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云颖曾经想过,也许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被某种不可言说的、以命运之辞描摹的意志所启蒙。或许正是初三寒假与好友在电话中的交谈为她此后的一切埋下了伏笔。那时候,友人曾说:如果可以从头再来就好了。这句话会反复出现在云颖的脑海中,多年以后,当她再度忆起,发现了它是一句诅咒。
电话打来时,云颖正处于一天中仅有的清闲时刻,她刚吃过晚餐,在步行街闲逛,伴着耳机中的音乐,等待下一节课的教室空出来。打断音乐的铃声让云颖感到烦躁,但看到来电者的名字后她怦然心动,因为那是小学时的同学,大概能算得上是最好的朋友。他们有着相似的习惯与爱好,志同道合,甚至梦想共同成就一番大事业。对于那时的激情,尽管没有理由,但笔者曾认为这些羞耻、愚蠢与不自量力是美好的。非要说的话,也许是认为青春只是开始,一切还都有余地,至少可以幻想。又或许是在自欺欺人,因为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没有余地,才让人感到安全,想从中找出些许颤抖的憧憬与希望,正如那打来电话的人。
他说很怀念以前的时光,上初中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人与人的关系好像一团迷雾,模糊、浪漫、深邃,但根本上不过是一团水汽,别的什么都没有。他对一切事情力不从心,甚至感到失去希望,无法走向未来。尤其是在自负与虚荣彻底破碎后,友人与理想成为了唯一的支柱。作为朋友来讲,这种寄托是极不平等的。云颖为此感到愧疚,但她不也有着同样的信念吗?她还从未设想过失去这些的人生。
“云颖,三月份之前……”对面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后很快地说,“寒假还有空再见一面吗?这几天。”从语气就能听出他自己都不抱丝毫希望,这是理所当然的。还有几个月就要中考,他不可能不理解这个假期的意义。
大概是从三年级开始,学业变得繁重,他们再没有过清闲的假期。并且,学生们也被告知,就算是到了高中大学也不会有喘息的机会,学业会一年比一年繁重,还要开始独自应对社交与生活,再然后是工作。这样下去,人的一辈子就都是在任务的叠加中前进了。难怪友人看不到希望,照大人的告诫来看,根本就没有什么希望嘛。事实大概也真的有那么可悲。
云颖想了很多,最后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拒绝的话。尽管她仍旧翻出补习班的课表,试图从中找到任何可能的空闲,但这终究只是自欺欺人的表演罢了。
“没办法,要中考了嘛。”她心想:最多再有三年,到了大学就好了。那时候至少算是步入了理想的正轨,命运会开始收束,他们将殊途同归,“当年情再度添上新鲜”。如果有这样的信念与执着,就算面对再多挫折与劳碌也都可以坚持下去。
“啊,那加油啊。”他的嗓音变得低沉,不再是云颖记忆中的样子。
“嗯,你也是。”她轻声说道,没来由地不安,仿佛对友人将要说的话已有预感。
“如果能从头再来就好了。”如果可以重新开始,摆好姿态去面对,去相处……他说他打一开始就不会与那些同学接近,要用孤独保持自身的纯粹与高傲。他以此抛去其他杂念,好专注于唯一的信念,凭最真挚的友谊慰藉。
然而,说出这种话的他与他想要重新开始的过去还是没什么两样。正是这自以为成熟的幼稚、自以为明智的愚蠢让他与同学们产生隔阂,从理想的轨道偏离,既不肯认可友谊,也无法投入学业。笔者并不认为重新开始会改变什么,现在看来只会更糟。
是啊,如果能重新开始就好了。那时候,云颖却这样叹息道。如果再来一次,哪怕只有细微的变化,一切还会是这样吗?如果摇号进入了同一所学校,如果一起上补习班,或者友人如果能将爱好坚持……有太多好假设的,但毫无意义。云颖没意识到:并非是因为无法重来,而是一切的种子都在更早更早的时候就已被埋下。友人因遗憾与无力而叹息:全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是啊,真没办法呢。”她只好附和道。
“我要出国了,云颖。”这样一来,或许又要好久不会见面。他们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如果理想会将这纯洁真挚的友谊维系,他们的未来会像曾经梦想的那样,无论经历怎样曲折的道路,坚定的信念都会指引他们重逢。
