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不良少年

作者:鱼悦愉 更新时间:2022/11/6 23:20:03 字数:9963

1

“安温学院没有正常人,要么偏执又傲慢,要么矫情又茫然,全都是一群自以为是的问题少年。”后来的程栀如此断言,但这是有依据的。

起源(Origin)奠定意志,提供魔力,回廊(Aisle)将魔力运作以实现其形而下的存在,这是秘术的基本原理,即回廊理论。也就是说,成为逾者的人,其意志必然有超常之处,放在这群青少年身上大概是所谓的“自我意识过剩”。但与通常不同的是,他们似乎就认定了这一条绝路,无从成长,也无从改变,至于这其中是否真的有什么更深刻的智慧,想必寻常的方法也无法验证。

在开学后的第一个月,果然有人死了,而且接二连三,死相都极为难看。自杀事件经过了校园报和学生会的证实,很快在新生中引起了不小的恐慌。2019年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没有人死,新生死亡的事情似乎会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热门话题是关于新生中的一名魔法使。

魔法是很稀有的天赋,与常规的魔术完全不一样。但在一般情况下,学生掌握魔法并不至于引起轰动。这件事之所以备受关注,是因为优等生何桉的崩溃。她是新生中年龄最小的,却几乎掌握了所有课上教的魔术,被认为是最优秀的天才,迎新晚宴上也作为新生代表出尽了风头。

与之相对的,另一位当事人,魔法使田亦实在太不起眼了。他是一个过于温和的男生,看起来比程栀还要老实,甚至好像是书呆子。他穿最普通的校服和最没有特点的大衣,戴黑色板材眼镜,头发很整齐却没有任何造型。他的行为和神色没有别扭或者极端的地方,会和人开玩笑也会为了作业烦恼,看上去和结界外的普通学生没什么区别。

他和程栀、云颖、余柏舟在同一个班级,只有选修的空间魔术预科与何桉同课。他的朋友不多,平时最常和余柏舟一起,除此之外就是云颖等同班同学。

有一天放学回宿舍的路上,程栀忽然向室友们提起这件事,并抱怨起何桉:“她都已经强到那个程度了还不知足,甚至因为这种事情就又哭又闹,简直魔怔了。”说出这种话的程栀更多是出于妒忌,她当然知道所谓的“优等生的自尊心”之类的东西。

“她可是是何桉欸。”云颖说道,“程栀,你知道海津分校的创始人吗?”

“啊?这是秘术史下半学期的内容吧……”程栀有翻看课本的习惯,虽然仅仅作为娱乐而非预习,但她好歹有些印象,“唔,但是逾者的资质又不随着血缘遗传,就算她的爷爷还是什么的是海津安温的初代校长,那又有什么关系?”

“课本上也有,估计下周就能讲到吧。有些逾者为了实现突破,会建立家族,培养后代也成为逾者,并将魔法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至于方法,我觉得你总能猜到吧?”

“我怎么知道。”程栀还在为了何桉而感到不爽,并没有听进去云颖的解释。

“那就想想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啊。”余柏舟笑了一下。这句话让程栀感到不安,因为那是她最不想面对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家庭问题确实是个逃不开的大背景。”云颖歪头和程栀对视,她意图缓和一下程栀的心情,但是讲话的语气完全没有那个感觉,“如果懂得恰当的引导,也就是……”

云颖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把PUA说成APU,即便她明知这两者的区别。她感受到某种启发,被一股莫名的力量从眼前的同学与交谈中抽离出去,过去的事情猛地灌进脑海,小学、初中、补习班、理想、最好的朋友……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在程栀和余柏舟面前她也只不过是停顿了一秒。

“嗯,因为有这种手段,逾者的家族是可以被实现的。换句话说,出生自逾者家庭的她,被这样的异常者言传身教的她,必然不可能是寻常的人吧。”

“啊,她可真为此自豪呢,早在入学之前何桉就已经完全掌握了基础级四年的全部知识。”余柏舟对何桉的才华表现得冷漠,“不过我也不会否认她的优秀。那节空间魔法的实践课上,我们都以为田亦掌握了缩写过的高速咏唱,或者有其他技巧。”

“但是何桉一眼就看出来那是魔法了?”

