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昨日的梦

作者:鱼悦愉 更新时间:2022/11/6 23:24:16 字数:11592

1

4月21日,星期天,程栀起得很早,要和大家一起出去吃早餐,然后在结界外散散步。她说快到阶段性检测了,想在这之前放松一下。

出门时程栀穿了校服的夏季短裙和黑色丝袜,上身则是直接在衬衫外面套了披肩大衣,她把垂在左肩的头发编成麻花辫,用橙色的丝带在上面打了个蝴蝶结,还挺可爱的。看得出来,她心情不错。同行的云颖和余柏舟仍保持着平日的穿着,从开学起到现在都不为天气或者场合所改变,除非有硬性规定。

她们顶着朝阳的微光离开安温学院的结界,云颖提议去喝羊汤,于是三个女孩骑共享单车去到了临近海河的一家黄门脸餐厅。她们坐在屋里,云颖的位置正对着窗户,她偶然看见一辆黑色SUV驶过,想起友人出国时的情景。

“云颖你对这里很熟悉么?”吃完饭散步的时候,程栀问道。

“还好吧,有好个朋友,很好很好的好朋友。”云颖看向高耸的楼房,喉咙动了一下,“他家在这附近。”

“这样啊。”程栀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心中别有一番滋味。她沉默了一会,忽然领着两个朋友拐到河边。她们走上大沽桥,并没有驻足多久,继续沿着河岸走下去。

三人兜了一大圈子,从“口”字形的瑞吉酒店又绕回到大沽桥边,这里有一座很高的建筑,俗称大玉米,曾经程栀就是依靠它的灯光来辨别时间的。余柏舟看到大玉米后,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挡住它,因而受到了程栀的嘲笑。

“离得这么近当然是挡不住的啦!”

“除非这样——”余柏舟迅速地从后面搂住程栀,然后捂住了她的眼睛。

“哈!”程栀被吓得踉跄了两步,对余柏舟比出手枪的手势,开了个玩笑。

程栀提出要去西康路,于是三人前往斜对面的和平路地铁站搭乘三号线,只要两站地就能到。她们站在路边等待车流,马路上有几道刹车的痕迹,如果仔细观察还能看到那旁边的护栏有点变形。大概是过年之前,一个女初中生被车撞死在了这个路口。那件事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死者是名校的学生,因为成绩优异而在学校里有一定知名度。至于事件的细节,有人说她硬闯马路是有意自杀,也有人说她是发疯了不小心跑到路上去的。

“哪会有人选择选冲马路自杀?”程栀觉得这样很蠢,附近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还有海河与桥,想死并不难办,而横穿马路往车上撞是最麻烦或许最痛苦的一种。

“那就是发疯咯?”

“走神吧?对哦,如果像柏舟那样想要挡住高楼而后退的话,站在这个位置——”程栀模仿起余柏舟刚刚的动作,被马路牙子绊了一下,身后的公交车呼啸而过。

“那这么死也太蠢了吧。”余柏舟的脸上如往常一样挂着微笑,拽住了差点摔倒的程栀,她看向曾经发生事故的地方,嘴角抽动了一下。

她们从地铁下来后,往程栀初中的方向走去,从那边可以绕回到安温的结界附近。云颖的朋友和程栀曾经在一个初中,但这些事情从没被谈论过。

程栀在养正中学的门前,透过铁栏看向里面的学生们。他们好像很快活,在下课时会结伴出来,或者在操场那边奔跑,和程栀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有一些谈恋爱的学生,他们偷偷跑到后门的角落想要拥抱,而程栀的出现让场面变得尴尬了起来。她在学校前转了许久,过了一个大课间还有一节课,几次险些被同学或老师认出来后,她裹紧外套,转身离开了。

云颖和余柏舟正在学校对面的肉铺等她,她们坐在二楼的餐厅点了吃的和饮料,程栀上来时将近中午,午餐也刚好被端上桌。

“原来是这里啊……”程栀咀嚼着抹有肉酱的面包,眼神飘向窗外。妈妈早告诉过她学校附近有很多日本商店,其中有一家带堂食的肉铺,但她以为是在奥林匹克大厦,没想到就在学校的正对面。