“哦,那加油啊。”云颖思索片刻,也只好重复友人说过的这句话。她感受到对方的动摇,哪怕是那被视作了生命中最伟大最崇高的目标的、支持着过去与未来的信念都无法被信任。旧日的时光挑动着此刻的心弦,她好像理解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云颖感到他们彼此或许早已分道扬镳,大概这以后都不会相见,前面的梦想全部成为泡影。
“嗯,你也是。”
挂断电话时,下一节课已经开始了,云颖回到教室,毫无学习的心情。她感到苦闷、忧郁,也许是在为朋友的事情而感到失落,也许并没有那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学习累了。她第一次决定逃课,以去洗手间为由,没穿外套地跑了出去。顶着冬日的寒风,穿过来往的行人、耸立的高楼和商场,走过城市的纸醉金迷,也路过不为人知的角落,踢起发臭的垃圾。当她来到河边,视野开阔起来,对岸的灯火星星点点,但也足够照亮夜色。不同样式的桥闪耀着跨过海河,承载来往的交通。
云颖沿着河边漫步,却不感到寒冷。看向好友家的方向,闪烁的灯火令她有一瞬间感到明朗。她发现自己与朋友竟是如此相似,即便阔别已久,甚至抛弃理想,却还都走在同样的道路。他们好像是被放逐的家畜,徘徊于山间迷雾,因孤独而横冲直撞,既不知去向,亦无所归处。
从此,在2019年初的冬日里,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散着短发的女孩出现在海津市区灯火阑珊的角落,她会煞有介事地揣一把小刀防身,叫带绒的小羊皮靴在路面上踏出清亮的声响。
过完年后,游离于学生本分之外的云颖终于彻底从中解脱。她深夜散步时曾多次路过老友家,偶尔也会驻足观望,思绪泛起波澜。她凝视着高楼里的灯火,仿佛那目光能够洞穿友人的孤独与愤怒。
三月初的那个清晨,云颖再一次漫步至此,在黄门脸的餐厅坐下,点了一份羊汤和一个烧饼,远远地看着友人一家将行李搬上车子。那个时候的他看起来全无苦闷的气息,而是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与想象。他开心得好像是要去旅游享乐,而忘记了自己留学是为了逃避中考一样。
黑色的SUV在晨曦的阴影下转出视野,云颖抱紧身体,单薄的外套和长裙让她感到寒冷。她忍不住给好友发了消息,做了简单的道别。散步离开的时候,她沿着河边走了一段,看着水面的波光粼粼,轻声叹息:明明是春天啊。
2
那个时候的程栀老老实实地穿着蓝白运动装校服,从不卷裤脚露脚踝,也不追赶潮流戴手链或买名牌运动鞋。她鲜少社交,但愿意在课间和一两个人聊天或到操场走走,如果时间足够充裕。
她曾坐地铁上学,两站地,在西康路下车。提前一两班车的话地铁上就不会有太多人,她也可以轻松些,步行到学校。但通常,程栀都是在相似的校服间被挤下车厢,匆匆跑上电梯,扫描共享单车,再一股脑地蹬去学校。初一的时候,云颖与小学同学也在这个地铁站下车,少年曾经因此心潮澎湃。后来,程栀改骑车上学,他们就没再见到过。
交通方式的改变并没有让程栀变得轻松,她虽不用再一路背负沉重的书包,但仍要从车流间穿过,仍要拼了命地蹬车,喘着粗气,就像之前挤上地铁、骑共享单车。凭着起床的拖延与迟到的威胁,这样的早上一遍遍反复,说不定从小学时候就是这样,但那早已在她的记忆中模糊,笔者自然也无从得知。
初中时候,程栀每天气喘吁吁地来到教室,心脏咚咚咚地涨个不停。无论睡前熬了多晚、检查了多少遍,每天早上她总是忐忑地将作业交给课代表,对于学生来讲,有作业交不上去好像能要了命一样恐怖。
之后很快,上课铃声响起,早自习开始。是朗读,背诵,小测,默写,或是干脆与第一节课连起来上?并没有什么区别。空腹让程栀干呕,如果运气不好会肚子疼,那时候她还不理解什么叫急性肠胃炎,听说同学因肠胃炎请假时总觉得又羡慕又可怜。除非高烧到无法动弹,她从不请假。不管怎样,乏味而负重的一天总是这样在昏昏欲睡中开始,而它的收尾也总不出人意料。
3
在初中的夜晚,程栀从不记得具体的时间,但只要看向窗外的街灯就知道大概是什么时候。事实上,自从日落起她就总是凝望着窗外的风景。
当写字楼只亮一半,或是大沽桥的彩灯熄灭,她才被提醒,从凝视的幻境中回过神来,开始奋笔疾书。钢笔的笔尖急躁地划过卷面,留下无法辨别的痕迹。笔尖忽然开始飞白、挂纸,但书写者无意顾及,直至纸面被划破,中缝间再也渗不出一滴墨水。
她不使用墨囊而是上墨器,但就算完全习惯于使用钢笔也总会弄脏手指。灌完墨水又是持久的发呆,也许是在凝视贴在书柜门上的奖状。她忽然起身,偷偷拿出手机,小心翼翼地推拉柜门,以确保不会惊醒睡梦中的父母。她不打游戏,毫无意义地看同学群里的闲聊,时不时插上一嘴,之后觉得无聊又孤独,并为此后悔不已。她忽然意识到现在已是凌晨,再过不了几个小时就该起床、准备上学。于是程栀再一次拿起钢笔,匆匆书写起来。