“换个角度说,又有谁能比她更了解魔术呢?”余柏舟稍带着嘲笑的语气反问,“普通人练成魔术的最高水平也就是她那样了吧?一天到晚除了读书就是训练,机械性的、死板的、郁闷的……我想不出要怎么形容,但照这个样子,魔术再精通也只是魔术而已,毫无突破和创造力。魔法可不是这种东西。”

这一番话让程栀感到动摇,她随即发问:“只靠练习就能到这种地步吗?就只靠机械性的练习、背诵……”

“就是啊,只要入了秘术的门,所有人都有可能。但正因为这样,魔术才只是魔术,不是魔法。就是因为试图用这种方法追求魔法,所以她也只是个高明的魔术师而已。”余柏舟停顿一下,认真地看向程栀和云颖,“魔法完全不是这样的东西,魔法这种东西啊,只是一个手段,一个象征,而不能作为目的。魔法就是诞生于迷茫与困苦中的。魔法中有真理,但魔法不是真理。何桉她真应该好好问问自己的父母和祖父母,到底为什么要追求魔法。”

“我倒觉得还挺好的,至少算个目标吧。”云颖听得漫不经心,虽然是随口一说,但她心底也确实这样认为。

“什么啊……”程栀有些反应不过来,余柏舟的态度怪怪的。

“我比田亦早一点掌握魔法,而且过程还挺……荒诞,的。嗯。所以有稍微多一点感想吧。”余柏舟这么说着,那张时常微笑的脸上却不带任何自豪或喜悦,“不过和上课的教的魔术相差很多,我没有什么机会展示。再者,第一学期也不会把魔法使单独区分出来。”

“啊,怪不得你学什么都看起来很轻松呢。”云颖毫不惊讶,甚至有些呆滞,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在想其他事情。

“等一下等一下,魔法是会传染的吗!?”程栀回过味来,语气激动,“你和田亦,还是初中同学对吧……”

“是啊,一直同班到现在。你和莫泠不也是么?看来忧郁和魔法都会传染呢。”余柏舟笑道。

“我从来没和她同班过!连一个年级的都不是!而且不要把我和那种家伙混为一谈啊!”

这时候,云颖突兀地发问:程栀你在追求什么呢?

“啊?啥?呃,怎么忽然这么问啊?”

“信念啊,目标之类的。比如魔法?或者说,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想要做什么事?”

“啊,我想,嗯……”程栀陷入了沉思。

“真遗憾,至少我没有那种东西。”几乎是自言自语的叹息,云颖甩下这样一句话,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再开口。而程栀到底也没能给出自己的答案。

2

对于程栀来说,关于田亦与何桉的闲聊绝对不是什么转折点或者改变的契机,就算它不存在、程栀没有在意余柏舟所说的,后面的事情也会发生。第一节课的事情也同理,如果卢珂文没有恶意地逗弄程栀,她那一天难道就会真的元气满满吗?不可能的吧,毕竟她可是在一大清早就说出了“自己因为懦弱才被录取”那样的话。

那么,如果再往前想一点,如果程栀没来安温呢?大概会彻底烂掉吧。但云颖觉得这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命题,因为程栀心中那股强大的力量是一定会被安温学院注意到的。程栀变成那种样子就注定只有被安温学院录取。这样想来,好像所有事情都是一定的,没有任何假设的空间。但是,如果是没发生过的事情呢?

云颖越发密切地关注着2020届最差的学生任博琪。虽然嘴上说着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但她打心底里希望看到,这个乖戾孤僻的不良少年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她偶尔和祈业谈起任博琪的事情,祈业也会表现出十分的兴致,并且尤为期待看到他的堕落。

“老卢可喜欢他了。”祈业叼起只剩一点的雪茄尾,直到将办公桌上的茶具都收拾干净,“刚还和我说来着。”

说过话,他继续叼着雪茄,把一些无所谓的文件、书籍和文具摆上了桌,就好像他会在这里办公似的。一切整理完毕,祈业去厕所扔掉了满是焦油味的烟头。回来以后,他拎起覆有皮革的硬箱,牵着云颖的手,两个人离开了学生会的办公室,返回宿舍区。路上,他把抽雪茄时卢珂文聊起的事情转述给了云颖,也就是早上的生物改造课。

