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瑾清清嗓子,照着卷轴念。
“第一题,如何保证百姓冬天不被冻死的同时又不被煤炭炉子闷死。”
围观群众里边,所有不久前刚刚从地方上升上来的官员,齐齐闭眼扭头龇牙咧嘴。
好多人猛地一拍大腿就要站起来破口大骂,然后反应过来现在是在公主面前,又乖乖坐下。
煤炭是个好东西啊,尤其是被供销社输送到全国各地的煤炭,不知道救了多少本该冻死在寒冬里的人。
然而,也毒死了不知道多少死有余辜的蠢货,和倒霉蛋。
这也让那些稍微有点抱负有点志气的官员,头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他们所处的封建时代官僚体系制度,效率居然低到了这种地步。
哪怕他们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封建时代。
在他们这些“知识分子”看来,真的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他们也不厌其烦地把这些事对百姓说了不知道多少次,有时候急眼了甚至有人直接跪下来求那些死犟的老头老奶奶。
然后某个冬天的清晨,他们刚刚起床,底下的人丧着一张脸来敲门,说昨天治下的某某某烧煤炉没开窗被毒死了……
这种事情一般会持续到后来的某一天,他们突然领悟了一门名叫“一刀切”的邪门功法……
而围观群众里面的读书人,一个个眨巴眨巴眼睛,感觉有点新奇。
文言文这种反人类的东西,它存在的原因是,为了让词句更短,为了节省空间。
毕竟在真正便宜皮实耐操的纸张出现之前,文字这东西,要么刻在竹子石头上,要么写在兽皮绢布上。而且特么还是繁体字,那自然是要能省则省。
就算是朝堂里的老爷们,他们说话也不会说文言文的。
而现在,世界上第一张白话文试卷,它出现了。
读书人们纷纷表示,这就是心动的感觉。
而公主殿下对百姓的表现很满意,但对个别读书人,那就是相当失望了。
因为有群货在交头接耳,问煤炭炉是什么,煤炭不是和木炭一样烧的吗?还用炉子?而且怎么会闷死人?
然后有人就和他们解释啊,如果煤炭炉在封闭狭小的空间里烧太久,就会把待在里面的活物闷死。
他们就又问了,为什么要待在狭小封闭的空间里呢?老百姓不能住到大房子里去吗?
……
先前为他们解释的人突然发现,这种货色,果然还是不要当官的好。就让他们被考试刷掉吧,这或许是百姓的福气呢。
明心镜中,黄瑾那一半显示的,是每年入冬之后,广泽城各个坊的坊正会挑选两间屋子,一间封闭起来之后点上炉子放入公鸡,一间打开窗户点上炉子放入公鸡,进行对照实验,让百姓观看。
同时,夜夜还有更夫巡查,一旦发现异常,就会叫来巡逻的巡城卫士处理。
围观群众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演了两三年的那些固定节目不是坊正们闲得慌,也不是什么祭祀,而是为了做给他们看的啊。
唉你早说嘛。
而林遇鹿那边,他当场就唱了一首童谣出来——
冬季用煤炉,一定防中毒。
炉上安烟囱,通风开窗户。
……
……
“哗!”百姓们疯狂鼓掌,不仅仅是因为这招高,更因为,唱歌的人是林遇鹿。
林遇鹿啊,砍死过五位数倭寇的林遇鹿啊,他居然在唱歌,唱的还是童谣!
这种反差萌,谁受得了?好些个妇女同志们已经以手捧心,双颊飞霞了。
连公主也忍不住击节赞叹,而躲在暗处的张徐行,已经是第N次抛几个铜钱确认一下,林遇鹿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其实是穿过来的。
很可惜,不是。
现实中的黄瑾继续风轻云淡,而明心镜中的黄瑾,脸色就好像吃了什么酸东西一样。
他可是知道的,真正的民间,每年冬天,不少地方的官员,可是会直接挨家挨户地找上门去强拆两个窗户下来的。
一支童谣就想让那些吝啬的泥腿子打开窗户放跑屋子里的热气?想屁吃!
“第二题,像苗族不吃牛肉,傣族不吃羊肉,中华大地上的民族各有各的禁忌和传统,你如果作为地方官,该如何居中调和?”
明心镜中的黄瑾一脸嫌弃,“这要调和?这也需要调和?不吃就饿死啊谁管你。”
当然,现实中的黄瑾,他风轻云淡。
而林遇鹿那边的明心镜,缓缓冒出一个廖文元。
廖家人通常会和六畜中的一个或者多个缔结契约,在需要的时候向六畜之灵借取力量。那和他们缔结了契约的存在,他们当然也就不会去吃了。
但,每个人缔结了契约的对象都是不同的啊,你缔结的是马牛羊,我缔结的是鸡犬猪。那他们如果上同一张桌子吃饭的话,该怎么办?
一起就着咸菜啃窝窝头?