她从未妄想在十二点之前就完成作业,也从不担心会熬到太阳出来,无论是否拖延、走神。这几乎成为了一种“只要到了差不多的时间,作业就会完成”的信念,于是写作业倒不像为了完成什么,而是在消耗时间罢了。
程栀总是把英语作业留到最后敷衍了事,因为英语老师喜欢留很多作业又几乎不会亲自批改,只是在课前对答案,或者偶尔抽查。英语成绩带来的自满让她姑且能够安心,但如果是面对理科的补习老师以及搜来的习题答案,程栀总会感到或多或少的绝望。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无法集中注意力到题目上,大脑完全不受控制。她宁可沉浸于思想的煎熬也算不出一道简单的方程,她认为理科是彻底绝望的,自己不可能在最后的期限有所进步。
因此,程栀不得不质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有何意义,无论是高昂的补习费用、被占用的时间还是由此产生的精神压力。但哪怕是这样的思考也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不如说这是最愚蠢、无力的。因为一切的一切不会随着这份思考而改变,无论是父母还是老师都对她抱有信心,并且提供支持。也许父母的信任只是自我麻痹,也许老师的鼓励只是表面的安慰,但他们至少真的尽己所能对程栀有所付出,而讽刺的是,这一切的核心,最具决定性的程栀本人,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浮于表面,根本上,只是为了不被批评,当下的日子可以稍微好过一点。她或许有过远大的理想,却从未有过可靠的打算。她为这一切感到羞耻,却认为就连这份羞耻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心知肚明自己只是在佯装努力,最终会一事无成且过程饱受折磨。但是,对于当下的程栀来说,只要让自己信服从而获得麻痹就已经足够了。当事人实际上比谁都清楚这其中的懦弱与卑鄙。
程栀,这个面容清秀,留长头发,戴金属眼镜的瘦弱女孩,当老师们提起她会说她是个好学生,但当老师们谈论好学生时却几乎想不到她。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甚至近乎平庸的小透明,在她那凡俗的表象之下,实际上比任何人都要特别,比任何智慧都要稀有。她是个愚不可及的坏孩子,只是因为太懦弱,所以从来没人意识到罢了。
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苦闷、繁重的生活,既不曾付出太多努力,也从未得到半点喘息。没人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程栀自己也没注意过它究竟怎样算是结束了。她从来就没有能力承受这些。她的一天始于千篇一律的、从地铁挤下的日常。如果说反复的开端叫她堕落沉沦,背负着平庸的孤独与愚蠢的忧郁,最终被埋没在他人的脚步与呼吸声中,那么当一天被认为结束,程栀得以短暂休眠时,她会因这一天中最后的温柔与平和而绝望。
4
我躲在被子里偷看手机,却感到无比心安理得,因为理论上它被允许在作业完成后使用。屏幕里的动画跳动着,即便把亮度调到最低,光线都是刺眼的。直到大脑变得迟钝,视线逐渐模糊,再也跟不上剧情的节奏,再也无法忍受眼睛的刺激,才只好作罢,按下了暂停键。匆忙地打开音乐软件,用最后的精力播放安眠曲。
伴着忧郁的旋律和单薄的黑暗,我尝试去面对自己,却不是那残破不堪的真心。它被投入虚构的异界,投入精心编制的故事、温柔的残酷中。在这最虚无、最高远的幻境,这抛避了真实与表象的内核中,或许我能实现某种本质,孕育一个灵魂。
在这心之内界的故事,我梦想与旅者同行,漫游在虚空的大地,歌唱星海。立于高峰之上,犹如殉道的英雄,高举救世的旗帜,指引撕裂天际的流星。因此,少女越发热爱生命、热爱世界,热爱遍布太空的星辰和不曾实现的梦幻。我竟妄想仅凭燃烧自己就能救赎迷失于世间的精灵。不过,这些终究只是幼稚,懦弱的梦想,像被风吹起的树叶,像枝头的冰霜,终是要落地,终是要融化的。
当我几乎沦陷于梦境,失去掌控这世界的能力,真实的梦和最赤裸的心怀敞露开来。我不再是我所是,在疲乏的挣扎与苦恼中,就连安睡都是如此艰难。这让我失魂落魄地来到镜前,凝视其中的面孔,模糊的映像投入矛盾的意识。
“程栀?”不知是谁先开口,试图确认对方的身份。
“我就是程栀,你不认识我么?”