“你这几年到底都在做什么啊?”云颖随即感到后悔,程栀那么敏感的人说不定会因为这句话而难过。然而事实出乎了她的意料,那瘦小的女孩笑了一下,只说自己真后悔没有把生活过好,却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

午餐过后是漫无目的的散步,程栀今天好像特别有活力,她会饶有兴趣地对比结界里的老建筑和外面这些修复过的有什么区别,她试图寻找宿舍在结界外的样子,然后发现这栋小房子早就被拆了。她还买了一小瓶的威士忌,说是想调饮料。三个人并没有在外面晃太久,下午五点多吃过晚餐她们就返回了结界。

回到宿舍之后,程栀没写作业,也没换衣服,只是脱了外套和外鞋。她说要看日落,于是跑到了楼顶的露台,直到天空完全被黑暗笼罩也没回屋。这时候云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完全没有想其他事情,就像几个月后的夜晚一样。她对于正在发生的事情都毫无觉察,不管是在宿舍的天台还是上千公里以外的滨海湾。按道理这不怪云颖,但当她再次面对自己的朋友们时却因此而感到负重。

程栀在天台上因为没穿外套而感到寒冷。她打开酒瓶,听着音乐,回忆自己经历过的一切、成长至今的依据。她坐在边缘,两条腿摇晃着,心里轻飘飘的。

手机屏幕里,健壮的日本大叔带着豁达的笑容歌唱“幸福的蜻蜓”,让程栀心潮澎湃,仿佛自己也是那幸福的一员。接下来,穿马甲的帅老头弹起贝斯,这首歌关于星空中的列车,为了爱而勇敢飞翔,绝不向命运屈服,就像程栀每天睡前幻想的故事。她抬起头来看不到星星,却觉得天空是那样的闪闪发亮,于是轻轻地呼唤:啊,热烈燃烧吧,这撕裂苍穹的流星啊。

她变得快乐起来,发觉那些都是真的,不管是别人所歌唱的幸福还是理想,这一切都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世界上,是那美好而绚烂的梦幻。那里有一个旅程、一个英雄和一个远大的梦想,少女坚定地从大地上走来,指向天空,诉说着永不终结的、放逐的故事。程栀握紧拳头,挥舞着手臂,好像在发表伟大的演说,她大张着嘴巴,无声地嘶吼,却仿佛这声音能传遍世界,直到彼岸的星海。

她很快喝光了一瓶酒,傻呵呵地笑着俯视脚下的庭院与花草,逐渐平和下来。到最后,听到“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程栀丢掉酒瓶,站起身,长出了一口气。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看着海鸥在码头悲鸣。”身体摇晃着,她回想起海河的景色。歌词中的意向迅速涌入脑海,薄荷糖、灯塔、生锈的拱桥……所有这些看不到形状的词汇被冲刷穿过心脏,几乎将她灌倒。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心里空了一块。”她笑了出来,没有声音,只是叫凉气灌进嗓子。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那松开的鞋带。”她想起来有人说自杀是被耗尽了,并庆幸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充实。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有人说我是冷漠的人。”那又怎么样呢?反正自己一向这么孤独,才不需要朋友什么的东西。她骄傲地张开双臂,拥抱着深邃的黑夜。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你美丽地笑着。”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我还没有遇见你。”

多么美丽的人啊,明明孤身一人地面对世界,却这样唱道。程栀憧憬坚强的他们,咧开嘴巴笑着,没有一点声音。

“有时候啊,我也想,要不干脆一了百了。”她呢喃着,站稳脚步,整理衬衫上的褶皱,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湿乎乎的,“真是美丽又坚强的……他们。”

“这样啊,我在哭啊。”程栀呼出一口气,尽是酒精的味道,“不是快乐的哭泣而是伤心的哭泣吗?好羡慕、好嫉妒啊。”

“那看来我也就只是这种程度,一辈子都无法有什么色彩。被讨厌着的我,到最后也一样是平庸地,无聊地,没有任何光亮地,空虚地走向死亡。”于是,生命没有意义,程栀感到绝望。

“如果你心中有某个答案的话,就不要犹豫了。”