“前天的课上把几种基本治愈魔术的原理和用法讲了一下,也让你们回去背过咏唱了。今天来细致地讲Rebirth的历史、来源和咏唱缩写。在此之前,先请一位同学演示一下这个魔术吧……”

“那一坨——”卢珂文坏笑着,伸手指向任博琪的位置,“你来吧。”

虽然任博琪对此感到十分不满,但是这毕竟是课堂上老师的提问,他只好服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同时迅速且盲目地翻动起桌上的教科书。

“呃……那个……Anima Magic,Rebirth……呃……”

“让你演示魔术。治愈魔术,治愈伤口,像之前课上我教给你们的这样。”卢珂文不耐烦地走下讲台,拽起任博琪的左手,用不知从哪掏出的刀片在他的手掌中划了一道口子。

“啊嘶……”任博琪——至少是自认为——是一根对疼痛十分敏感的人。他自称:同样的伤口在自己身上带来的痛感是正常人感受的两倍。

“呃……呃……”出于愤怒与疼痛,任博琪的牙咯咯打颤。

“废物,滚后面去。”

于是,任博琪搬着东西坐到了靠窗的位置。他照着教科书上的指示操作了好久,终于在那道伤口自愈之前将其治愈了。卢珂文趁着这阵子把最重要的知识讲了,任博琪也很难继续跟上授课的节奏。这样的做法显然不是督促任博琪学习,而是在刻意找乐子,卢珂文近期的一大新爱好就是在课上欺负任博琪。当然,受害者也不止任博琪一人,还有同样和任博琪在后面罚站的留级生莫泠。

卢珂文还把后面魔导生物学课的事情讲给了祈业,因为他和教那节课的王生很熟悉。任博琪在这节课上会好过一些,一方面因为是选修的预科课没有很繁重的任务,另一方面因为他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科目。很走运的是,经历了卢珂文拷打过后,任博琪的心情在王生这里得到了缓解,因此不至于一整天都闷闷不乐。

班上有一个名叫袁月的女生,个子比较高,学习好,人缘也很好,在主科的班里还当上了班长。她是个很厉害的学生,总是自信满满,什么都能做好。不论是回答问题还是发表观点、做演讲,只要她一站起来,整个教室就是属于她的舞台,她是绝对的主角。

任博琪很讨厌她,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在社团里她常对他的作品指指点点,毫不留情地给出了很差的评价,甚至到了取笑的地步。后来,每当她骄傲地发表观点、展示作品时,任博琪总是感到火大,魔导生物学的课前演讲时也不例外。而对袁月的侃侃而谈感到不满的不止他一人,还有王生。

“你以为你的观点很酷?你觉得这样能得高分?虽然我一定要承认你把话讲的很漂亮,就像文学一样,而且内容做得很周到,花里胡哨的什么都有。如果你想做样子给人看,那你很成功。”

据说王生从未公开批评过差生。

“但是,袁月,我们上课不是为的这个。我见过太多你这种人,你们姑且算是优秀,但最容易自以为是、好高骛远,因为你们所做的根本就不是为了自己或事情本身,而是为了借由此得到虚荣。你在结界外也许很受欢迎,说不定一路顺风,能做个优秀的末人,但是我不理解你是怎么混进安温来的,这里不适合你。”

在刻苦、认可与自信中成长起来的女孩大概不能接受这么刻薄的批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全心全意去完成每一项作业,把自己的所有想法都尽可能好地展现出来,按道理来讲不该受此批评的。但王生却直接否认了驱使她努力的动机,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袁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人前出彩的虚荣,根本没有一个确切的本质。

笔者不愿意评价这两者的是非对错,只说任博琪,在现场的他当然不会想这么多,但他看到那个高傲的、活的漂漂亮亮的坏家伙终于挨骂了。她捂着脸泣不成声地回到座位,直到中午吃完饭眼睛都红红的。她可算是不再和帅哥美女有说有笑,她孤零零的,一整天都再没说过一句话。任博琪当着她的面笑出了声,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