“啊,我真是完全不认识啊!”我发现自己咬牙切齿,恨恨地说,“你完全不是我想象中该有的样子啊!”
另一面的人哽咽着,双手撑着镜子,将面孔贴了上来。眼镜的托片压迫着鼻子让我感到眩晕。
“你怎么可以!?这是你亲自做出的一切,你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你怎么可以不承认!?”她好像很生气,要把一切错误甩到我身上,好像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错一样。
“可是,可是我……”
可是,不一直如此吗?不论你我。镜中的面孔露出了扭曲的表情,我的眼泪沾湿头发,嘴唇不住地打颤。看啊,这个愚蠢卑劣的人,就连哭泣都是可憎的,这不就是在证明我这种存在自身的错误!梦里那种带着光芒的哭泣和呐喊都是假的,坚毅的少女和远大的旅途都是假的!
按理说,不应该这样。到最后,面对着熟悉的天花板喃喃自语时,我甚至无法分辨这话语的真实。我好像落入了一个圈套,好像每个动作、每个念头都是在自欺欺人。
变成这个样子也是无可奈何。当虚无的梦惊醒,除了这幅令人作呕的身躯,要面对的就只有灰调的清晨,那代表着拥挤的地铁与喧嚣的街道,代表着昨日的徒劳再一次出现。这样往复循环,无论那看不到线索的过去与未来,心中永远都是疲惫的、盲目的,只剩下对梦幻的回味,虚伪的憧憬。
5
总不能一直这样,这样下去的话,或许真的没有未来,流星与旅者的故事或许真的只是幻象。于是,程栀偶尔热血沸腾,满怀感动地跑进厨房,抄起沉重的中华菜刀肆意挥舞。那时候她会趁着父母熟睡对他们比划,心想如果被发现就干脆一了百了,可唯独这种时候他们从不被惊醒。
她也会像任何一个懦弱者那样浅浅地划开皮肤,只为顾影自怜,面对自杀就像面对活着一样没有足够的信念与决心。说到底也就是这点程度而已,程栀也就不过如此。流了点眼泪就在隐隐作痛中再度投入异界,第二天早上醒来,就继续和昨天没什么两样的生活。即便是将在半年后结束的初中时光,也叫人看不到尽头。
挤地铁、上课、吃午餐、上课、放学、再挤地铁、吃晚餐、发呆、赶作业、发呆、入睡。从周一到周五,一个学期又一个学期,一年又一年,小升初、中考,随后还会有高考。每一天都不会有什么新的东西,只有清醒时做蠢事,然后在迷茫中身心俱疲的反复。这样徘徊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一天,略带动摇,却也理所当然地发问了:如果有再一次的机会,会怎么样?
