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正在树林里采蘑菇,以备药用。
他是个性情温顺平和的人,蓄着短短的胡须,留着灰色的鬓发,看上去像已到中年,实际上却要年轻一些。他穿着灰色的有点褴褛的袍子,手中握着一根用来使杂草偃伏的手杖,腰上别一个小口袋,要是找到了蘑菇就收到口袋里。
人们乍一眼看到他,会以为他是一个流浪的巫师,或者是一个乞丐。然而他们很快明白他坦坦荡荡的模样之下藏不了任何神秘的咒语,也没有什么追着人死缠烂打的绝技。
此刻,医生正用手杖拨开草丛,发现了一朵紫红色的蕈菇。虽然颜色鲜艳往往意味着剧毒,但对于医生来说,有毒无毒都各有他的用处。譬如说:以毒攻毒;或者有迷幻效应的话,也可以作为精神治疗的药品。
医生小心地摘下蕈菇,正准备放到口袋里。一个人突然跑来,气喘吁吁地说:“您是‘医生’吗?”
【是啊。】医生不假思索答道。
【假如您真是大家说的那位妙手回春的‘医生’的话,请快来救救我的女儿吧!】那人哀求道,【她快要死了!】
【可我不会妙手回春。】
【没有关系!】那人又说,【求求您了。】
医生沉默片刻,道:
【好吧,让我试试……她在哪里?】
【就在我家。只有一里路。】
【请带路吧。】
于是,医生便跟那人回了家。
医生的名声之所以会传播开来,还有赖于两件事。
一天,他在树林里采集药物时,碰见了一头老虎。这老虎生得甚是硕大,卧在那里就像一座小山,恐怕方圆十里内都找不到更大的了;它身上黑黄的花纹纵横,犹如放大几十倍的马蜂腹部,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锋牙利爪自不必说,还虎视眈眈地望着他,好像有所企图。医生起初稍稍惊诧,不过渐渐冷静下来。他感到老虎的气势并不如所想的那样威武凶猛。他试着靠近几小步,却发现老虎一动不动;又前进几步,只见它仍然干瞪着眼。原本,医生是完全可以在这凶残的食肉动物面前转身逃之夭夭的,想必它也不会追赶上来;只是他一贯以来善于细心观察,一眼便望见了老虎掌肉上的一根木刺。这根木刺算不上粗,可也不细,深入肉中约有一二寸,一定是老虎无意间扎上的;它扎上以后,又无法自行取出,不得不以不会触及伤口的姿势卧在那里,眉宇间才消弭了威严。医生没有多想,便给老虎治疗起来。他用酸性汁液软化了木刺,从特定角度将它徐徐拔出,再涂上膏药,包扎伤口。过了一会儿,老虎缓缓站起身来,用受伤的脚掌走了几步,便纵身跳入树丛中不见了。此后医生再也没有见过那头老虎。尽管事情并未像故事里的发展那样,老虎给救它的人衔来食物——医生没有受到老虎的涌泉相报,然而他为一头巨兽拔刺疗伤的故事仍旧为人们所知并且津津乐道;更有人说,曾在日暮的时候看见那头老虎尾随在医生身后,护送他回家……医生却全然不知。
还有一天,医生在行路的时候,听见辘辘的马车声由远而近。转头一看,原来是天子的马车。天子在他身旁停舆,从帘中探出头来,问他可会修理物件。医生答是,手中就多了一顶平天冠——天子出来游玩的途中,平天冠损坏了,却一时找不到能够修理的人。医生很快便修好了平天冠,甚至修得和崭新的一样完美。天子大为喜悦,吩咐随从给了他一大块金子作为答谢。医生得到天子奖赏金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纷纷争先恐后地前来一睹为快;也就在此时,人们才突然明白,医生不仅能医治伤病,还擅长于修理之术。医生本人则对人们的大惊小怪不以为意。拥有两项绝技的他甚至能打出“专拔老虎刺
兼修平天冠”的旗号安定下来,就医者必定源源不绝。但他还是四处游荡着。
没人知道医生为什么不择定一处场所而居,不过正是因为他的游荡才给各地的人们带来了惊喜。有许多人来找他修理各式各样由于不明原因坏掉的物品,从小巧的玩具锡兵,到大型的四轮马车,或者是精致的机械夜莺,医生总能找到病症所在并加以修复。然而大多数情况下,人们还是找医生来治病——毕竟这就是“医生”这一称呼的实质。而且所谓的玩具、器械坏则坏了,人坏了却不行。
医生的名声就是这样日见兴隆,森林地区的人们也对他愈加信赖。
所以才出现了这一天的情形——
医生跟着那人回到家里后,才发现情况并非如他想象的那样严峻。那人的女儿仅是在发烧罢了。
少女在沉睡中发出难受的呻吟,呼出燥热的气息。因为这地方鲜见冰块,故她的额头上搁着一块打湿的白布,这块布平时可能是擦汗用的吧。
【裹成这样,还不够,还喊冷……】一旁的父亲说。
少女裹紧了棉被,蜷缩着,好像畏惧着寒意的侵袭。收敛的棉被衬托出她单薄的身形。
【不要紧。】医生说,一边冷静地做了诊断。
【只是普通的发烧。】
他很快得出结论。
【真的吗?!】那父亲却喜出望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真是太好了!】
【发烧有几天了?】
【一天。】
【……那更加无碍。】
恐怕是因为爱女心切,这位父亲才情不自禁地夸大了女儿的症状,从一天的烧热直至变为“快要死了”,不过如此……也是人之常情,医生倒也能够理解。
虽然发烧并非多么严重的病症,但长时间的发烧却确实能危及生命。医生知道,这一身体用来抗争外界病菌的招式,到头来亦有可能反噬自身。
没有付出,便没有收获。欲要杀灭敌人,己方亦须付出一定的代价。
尽管残酷,然而这正是这一机制运行的原理。
【但不能继续下去。】医生心道。
让少女继续发烧下去是不行的。
医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身体的功能将身体自身毁灭。虽然这只是某种程度上的反馈罢了,但是反馈失去限度亦会终将陷入疯狂。所谓的“完整性”——医生所孜孜追求之物——因为发烧,少女的体液中正有某些物质陷入匮乏,而高温亦使得少女体内的器官开始逐渐衰竭——所谓完整性的破缺,医生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件事情发生。
(少女不再是少女,而成为一摊物体。)
【研磨这些东西,然后加入温水给她喝下……】医生握笔开出了药方,他的笔就像是一支精细的钩子,【可以补养她的身体顺便降低一些体温。】
稍稍降低一点身体凶猛的攻击力度吧。
【多谢,多谢……】父亲双手接过,几乎要点头哈腰了,【真是多谢您了。】
【可能还会发热一会儿,不过很快会恢复。】
【嗯嗯,谢谢您啦……】
那父亲马上转过身,风也似的去准备研磨物了。
这时,外面传来嘈杂的声响。好像有人在大声嚷嚷。
门突然“砰”的开了。
怎么了——医生思忖着转过身去。
只见一个黑衣白袖的人两手撑在门内,样子似乎是仆人。他弓着背,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显见突如其来的到访。
【医、医生……】他唤着医生的称呼。
【我们老爷请您火速到府上看病……】
【什么——】
医生还未反应过来——
【小姐……小姐她……快要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