司马学长说的对,她早就知道,自己无论什么时候死掉都没有太大差别。她反复在心中确认,是这样的没错:不曾好好活在世界上,没有任何色彩与旋律,没有希望,没有意义的末路。这样的人活该去死。

好吧。

将沉重的空气呼出,程栀感到眩晕、恶心,但她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如果你心中有某个答案的话,就不要犹豫了。”

是的,心中早有答案,早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有答案了,都是从一开始就明摆着的事情。为这些事情而纠缠不清的人懦弱又绝望,活着才是浪费生命。

程栀将左手食指的指尖轻轻抵在太阳穴上,呼吸一遍比一遍沉重。终于,她忍受不了天台的空旷与荒芜,一溜小跑着下楼,冲到了街上,贪婪地呼吸刺鼻的、酒精味的空气。

晚上有些凉。丝袜和裙边之间裸露的皮肤对此格外敏感。

她将食指再一次顶在了太阳穴,牙齿咯咯地打颤,心跳越发混乱,绷直的双腿紧贴在一起,膝盖变得僵硬麻木。

什么嘛,谁说那是毫无意义的自我欺骗的?这不是派上用场了吗?每天放学后练习的魔术——

食指的指尖变得炙热。

2

一切都没有变好,过去的事情还在重复。任博琪挂科了,不用等出成绩,一定挂科。他心里说不定会想“刚找回点希望就又被打击”,但受到这打击还不是因为他之前的郁闷和懈怠,这下子又落入恶性循环了。

真叫云颖说中了,这里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快乐与憧憬也不是希望,而是无聊透顶的自欺欺人。然而现实比她想得要糟糕一点,也许不止一点。

事情发生在周五晚上,任博琪和室友们做了一下午的作业,这时蒋凌源提出要一起出去吃饭,他请客。任博琪本来是想要拒绝的,他打算晚上回家,等周日再回学校。但是,因为一切似乎都在好转,因为想到马上就可以把宠物都带来宿舍,他改变了计划。任博琪要重新和同学们走得近一些,一方面为了学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日子好过一些,他不喜欢孤独,只是受不了别人的缺点罢了。

李安平酒量很好,他好像很懂酒,并且带坏了自己的两位室友。任博琪并没有喝很多,但对于初次喝酒的他来讲,一瓶烈性精酿足够晕一晚上了。和室友聚餐是一种开心的事情,笔者将其视为一种浪漫,想必任博琪也有所体会。

在那个时候,他一定变得开朗了许多,认为自己可以接纳更多的东西,也就是类似于正常人的思维吧?虽然嫉妒李安平的身材与学习能力,嫌弃他那满屋子冒烟的烟斗,也讨厌他装腔作势地每天都穿礼服戴礼帽,但他不也总能帮到忙吗?正因为是这种优秀的家伙肯来帮忙,任博琪才能勉强补上一些作业。这样来说的话他也不讨厌侯蕊了,他应当清楚这些都是因为自己的狭隘。至于蒋凌源,多年以后任博琪和笔者聊起他时这么说过:“蒋凌源他是个**没错,但他是个好**。小蒋这人行,能处。”

这种浅显的道理与释然的泡泡在醉中浮现,本来也要随着醒来一同破碎掉,但是对于任博琪来说,这次的泡泡水恰好飞溅到了眼睛里,蒙蔽了希望。那个周末,他家里的一只猫病死了,如果周五回去的话至少能见最后一遍。或者,如果他在的话,说不定能提前察觉处什么,说不定能挽回悲剧的发生。

这件事让任博琪痛不欲生,他连续三天没上课,极少离开自己的房间,蒋凌源和李安平也见不到他。他试图用小刀切腹,但是无法划开肥厚的脂肪,却疼得全身发抖。本能地使用魔术救了他一命,这要归功于卢珂文的严格教学,要不是有魔术帮忙,在那伤口自己愈合前任博琪可能会疼死,毕竟他觉得自己的痛觉是别人的两倍。