答案是,不怎么办。
廖家人的餐桌上,什么都有,什么都吃。你可以不吃,但你不能按着别人的头不许别人吃。
哪怕他们所有人都信奉“再穷不卖看家狗,再富不宰耕地牛”,但从来没见他们会对别人说三道四,更没有阻止别人吃狗肉吃牛肉。
“如果自己不希望别人做什么,就该明白,别人也不会愿意你强制他们不做什么。这个就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那强施于人会怎么样?百姓们突然想起个事。
廖文元不是去镇西伯那里了嘛,镇西伯的手下里不是有些清蒸嘛,他们不许廖文元和廖亦竹吃猪肉……
然后廖文元眉头一皱,让廖亦竹去查了一下,自己每年从老家送给朝廷,再由朝廷分发给各地军队的那些腊肉,在镇西伯这里的库存情况。
然后万年稳如老狗的镇西伯治下大军,突然产生了三位数的非战斗减员。
反正结果就是,现在楚国已经没有那种清蒸了,以及镇西伯治下的军队,连续吃了半个月的腊肉炖米线。
黄瑾继续。
“第三题,如果公主明年重新将土地还给农民,这个过程中会出现哪些问题,应该如何预防?”
黄瑾题念到一半时手就抖了一下,差点把卷轴掉地上,而题念完了之后……
明心镜中的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他想都不敢想啊!
“哈哈哈哈,不错不错。”站在公主边上的常百药笑得开心极了。“黄侍郎,你不妨回头看看?大胆点,不要怕,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黄瑾咬牙,深呼吸,回头。
他的故乡已经深陷战火,他的老家已经被推倒焚毁,他自己的尸体伏在家门口无人捡拾。
远处,是一群刁民在有模有样的点卯。
“哈,哈?”黄瑾,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而林遇鹿那边,什么都没有。
因为这货真的不通农事,近些年来都在沿着海岸线从北杀到南再从南杀到北,别说下地了,他怕是连犁耙都没见过几次。
公主还是懒洋洋地斜靠在椅子上,看一眼底下好像等待喂食的雏鸟一样的百姓。
“六月之后,各地的大学开课,你们就有了读书人;如今各地的供销社里面,起码有足够一州之地用三个月的物资;而从我执政开始算起,每年散步到地方的退伍老卒,有多少我都记不清楚了。”
“笔杆子,钱袋子,刀把子,我都交到了你们手里。如果都这样了,你们还是逆来顺受,唯唯诺诺地任由豪强欺辱,甚至饿肚子,哼。”
这就是黄瑾怕的原因,楚国民间的现状,就像公主说的那样,一触即发。
……
“万岁!”一声突然的咆哮。
“公主殿下万岁!”
“万岁啊!”
“万岁!”
“好了可以了。”公主换了一个方向斜坐,淡淡地挥手。果然是令行禁止,人群再没有一丝声响。
只有无数颗泪珠滚落到尘土之中,只有远在洞庭湖的钱塘君,突然龙躯一震,凭空长长了三四尺。
“下一个。”
黄瑾收拾了心情,赶紧念下一题……等一下!
黄瑾刚要转头再和公主说话,却看见那些“自己人”,居然在拼命朝他使眼色。
输了就是输了,技不如人,挨打要立正。
大学的事,经由公主亲口说出其中“深意”,那全天下人就都知道了,已经成了定局,再也无法更改。
而且你现在可是在明心镜前面啊老兄!你这个时候去和公主争!那不就让天下人看得明白了吗?那大家伙以后还怎么想别的法子?!
黄瑾,和明心镜中的黄瑾,眼见了“自己人”是这个德性……
“希望你们不要后悔。”
“第四题!张徐行曾经在荆州,设立十五个牌、三十九个冲,守望相助。但今年开年之后,荆州一度到了叛乱的边缘,直到张徐行和祝瑛菇抵达荆州,才将此祸消弭。”
黄瑾深吸一口气。
“事后,张徐行清查时发现,他设立的十五个牌和三十九个冲,之所以会被荆州四大家族迅速分化击破,是因为其中出现了叛徒。”
……
黄瑾再度深吸一口气。
“问,如何找出潜藏在人民群众里面的敌人?”
张徐行差点没跳出来。
人民群众!人民群众啊!
不是百姓,不是泥腿子,更不是屁民!
是人民群众啊!她真的用了人民群众这个词啊!
什么叫统一战线?这就叫统一战线。
黄瑾闭目养神,试图放空自己,照着他的那半边明心镜,里面却是乱七八糟绚烂非凡。
而照着林遇鹿的那半边明心镜,却已经有了清楚的图像。
又是张徐行,还又是穿着和常司空同款服饰的张徐行,他正和林遇鹿相对而坐,在谈话的样子。
“凡是被压迫剥削的,农民、工人、小商小贩、顾白果那样的民族资本家、我这样没田没地没房的流氓,甚至是神灵、妖精、山神水神、保家仙,等等等等”
“都属于人民的范畴!”
“那相对应的,不想让我们这些人民过得好的,不付出任何劳动坐享其成,只想着趴在我们身上吸血的,就是我们的敌人。”
和张徐行对坐的林遇鹿还是有点不清楚,皱着眉头问:“比如?”
你不妨把话说清楚一点。
“拥有大量土地,用土地控制农民资产的大地主;把持强大的武力,对百姓予取予求的大军阀大贵族;或者,我这种,垄断了盐铁掌控了他们小命的官僚。”
“哗!”人群里面掀起轩然大波。
“以及,听命于我们这些人的走狗帮凶、江湖门派、宗教势力、等等等等,你不是总喜欢问别人,是不是想要与你为敌吗?”
“现在你走下去,和他们站在一起,抬头往上看时就会发现。”
“举目皆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