3

也许是因为在生物改造课上同病相怜,任博琪很快和莫泠熟络起来,但他们几乎只在网上有所交谈。每天白天,他还总是和蒋凌源、李安平或侯蕊在一起。

网络上的莫泠远没有现实中那么孤独、忧郁,就像当年程栀所认知到的一样,她会在群聊里和人聊得很熟络,她会拿作业答案为条件去逗弄小男生。但是她的微信朋友圈又完全是另一番模样了,她好像总在对着不知名的人表达思念或歉意,她表现得有着很沉重的过去,很像是初中生会搞出来的那一套。她一定盼着有个人来救自己,但这种人不可以真的存在,否则莫泠的深沉与悲惨就会被冲淡,她会像是失去很重要的东西一样怅惘。

逐渐意识到这一点后,任博琪开始鄙夷莫泠了,她成为了最被他所唾弃的那种人。两人仍旧保持着朋友的关系也许是因为任博琪的孤独,好歹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那个时候笔者很确定:任博琪并没有真正在学校交到朋友,至少他们的关系对于任博琪来讲是完全不够稳固的。和他交流最多的蒋凌源也许是最表面的朋友,任博琪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只当做是个笑料。但是有一说一,蒋凌源确实很好笑,在李安平和任博琪的宣传下他几乎成了一个造梗机器,全校都流传着他的事迹。

“我职业病犯了。”有一节社会学课过后,自称是小说家的蒋凌源写了一篇作文拿给室友们看。

“话说……精神分析是什么?你在文中写了好多遍。”李安平问道,这让蒋凌源一时语塞。

“那……死亡驱力呢?”

“啊那就是那个什么,人对于死亡的那个,你知道吧……”蒋凌源支支吾吾,想要糊弄过去。

“文中夹杂着那么多黑话只是因为你觉得这样很帅吧?”

“不是,你他妈找茬吧?啊,那我问你,啊,我用这些词有什么问题?啊,你他妈在这逼哧什么?啊!那我问你你脑什么是死亡驱力?我这里写的就是这个意思!我用这些词怎么你了?啊,你脑子里有几根血管那我问你。”

蒋凌源恼羞成怒,语无伦次,进而和李安平骂了起来,任博琪跟着在中间和稀泥,然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还有一次也挺好玩的。

“我准备开始画插画了。”蒋凌源心血来潮买了个数位板。

“欸?你也会画画啊?”任博琪起了兴致,凑到蒋凌源的电脑桌前。

“还行吧。哎,还是他妈的得自己动手呀。欸对了,任博琪,我上次找你约稿的内个什么,你他妈什么时候画完?我工作室那边催着了。”

“啊?那个啊,我尽快吧。”

实际上,是否真的存在工作室都不一定,想来只是某个“好哥们”想要约稿,蒋凌源就逞能把自己的“好兄弟”任博琪给搬出来了。任博琪也不是为了那百十块钱接下的约稿,只是单纯出于兴趣,画到后面逐渐感到无聊,便准备就这么拖下去了。

“话说,你怎么忽然想到要画画了?”

“他妈的工作室里其他人都各种鸽子,有什么活全都推到我这儿,忙死了。”

据说是类似于“同人社团”那样的工作室,主要创作小说或游戏的。不过,说是同人社也许并不准确,因为蒋凌源经常讨论关于“盈利分红”,还曾以此邀请任博琪加入。这一邀请被果断地拒绝了,毕竟没有任何依据可以证明这个工作室的存在。

“所以你总说自己写小说,搞工作室,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是不是在骗我们啊?”李安平见状凑过来拱火。

“啊对对对,骗得就他妈是你。”

“你到底写了几个字啊?问剧情也说不清,要草稿也都没有,提旧作的话问就是文件丢了。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你真的会写小说吧?”