然后,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李安平说:“如果为了这件事情去死的话,那你也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的人了。我猜也许你很喜欢它,诚然我们并不了解它,也许它在你一个人的时候提供了很多陪伴与慰藉,大概是在这之前。但说到底就是一只畜生,它对你的感情就和其他动物对主人没什么区别。所有情感和寄托都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而你看看自己如丧考妣、寻死觅活的样子,这样就算真死了也不过是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平心而论,李安平说的话也许有些道理,但他的行为确实欠揍,笔者在这里并不建议效仿。那个状态下的任博琪,脑海里的冲动直接反馈到了回廊,它被转化为秘术,用铠甲和尖刺将手掌包裹。真要要打起来的话,就算是优秀李安平也难以抵挡吧,这不仅因为他还没有学习实战的秘术,而是因为秘术根本上和意志有关,是可以被情绪所调动的。这样说起来有一个悖论:任博琪没有足够的信念挥出拳头,那么这一拳就算真的打出来恐怕也难有多大威力,以李安平的身体素质和秘术水平应该很轻易地就能自保。

“总之,任博琪也就是这点程度而已,他甚至没有勇气把最绝望的愤怒发泄出来。”虽然嘴上这么说,云颖却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

“就快了。”祈业愉悦地说,“还差一点,再有一两件事就能突破临界点了。”

果然,没过多久,任博琪迎来了他的至暗时刻。这时候,阶段性测验的结果已定,一两星期努力补一点作业并不能改变什么,他挂科了,比其他同学差了好多。于是他干脆把整天的课都旷掉,每天都去人偶馆,一呆就是大半天。

笔者认为,人偶可以代表任博琪心中阴暗的一面,因为身材的自卑和对于善恶的逃避,才会妄想从这种没有灵魂的躯壳上寻求美好与永恒。他曾经说想把好看的坏人做成标本,就是这一思想的体现。因此,面对人偶的任博琪是绝望的,失去了依托与热情的他绝望地站在虚伪的美好前,妄想这里能有什么慰藉,就是堕落的征兆。

五月二日星期六,在展馆的昏暗光线下,短发的小个子女生走近了任博琪,并向他问好。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见,因为旷课,也因为任博琪在刻意回避。那种努力、优秀的书呆子叫人嫉妒。

“叔叔我啊,也总有不开心的时候呢。呃,怎么说呢,哪怕来到安温,和所谓的同类们在一起,我也只有很少的几个朋友。”侯蕊其实并不擅长社交,也不懂得如何面对现在的任博琪,但她觉得作为朋友总不能一句话都不说。

“是啊,但你至少还有一群混熟的舍友,中午吃饭或者小组作业也都不缺人。”任博琪没有责怪的意思,但这就是他看到的事实。

“倒也不是啦,而且因为学习熟起来的同学,也很难说啦……”侯蕊想到了选修同课的袁月,“叔叔我很容易相处的,所以只要别人接近我,可以聊上几句天都不会拒绝……”

“就是说啊!”任博琪瞪着侯蕊,愤怒地大吼,回音在空荡荡的人偶馆里传开。

“我就是说,你们这种人真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然谁都有难受的时候,谁都有讨厌的人,可是你们这种的人天生就是能更好地面对啊!因为你优秀啊,你不像我这个样子啊,你没有二百斤啊,那当然有更多人愿意接近你和你聊,哪怕是表面朋友在遇到各种事情的时候也多少能帮上忙吧?再看看我身边都是些什么人!蒋凌源!?李安平!?你知道那个李安平对我说了什么吗?你知道他怎么恶心我的吗?”

侯蕊沉默不语,感到委屈。待任博琪平静后,她才开口:“对不起啦,我当然没什么资格说这些,只是,我想说老任你作为我少有的几个朋友之一,怎么说呢,叔叔我想,或多或少地也要做些什么,至少要表达一下。”

任博琪叹了口气,眼神逃避开了。

“第一阶段的事情就这样吧,反正只占10%的分,这学期才刚开始呢。我不是说什么后面还有机会之类的没有用的话,而是……”侯蕊咽了下口水,走近两步,“至少,叔叔我想帮帮忙什么的。主课的话有室友们帮你,那选修之类的就交给我吧,或者说,就算是主课我们也可以一起做。接下来好多科都要做小组作业,我们一组不就好了?人偶科要开始做实践了,你一点都没兴趣吗?”

