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位少女快要不行了吗?
医生如此想着,跟随仆人出门而去。
门外等候的是一辆两匹马拉动的马车。
仆人让医生坐上马车,撩起缰绳,【驾!——】车轮辘辘地转动起来。没想到竟有自己的马车,看来果真是大富大贵之家。
医生坐在车厢里,倚靠在整洁的黑漆木板壁上。凿成正方形的窗户,纱帘一点一点地受风摆动,隐隐约约透出外界的景色。森林的岔道,然后是田野,疾驰而过。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者只有一小会儿,马车就停了下来。门帘猛地被掀开,仆人探进头来说:
【快请下来吧。】
医生下了车。
果然是一处不错的宅第。高大的外门矗立着,以威严之姿,可见与之相匹的房子之大了。仆人带领着他从石质的门楣下走过,前方便是纵深感极强的曲折回廊。因为芭蕉叶子遮挡的缘故,回廊有些昏暗。好在仆人轻车熟路,在通过第一间像是会客厅的屋子之后,转向一旁的道路,在阶梯状的回廊里穿行——不过却是在“平躺”着的阶梯内部直立移动,然后来到一间侧室。
医生走进去的时候,正有一群人围着。等他走近床边,那群围着的人便散开了。大多数是仆人,继而便是那位生病少女的父亲——一名衣着华贵的男人,广袖长袍,衣上以金丝绣成的图案需要花费极长时间的人工,也是这里的一家之主。他见医生来了,焦急神色更甚——
【医生,快救救我的女儿!】
事情比他所预想的不严重要严重。
床上躺着一名奄奄一息的少女。肤色灰黯,双眼紧闭,发丝枯干。纵使身下的床铺如何华丽、柔软而舒适,亦无法掩饰少女黯淡的生命力。少女并不美丽,事实上也没有人会在病中显得美丽,不过并不能否定少女曾经拥有维持美丽容颜能力的可能性。然而,所有这一切,包括少女一尘不染、洁白得耀眼的病服,和床顶垂下的飘然帘帐,此时此刻都成为了包裹着她的美丽灵衣。
但奇怪的是,少女全身肿胀,似乎具有某种水肿,却并不集中在腹部。医生见状亦是稍感奇怪。做完初步诊断之后,他眉头微皱,说:
【你们给她吃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衣着华贵的男人抢先说道,事实上也没有仆人开口,【我女儿已经好几天吃不下东西了。您的意思是……】他抬起手,似乎只要一指令下,仆人就会运作起来,端来——
【不,】医生略显无奈,但还是有礼貌道,【我指的是药之类的东西……】
【药?是啊,之前我请了几个巫医来,他们给我女儿灌了一些汤药,如果您指的是这个的话——】
【巫医?……为什么要请巫医来呢?】医生压住惊讶。
【因为那些医生根本没有用处啊!抱歉,我说的不是您,】男人尽管道歉,却依然无法掩住其中的傲气,【我女儿的性命乃是无价,怎能容忍那些庸医瞎折腾?他们没有一个能治好我女儿的病,都说没有办法治,这怎么可能!所以我才把他们都全部辞退,请来精通巫毒之术的人士,经过他们的作法和悉心调养,我的女儿才活了下来……我听说您是附近远近有名的医生,那想必是有很好的医术了,只要你把我女儿医好,不论要多少钱我都给,嗯,你只管开口……】
用“你”来称呼,不像是拉近关系,倒更像是命令了。
医生并不在意十分之多的金钱,因为按照他的生活方式,并不需要多高的消费。
但是就治病而言,其实无论男人说了什么,都不会对他造成影响。
(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病例了。)
倒不如说,只有人为,才能造成这样的结果。
医生并未稍许犹豫,坐下身来,拿出他那只犹如钩子一样的笔,很快在药方纸上写了起来。唰唰唰的,男人在一旁仿佛看见了希望的曙光,心花怒放。
毕竟没有人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写出对症的药剂来,即使是那些为他所信赖的巫医们也不行。
医生写完药方,将它递给了男人,说:
【只要将这些药物服下即可。】
男人欣喜若狂,赶紧转身将药方交给仆人去准备,一边伸手从腰间抽出了钱袋,钱币咣咣地在里面碰撞着——
【你是要……】
医生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男人更加高兴了。
不一会儿,得益于仆人多的效率,药剂马上冲好了。几经仆人之手呈上来,男人命令一个仆人把药剂给他的女儿服下。
少女几经咳吐,但还是灌下了。
然后一个多小时过去,只有淡淡袅袅的香烟。
突然,某一刻,医生立起身来。他来到床前,在少女的身上某几个部位按了一按。然后,他转过身来,道——
【她已经死了。】
轩然大波!
家仆一阵哗然。男人顿时目瞪口呆——
【你、你说什么……】
【我是说,她已经死了。】医生淡淡地道。
【你说什么?!】男人仿佛不敢相信,【你再说一遍!?】
【……她已经死了。】
下一刻,在众人的包围之下,男人已冲了上来,正要把医生揪住往墙上撞去,医生轻轻地闪过,道:
【因为她必然要死。】
【医生……】男人气红了眼,可能他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碰上了钱也无法解决的问题——确实这问题与钱无关——【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你怎么能把人医死??!这可是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
他抡起拳头便要朝医生砸过来,但被医生用手杖挡下。
【你的女儿在那些药汤之下只是苟延残喘,】医生道,【她本应死了,却还活着。我只是使她重返自然的进程之中——
【我所能做的,只是保持事物所应有的完整性而已。而在你的女儿身上,完整性已经破缺,倒不如说,已经完全向着死亡倾斜……
【你的女儿,注定要死(Programmed
to death)。
【所以——节哀顺变吧。】
男人听完这番话,仍然无法平息心中的愤怒,毕竟他的女儿死了是再也回不来了。【可恶!】他红着眼道,【你莫非是站在穷人那一边,仇恨我们富人吗!!我听说上一次你给一个穷人家的女儿看病,却使她起死回生,这一次为什么给我女儿看病就把她给医死了?!你是那些肮脏的穷人的间谍吗!!你是在觉得我为富不仁——】
【不,这无关道德判断。】医生道,【我还碰见过一些其他的情况……我只是从完整性的角度作出诊断。难道——】他指向床上的男人的女儿的尸体说,【你希望你的女儿以这样的姿态存活下去吗?既不能自行进食,亦不能下床行动,甚至连思考可能都有困难,这与一具尸体又有何异。难道你想要你的女儿这样活下去吗?】
【这……】
【请回答我。】
男人竟支吾无法给出确定的答复。
【所以,让她走吧。】
医生道。
【所以我给她开出了能疏通体内组织的药剂,而那些药剂正好抵消了之前你请来的那些巫医的药汤的效果——那些药汤,就是造成你女儿身上肿胀的原因。而那些肿胀,就是强行维系生命的表征。一旦肿胀被消除,你的女儿自然而然便死去了。
【……钟表已经彻底坏了,所有的修修补补都无济于事,再也不能恢复它作为钟表的功能了。
【而起码,我能使她还算健康地死去。】
医生道,放下了手杖。
【你还希求些什么呢?】
男人凌空着拳头,竟不知措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