蒋凌源被这句话激怒了,立即发给李安平发了一个文档。

“只是一个草稿而已,大概一万多字吧。还有好几个版本,不过我把电子文件忘家了。本质上是叙事的解构,没什么别的改变……”

蒋凌源开始说个没完,夹杂着大量黑话与抽象段子,再加上作为连接词的脏话,混乱不堪。在私底下,任博琪和李安平管这叫“蒋言蒋语”。

每当星期三,学生会举办面对全校人开放的晚会,“蒋言蒋语”都会大放异彩。无论晚会主题是“秘术理论”还是“工业革命”,甚至是“料理”和“钟表”,好像就没有蒋凌源不能扯淡的主题。因此才开学一个月,他就已经全校闻名了。

不管怎么样,李安平终于要到蒋凌源的作品了,他没心思听作者对于自己作品的剖析与设定,直接点开文档读了起来。

“人并没有理会……呃,人沉默着,走上近前……人……你习惯于使用‘人’作为代词吗?嗯,很鲜明的文风呢。”

“都一样,我个人习惯罢了。还有,他妈的别给老子读出来!”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又没有别人……嗯——东北蒋家的老小,凌少爷……嘶”李安平紧闭双唇,极力憋笑。

“**妈的笑什么笑?他妈老子——”

“呵哈哈哈!没什么没什么。只不过有点串戏。呃,凌少吗?身材健壮,五官端正,不怒自威……啊,很仗义这一点也许没错吧?”

“草你妈的别说了!”蒋凌源脸红了,挥起臃肿的拳头锤向李安平的胸口。

虽然可以用魔术自保,但李安平还是选择诚恳地道歉,随后转为一副严肃的表情,评价起蒋凌源的作品。一旁的任博琪看了之后也极力忍住笑意,同样装作客观理性的态度加入了讨论。蒋凌源认真了起来,虚心接受二人的误导。

蒋凌源被所有人当作笑话,任博琪又觉得李安平过于高调浮夸,而李安平也不大看得上另外两人,这样的关系恐怕很容易因为一点小事破碎吧?他们三个本没有成为朋友的根据,只是因为恰好住进了一个宿舍,又恰好没有矛盾激化的契机,才能像现在这样有说有笑。思来想去,大多数人之间的关系好像都是这样。

云颖认为这是值得悲哀的事情,但她却毫无动摇,难道是因为太普遍所以麻木了吗?她觉得乏味,转而想到自己的舍友,程栀和余柏舟,她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呢?一年以来有过什么变化吗?她们是朋友吗?

云颖无法理解余柏舟,甚至未曾尝试,余柏舟好像是完全没有矛盾的、自洽的,云颖从她身上找不到任何切入点,她就那么理所当然地生活在这里,做着她的事,但这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这样想来,她和田亦一样,是不像逾者的逾者,他们看起来好像没有那么拧巴、那么偏执,难道魔法使就是这样吗?没有领悟魔法的云颖自然无从理解两人的突破。

那程栀呢?云颖发现自己从最开始就没来由地关切她,程栀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让她感到似曾相识,她总会从程栀想到自己的小学同学。她好像以同一种方式理解程栀和故友,也以同样的方式不理解他们。想到这里,云颖伸出腕子,凝视着小巧精致的约会表,她转动手腕,让烤蓝的零件和贝母表盘在灯光下反射出漂亮的光芒。

“那时候,我没帮上什么忙。”她自言自语。

在一月初的一个夜晚,任博琪尚未收到入学的通知,安温的寒假刚刚开始的时候,在四千公里外的滨海湾,当这块表的秒针逼近零点,副表盘上的星月到达最高点,云颖正在结界外的五大道散步,她对朋友身上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甚至完全没有想起这个人。她有时候会感到惭愧,猜测他在最后一刻是否会想到自己。

云颖叹了口气,再一次承认:我什么忙都没能帮上。但不止是在说老朋友,也是说程栀。就算是知道她在做什么,就算是感受到了她的无助与绝望,云颖也什么都没有做到,她目睹了这一切发生,能够想得通一切为什么是这样发展,却无法理解为什么非这样不可。

4

“听说你在自残,我还特意来关心一下,结果怎么没死啊?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了。”

莫泠再也不用担心无法熬过没有深沉苦痛填补的长夜,因为程栀的皮靴和拳头比精神上的煎熬与空虚来得更加实在且可靠。她会在晚上的某一刻被魔术转移到校园的角落,通常还没反应过来就先因头部遭到重击而失去意识。但是,这当然不是程栀喜欢的,她会用魔术在一瞬之间把莫泠的伤口恢复,然后继续拳脚相向。

“请您,务必要死啊!”程栀用魔术变出一条钢筋,狠狠地挥起,把莫泠揍到半空,“您那么苦大仇深,一定是因为非常深邃的青春情感吧?来者不拒地谈了那么多男朋友,一定是因为缺爱吧,好可怜啊!这么深刻的痛苦,这么无法治愈的伤痕,这个世界有您活着可真是莫大的损失啊!”

