,前途算是完蛋了。
更何况,怎么可能让他上朝堂啊?
十六岁的张举人,纵使足智多谋,聪颖过人,终究是图样图森破,没见识。
有人,有不明身份的人,直接将他接走,带到了一群他根本不认识的老头面前。
张举人呼吸急促,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目的。
但也仅仅只是呼吸急促而已,他还能保持冷静,进行思考,寻找破局的方法。
“不差。”
单凭这点,就当得起这句不差的评价。
“听说,养大你的,乃是一头农家猪圈里成了精的猪妖?”
“我等人族,身为万物之灵长,天生万物以养,可谓得天独厚。”
“而万物之中,就属这猪最是养人。而且这可是六畜之一啊,生来就是要给我们人吃的,不用担心业力。”
“一般的猪,吃了也就吃了,不过是长点气力。但成了精的猪妖,可是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可见这些人也是非常着急啊,居然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真的急不可耐啊。
那打小就聪明的张五斤张举人,如何听不出这里面的意思?
那他会怎么选呢?
祝瑛菇没有再去看他,已经知道结果的事,还有看的必要……等一下!
一本通体暗红色的书,被交到了张举人手上!
而不等祝瑛菇有所动作,又看见,那禄母也从草叶之中,捡起了一猩红的书本。
翻开第一眼,就看见了,能帮助她超脱山神一职之束缚,保持力量的同时还能在世间逍遥自在的方法。
能让她自由离开,去见她孩儿的方法。
明明知道结果的,但祝瑛菇还是多问了一句:“你照做了?”
没有人回答,或者说,所有人都作出了回答。
官方定性,张举人幼时懵懂,不辩正邪,被妖物收养而不自知。直到读了圣人之言,才猛然醒悟,遂以和妖邪断绝关系。
没想到那妖物手段不凡,居然借了张举人中举之文气,乘机化形,成就妖王之阶。更使了妖邪手段,蛊惑民众,居然让愚昧百姓为其修庙宇,塑金身。
更因为它坏了张举人之文气,致使张举人遭此劫难,蒙受不白之冤。幸得圣上英明,慧眼识珠,才得以还张举人之清白。
但此间荒唐之事,天理不容!猪妖!当诛!
帮禄母写材料告祭天地的道士,骂骂咧咧地过来给禄母报了信,然后骂骂咧咧地跑路了。
接着是“幡然醒悟”“戴罪立功”的村民们,一拥而上砸了禄母的庙,却坏不了禄母的金身。
她,毕竟还是山神。
但她也只是看着,任由村民们施为,根本不在意神明视野中,那些蒙在村民心头脑海的阴暗。
她不信,她在等,她不信。
终于,她的孩儿回来了。
终于,她的孩儿愿意来见她了。
终于,三千精兵的军势冲碎了她的金身,当今圣上的金口玉言定性了她的根本——她不再是山神,而是邪祟。
老妇人扭曲变形,一头如山的,浑身白里透红,憨态可掬的猪出现了。
它刚一现出原形,身上的皮肤迅速变黑变硬,毛发迅速变粗变长,头和身子的比例拉长到了七比三,嘴里的獠牙一个劲地往外穿出。
她,是妖!
那作恶吃人、行妖法、走邪路,又如何?
方圆百里,草木皆枯,水源断绝,房屋腐朽崩塌。
禄母血盆大口一张,就摄走了村民们全部生机,只留一条条干尸倒地破碎。
低头一阵横冲直撞,三千精兵一触即溃,被她一个个吞入肚内。
庞大的猪妖,带着粗重的喘息,流着条条血泪,走向了被留到最后的张五斤。
这和说好的可不一样!
张五斤惊慌失措,下意识去摸袖子里的小红书,却哪里还能找得到呢?
禄母变回了三米高的人形,手上拿着两本小红书,一本是她捡到的那本,一本是刚刚从张五斤身上掉落,试图逃离的那本。
血泪,奔涌得更快了。
“儿啊……我的儿啊……”她泣不成声。
张五斤先是一愣,然后大喜过望,“娘亲,你,你还认我吗?娘亲?”
……
禄母的心情好像渐渐平复下来,她用袖子擦干了眼泪,走上前去,双膝跪地,才抱得到正颤抖不已的张五斤。
“哪有做娘的,会认不得自己的孩儿呢?”
“孩儿不管犯了什么错,犯了多大的错,在为娘的看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张五斤,喜出望外。
“儿啊,以后,就待在为娘身边吧,可以吗?娘求求你,求求你了……”
……
张五斤越过禄母的肩膀,看满目疮痍,看一望无际的破败腐朽。
想一想吧,在京城吃过的美食,喝过的美酒,睡过的美人,享受过的繁华富贵。
再想一想吧,从此以后就得在这种鬼地方度过余生了……
张五斤回抱禄母,双手勉力调转短刀刀尖,在不擦到禄母背部的情况下对准禄母的心脏。
“儿啊!”
禄母双手一拢,把张五斤高举过头,张开大嘴,一口吞下。
“儿啊!儿啊!”
悲怆的巨兽,跪在空荡荡的大地上,对着苍天嚎哭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