任博琪没有说话,也没转头去看侯蕊,他盯着展柜里的人偶,身体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不开心的事情会很影响生活,但是至少做些什么,总不可能一点希望都没有,总不可能什么都做不到!”

那是第一次有人作为朋友这样劝说任博琪,也是第一次有人尽心尽力地想要帮他,这无疑是令人感动的。这让云颖陷入反思,她想起一年前的程栀,后悔自己什么都没做。

“嗯,谢谢你。”任博琪正视侯蕊,长出了一口气。然而也是在同一时刻,他脸上的微笑僵住了,因为一个女生的到来。

“哟,我说刚刚是谁在这边大吼大叫呢!”袁月走到近前,打量着任博琪和侯蕊,“我真是怎么都想不通,侯蕊你怎么还和他这种家伙做朋友啊?居然还要一起做小组作业?因为自己太优秀了所以要找一个人拖后腿,挑战高难度吗?你知道这家伙什么审美吗?按照他说的,那是他的画风,如果按他的画风来做人偶的话,你们组最后只能得到一个带毛刺的竹节虫。”

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叫任博琪如坠冰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种事情会第二次发生在他的身上。仅仅是想起就会叫他哭泣的回忆,如今切切实实地在生活中复现了。

“我说的有错么?和你一组有什么好处?专业知识一点没学,就算是设计方案或草稿,你还画不准形和比例,喜欢拿碎线描,啊还说这是画风,觉得很了不得。真是笑死人了,你这种家伙凭什么受人帮助啊?你又没有能力又不谦虚,你哪怕像那个凌源一样能提供点乐子都好!而且还和他一样那么大一坨,大坯子大份的,啧,我都不好意思往下说!”

为了克制自己的暴力也好,为了不让人察觉到自己的哭泣也罢,任博琪一声不吭,很快地离开了。走出人偶馆后他毫无方向地逃跑,直到精疲力尽,为了不让任何一个过路的人看到自己的脸。一分钟后,他跌倒在路边,接着几乎是蠕动着找到一把椅子,坐了上去。愤怒与悲伤好像在脑子里炸开,心脏的声音伴随着疼痛噔噔噔地传遍身体,喉咙又冷又塞,任博琪几乎失去了意识。

“我说的对吧?”果然,祈业什么都知道,“只差一步之遥了。不管是什么,只要再有一点就够了。”

3

就差一点了。埋在手臂里的金线将血肉融化,全部的灵魂都在指尖凝聚。就差一点了,之后一了百了。

“程栀!”伴随着急促的跑步声,男人气喘吁吁的呼唤传来。

少女因此而战栗,几乎在那一瞬间瘫坐在地,举在耳边的手无力地耷拉下来。她长出一口气后,故作从容地转身去。

“你来的还真是时候啊。等这一天很久了吧?”程栀面对着卢珂文,感到羞耻。

男人抬手整理了一下因跑步而凌乱的头发,他的右手摸进西装里衬,拿出银质的烟盒,取出卷烟,用魔术点燃。

“你自己选的。”卢珂文说。

“那当然了。”程栀歪头看着站在近前的学长,承认道,“不管怎么说,不管别人做了什么,或者最近经历了什么。我得到了真实的答案,这是必然的。”

“我见过好多你这样的人了,几乎每一个。每一个都是这样,绝望、挣扎,一点没有活力。真糟糕啊,这就是青春吗?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

谁知道啊?——做出了判断的人这样敷衍道,发生过的事情却在此时接连浮上心头。程栀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轻松与明朗,人生中的一切都轻飘飘的,但又是那么确切、鲜明,好青春只是像昨日的睡梦。