6
“如果有再一次的机会,我一定能获得幸福吧。”因为再怎么卑微弱小的灵魂都渴望被拯救,再怎么负罪丑恶之人都希望改变。任博琪这么想并非因为他是个良善博爱之人。这不是他的观念而是愿望,因为他也自认为是一个“负面的人”,他期盼着这一愿望成真,自己得以被拯救,迎来光明、奔放的人生。
任博琪正处于极端失败的青春。用云颖的话说,那甚至是平庸的剧痛。他曾矮小瘦弱,而今高大肥胖。他自卑、敏感、色厉内荏,学习成绩很差,也少有特长,又喜卖弄。他自称发福是因为激素与药物,还会一边自嘲“没学过、画不好”一边期待别人肯定他那漏洞百出的作品。他完全承认自己的颓废与懒惰,并且接受之。因此,他受人排挤、蔑视,青春的光阴浸没在苦闷和压抑中,转眼就流逝了大半。
他在沉默中扭曲、厌世,浑浑噩噩,没有反思也没有挣扎。笔者曾认为他这种人有着一眼望到尽头的绝望,他的憧憬与心愿也更是绝望而非希望。也许,只有偶尔接近病态的崩溃才能真的让他与闪着微光的希望有点沾边。
说起那种事,就算是郑重诀别了过往的人生,心怀可能性与美好愿望,任博琪也仍会感到悲伤欲绝,并为此哽咽、泪流满面。
“没想到你还和他这种烂人一起玩啊?”
这很可笑:按理说,那样残破麻木、被压抑许久的内心,应该不为所动的。事实上,从外在来看任博琪也的确没做什么,而是选择了躲闪与沉默。但是,但是不管怎么说——任博琪坚定地认为,不管怎么说,这样都太过分了,这绝不是自己的错。
难道自己这样的人不能和学习好的女生交朋友吗?难道朋友不为自己辩护是理所当然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是这样?凭什么?任博琪隐隐有些感觉,就像灰调的冬日街景、摇晃的人影、自己的相貌和表情,他全都有点想法,但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算是再多次发问: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怎么成为这样的?他也毫无头绪,亦无心反省。但他无比坚定,并且近乎乞求地希望,如果有机会能够再来一次,一切本不该就这样。
也许正是所谓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2020年春天,任博琪惶恐不安地消耗着初中时光的尾声,毫不自觉地迎来了载入他命运的转机。那是随便某一天,与平日里一样灰暗无味的一天,一个陌生的女生——扎起并不长的头发,身穿浅蓝色外套的女孩——请他喝了一杯平平无奇的咖啡,并且说出了这样的话:“姑且恭喜你吧,任博琪。根据校方调查,我们认为你有资质且有必要就读于安温学院,即Annwyn Collage的海津分校。”
至此,改变命运的大门被认为是向任博琪敞开了。他说:我终于第一次感到自己好像一个传统的主角,在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候迎来了最耀眼的一束光。
7
2019年3月4日,当程栀再次面对镜中的自己,她感到飘渺。她形容那像是流水,卷起泥沙的流水,未留神间便唰唰地冲过,叫人记不起那一刻的痕迹。她将长发梳成马尾从左肩垂下,还戴着老气的金属框眼镜。她像大多数同学一样,上身穿着蓝色双排扣西装,下面是长裙,配了羊绒靴子。只有披肩大衣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和其他人的外套比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了。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自己。”
我也是。不仅仅指代程栀,还有我。我一瞬间竟也恍惚,好像不知道自己除了校服还穿过什么,初中小学的一切都是如此遥远的事情。
“居然真的会有这样的机会。跳过中考、比同学们更早进入下一阶段的生活。”出门时,程栀忽然开口,她盯着脚下的道路,差点令我以为是在自言自语,“你知道吗,云颖?我不像你和余柏舟那样因为坚韧的意志与强大的精神而被选中,反倒是因为我的敏感与懦弱。就是因为过于脆弱,反倒是变得顽固,看起来好像很坚强了。”
如果根据“回廊理论”来看,程栀的思路是有道理的,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她的说辞,正如我此前无法接受朋友的哀叹。
“真是妄自菲薄啊,程栀。”所以我这么说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资质使用秘术的。敏感也好,哀伤也好,既然因此成为逾者,那其中就必然蕴含着更加深刻的智慧。”
也许正是因为这段话的反驳,也许仅仅因为是住在相邻的房间,云颖,这穿浅蓝色礼服外套,将头发扎起的女孩成为了程栀在安温学院的第一个朋友。
“啊,一定是这样吧。”
无论如何,终于拥有了过人的潜质,得以逃避令人厌恶、作呕的忧郁与压抑,程栀自以为是重获新生了。这样说来,被告知“自己是逾者,需要接受特殊的教育”,这个重生的契机还真是飘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