莫泠掉到了地上,程栀一脚踩在她的喉咙上,狠狠地用鞋跟来回碾压。

“毫无长进,废物,你怎么还没死啊!当初到底是谁把你录取进来的?你这种毫无希望与光彩的懦弱落伍之人身上根本没有一丁点的可能性。”

“别这么说啦……程栀。”站在一边的云颖想起任博琪的事情,有点想笑。

“哈?”

“我是说,有她在不也挺好吗?不然会把你憋出病来吧。”

“切。”程栀忽然感到索然无味,她脚一扭用力跺碎了莫泠的下巴,随即将这具半死不活的躯体传送回了宿舍。“没有她的话,我就去外面杀人,把所有人都杀了。”程栀嘟囔着,用魔术清理了身上的血污。

“那样不好吧。”云颖笑着说,“万一惹出麻烦,卢珂文会教育你吧?”

“呃,这……”程栀撇了撇嘴。她打开银质的烟盒,拿了一根手卷烟叼在嘴里点燃,自嘲地说,“他想教育我还需要理由么?那可是高高在上的总务处处长,我的领导大人啊。”

“你们到底都有些什么事啊。”余柏舟插嘴,用余光看向云颖。

“总有些很个人的事情嘛,柏舟。”走在中间的程栀弯轻轻弯腰,以此打断了余柏舟对云颖的眼神。

“那凭什么你就知道?”余柏舟这个问题并没有明确指代是谁,但程栀主动开口做出了回答:“因为她男朋友是学生会副会长吧,这所学校里的一切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什么嘛,你们都这样认为吗?”云颖感到有些意外,小声说道。

“呀!你害羞了?”程栀开心地伸出双手去摸同伴的脸,但被云颖轻易地挡下了。

“有这回事啊,那恭喜。”与云颖对过眼神,余柏舟就没再说其他的,恢复了往日倾听者的身份。

任博琪目送这三个女生的身影消失在路灯那微弱的亮光下,终于深呼吸,咽了口唾沫。他连忙从旁门离开已经空无一人的人偶馆,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宿舍。他清晰地认出了那个在迎新会上致辞的学姐,他记得她的名字:程栀。

转天星期二,任博琪看到莫泠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教室里,中午又偶然在校园里遇到程栀,他感到自己被她微笑着注视,为此感到惊恐与愤怒。从这个中午开始,任博琪开始旷课,但程栀和莫泠的事情并不是根本的原因,只是一个契机罢了。

开学仅仅几周,任博琪已经失去了刚来时的那种激情。他仍没有放弃自己所热爱的,但已改变了方式。他不学习秘术而整日呆在生命科的展览馆里闲逛;他仍旧画画,但不再参与社团的写生,也不看别人的画了。

他再一次变得孤僻,过去的处境将会复现,毫无主角应有的成长与触动。

5

都是因为余柏舟说的那番话——程栀自己这样埋怨道,但到最后所有人都明白,就算余柏舟什么都没说,程栀也会变成这样。她每天放学后都去结界边缘的空地,在隆起的土堆上整齐摆上装满水的塑料瓶。程栀会脱掉双排扣的外套,站在距离土堆十米远的地方,撸起衬衫袖子,用右手轻轻托起左臂。她左手的手背和手心被刀子刻上了简单的纹样,划得最深的地方甚至有骨头暴露在外,鲜血止不住滴落,花纹在食指的指尖汇合。