她想起那戴礼帽的初中同学,她曾效仿他穿大衣、摄影、在冬天为同学们拉起门帘。她学会了特立独行、优越感和负重,她记起漠然走过的同学,也记起其他人温和的笑容,他们有时会因为没有听到感谢的话而恼怒,有时却为了等一两个人而多站半分钟。他们曾经庆幸自己的行为带动了身边的同学,再也没有人被沉重的帘子砸到。但在现在想起来,程栀没有一点失望或自豪,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紧接着她又想到嘈杂的班级里,凑在一起讨论成绩与学业的优秀学生们,她有时也是他们的一员。她曾经妒忌那些和自己差不多水平却被当作好学生的人,他们甚至远不如她老实安分,但到最后,这些人大概得到了更好的出路。实话实说,程栀从来没有上心过学习,语文和英语能混得不错只是出于兴趣和天赋,而这些都是很容易被消磨殆尽的东西。当下的程栀并不为此悔恨或羞耻,她平静地面对,什么都不想说。

所有事情平息下去,她才为了自己的冷漠而动摇。为此,程栀刻意地回想那些让自己激动、眩晕的片段,躲在被窝里的哭泣、挥舞着菜刀的疯狂、胳膊上的划痕、对大人的怨恨、无法入梦的幻想……她为了记忆头疼而不是因为酒精,她惊讶于自己竟是如此平静,所有的所有都再也不能带来一丝的感触。因为已经决断了。

“他妈的!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啊!”少女带着泪痕的面容变得狰狞,失去了任何与美好或青春有关的色彩,“假的!都是假的啦!没有人知道任何事情啊!从来一个人都不知道啊!我一个人哭成那个样子,又狼狈又恶心,就连自己都要忘却!”

所有的一切都是自欺欺人,所有的事情都是自杀的序章,任何哭泣与挣扎都是假的,为了演给唯一的观众,叫她好做出判断。这才是司马簇生所说的“早有答案”。

脑子里嗡嗡作响,牙齿也咯咯打颤,程栀模糊地看着卢珂文,决绝地答道:“就是这样的。”

“这样啊,真遗憾。”卢珂文吐掉烟蒂,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可以有希望的,我以为你挣扎了这么久,不会被杀死的。”

他再走近了两步,与程栀四目相对。

“就这样吧。”女孩颤抖地说。

“啊,真遗憾。”就算是再多次地面对这些叛逆的不良少年,卢珂文也仍会为之叹息,“我尊重你的意志。”

这时候,他出于情绪很想说一句对不起的话,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他所做出的试探并没有起到指引或催化的作用,因为自杀者是注定要自杀的,没有任何改变的余地。他时常嘲笑自己非要插手别人的死亡,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只是平添罪恶罢了。

“那么,既然无论如何都是这样的话,既然没有一点救赎的办法的话,还有一件事。”卢珂文的表情舒展开,最后流露出哀伤的微笑,“最后一件事。”

4

我不再想死,对所有事情都失去了实感。当天色暗下来,在外面吃饭的李安平和蒋凌源快要回到宿舍,我决定再出去走走。这次当然不会去人偶馆,而是往结界边缘走,以免见到乱七八糟的人。

人类啊,真是恶心,无论怎样也无法理解。我并没有什么超脱的,但这就是事实,每个人都有**、**和脚趾,都有鼻涕、口水和耳屎,除此之外还有无法和解的丑陋心灵。而我是这丑陋者中最为卑微扭曲的存在,这是让人无可奈何的现实。

没有人在乎我,没有人称赞我。有时候我看那些侃侃而谈的人,真的觉得自己也不比他们差在哪里,甚至佩服他们好意思把那么浅薄的知识说出,也妒忌他们仅凭这点就能得到欣赏。真是的,生物学之类的东西,我早就预习了很多,来这之前也有过大量的知识储备,可为什么一次都没能表现?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为什么没有人问我?为什么没人来和我聊?只要聊聊就好啊,保准能叫他对我刮目相看!