她瞄准了一个瓶子的的瓶盖,几秒之后,清脆的响声划破空气,飞溅的血滴勾勒出螺旋的轨迹。

瓶子安然未动,只是上半部分被溅上了血迹。

再试一次,瞄准中部。

“砰!”瓶子倒下了,被染红的水随之从侧面的小孔漏出。

程栀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表情终于舒展,自嘲道:“什么嘛,我射的还蛮准的……”

在脱靶了五六次之后,魔术终于命中了目标。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高兴,身后便传来三声像是鞭炮爆炸一样的巨响。

三个瓶子应声倒下。

程栀回过头去,看到留长发且戴圆顶礼帽的青年向这边走来,金扣子的布雷泽敞开着,他的右手揣在左侧的衬里。

“还是这玩意好用啊,相比之下。”卢珂文走到程栀身边,手里拿着沉重的大黑星手枪。

“用拟回廊的图案代替咏唱,的确是效率更高。划出伤口用血而不是其他材料构建拟回廊,也确实是会加大威力。”卢珂文瞟了一眼倒下的瓶子,“但是做到了如此地步,威力却只相当于手枪,值得么?你说你闲得没事,练这魔术干什么?考试又不考。”

程栀看着滴血的左手,沉默不语。

“我有个好办法。”卢珂文从袖子里扯出几股金线,粗暴地拽过了程栀的左手,用魔术将线穿进了拟回廊图案的伤口中。

突如其来、刺骨的疼痛让程栀一时失声,露出了与少女美貌不符的,几乎可以说是狰狞的表情。然而,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连疤痕都没有,只是埋入金线的地方隐隐作痛。

“再试试。”他抬起程栀的左手,瞄准了一个水瓶。

程栀调整呼吸,运作魔术。伴随着塑料瓶的爆裂,惨叫声也冲口而出。她从卢珂文身边挣脱,握着几乎烂成肉泥的左臂。

“你能自己用魔术将它复原么?按我课上教的,一步一步来。”卢珂文关心道。

程栀没有回答,疼得蹲了下去,摆弄着还连在一起的骨头和碎肉,试图将金线从骨头缝间挑出。

“血液代表精神,贵金属也被赋予过象征,都适于制作拟回廊。两者相加,你却只能将它发挥到这种程度。”卢珂文叹了口气,俯下身来,那咄咄逼人的气势让程栀联想到鱼眼镜头的畸变,“倒也不能说你资质差,但是……嗯,我看你连最根本的东西都没搞懂。不能确信地生活下去,就凭这点浑浑噩噩的精神的话,你什么都做不到。”

“你……”剧痛和慌张让她连话都无法说利索,“你……”

“我凭什么这样说你呢?哼,程栀,这两年我看见了很多学生的自杀。这些人都自以为来到这里能够改变什么,都觉得是命运的转折点。但是,不是因为去了什么地方就迎来怎样的生活,而是因为作为什么人而走向哪里。这里可是安温。学生们是通过魔力监测而被筛选出来的。回廊理论你学过吧?魔力监测本质上是在监测人的情绪与精神。因为比普通人更敏感,更容易有极端情绪,才会被安温看上。”卢珂文用魔术迅速治愈了程栀的伤口,将黄金制成的拟回廊埋回她的手中,“你还没发现么,程栀?在踏足这个结界之前,我们的青春就已经走样了。所谓的逾者学院,只是收容了这群不良少年罢了,不会带来什么本质上的改变。”

程栀摇晃着站起身,自顾自地去拿双排扣的外套穿上,也不顾衬衫上的血迹沾得到处都是。她完全不理会卢珂文在讲话,穿好衣服就朝宿舍区的方向走去,步伐踉跄,像是行尸走肉。

“日子不可能一直这么过下去的,大概是我多管闲事吧,但我还是建议你去看看医生。”卢珂文快走两步追上程栀,他从西装的里衬口袋掏出小卡片和钢笔,边写边表现出担忧的表情,“倒也不是医生,但是,可以去聊聊,总是有好处的。在起源科的教师办公区——”

“这样啊,谢谢。”程栀缓缓接过卢珂文递过来的卡片,默念他写在上面的内容:起源科17栋3-01,司马簇生。

“去了说我名字就行,下午七点前他都在。”卢珂文的脸上露出温暖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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