但是,这不也都是自己种下的恶果么?因为打一开始就和人群保持着距离,才总是不被想到吧。逾者也一样不喜欢我这种阴暗丑陋的家伙,好像这里的一切都和外面没有太大差别。还是那些种类的人、那些学业的东西,有时候我会恍惚地想,今天和昨天有什么差别?就连下午都不过是对上午的模仿罢了,更别提这一年和上一年。

我想当个主角,但是一切都没有改变,曾经不是主角的我以后大概也不会有所改观,人们还都会围绕着那些漂亮的家伙,虚伪地欢呼雀跃。

散步期间,我逐渐想通了这些事情。如果再这样“普通”下去,是不可能成为主角的。如果不突破一个极限,我恐怕会死在让人窒息的平庸里。这时候的我无比清醒,清醒而勇敢,拨开了重重迷雾。

否定是一个突破,当我不再为了自己开脱,也就无法再容忍他人了。既然这样忍耐、循规蹈矩也会堕落、毁灭,那为什么不干脆豁出去遵循自己真正的心愿呢?一切让我喜爱的和讨厌的东西,我应该想怎样就怎样,这样至少才能洒脱些。

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动漫里说:“即便是一出闹剧,能吸引观众的反派角色也算是一流的。”是啊,既然无法成为一个传统的成长的主角,那为什么不成为阴影下的黑暗复仇者呢?那些侮辱我的人难道不是内心丑恶的败类吗?我的本质难道不是纯粹的真善美吗?

“哈哈哈哈,我是厕所之王!”撒过尿后感觉整个人都畅快了许多,反正四下里没有人,于是我决定释放天性,高喊了一句。虽然听起来很搞笑,但是这么喊一下真的很爽,我好像从未像这样发泄过。

“厕所之王!我的青春!凌源博琪!啊哈哈哈哈哈哈!”

太搞笑了!蒋凌源他算个什么?不就是在这种时候娱乐的笑料吗?真是太可爱了。我的格局一下子被放大了,忽然也不觉得袁月、李安平他们有什么让人讨厌的了。我不是早就掌握了外骨骼与铠甲的秘术吗?这可不是课上教的花拳绣腿。而且他们肯定都不知道我是拳击爱好者,这些家伙注定要被我打败罢了。早晚有一天,总有办法的,我得把这些恶心的家伙都做成标本,藏在学校里的某处。还有那个莫泠、程栀也是一样。

可别觉得我疯了,别以为我在开玩笑,我前所未有的理智和聪明,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或许此生再无悲喜。我的人生不是早就烂掉了吗?那么没有可能性就是最大的可能性!啊啊,原来绝望叫人变得这么理智,我现在完全想通啦!

在这绝望的狂欢中,我又遇到了学校里的橘猫。它仿佛能理解我的心情,也表现得快乐活泼。真可爱的生灵,你是来为我庆祝这置于死地后的新生吗?

“啊!如果那蒋凌源是将粪便播撒的恶人,我就是来将它捉回污秽地狱、将它束缚在幽深地牢的黑暗英雄。”

真是放飞了天性与所有情绪的、自由的觉醒。我正幻想它会指引我直到威名远扬,成为被人畏惧和重视的人物,但是鞭炮般的巨响打断了这有些遥远的梦想。思绪被拉回到脚下的大地,再一次面对软弱与恐惧的震撼。

橘猫倒在地上,血迹溅到了我的脸旁。

“等一下,什么?什么啊什么啊什么啊!?不是说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吗?不是说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啊!!”

但我还是很快找回了理智,并听到人的声音。

“喂!你在哪啊,莫泠?疼的话要出声叫喔。”我能辨认出,这是程栀的声音。

“什么嘛,流浪猫啊。”她在远处晃了晃,并没有发现卧倒在灌木丛后的我。

“真是的,到底跑哪去了,你这种水平的空间术能传那么远吗?快出来吧,以免叫我再伤到其他的什么花花草草。放心吧,我不会打死你的,完事保证给治好了送回宿舍!”

这说的还是人话吗!?我愤怒地冲了出来,却见不到她的身影。脑子里一片混乱,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橘猫,莫泠,或者其他什么的都无所谓,没有什么理由再迟疑、退缩了。因为方才我已做出了觉悟。

意志的坚定让秘术变得强大,我很快发现了程栀的踪迹。她正沉浸于欺负莫泠的游戏中,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猎物。我的计划要提前了,不是为了阻止霸凌,而是要让冒犯到我的人付出代价。莫泠也是一样,等我收拾完程栀可以顺便把她也解决,反正这种懦弱又矫情的家伙注定没有希望可言。

“虽然可以预想到,但是我不建议你这么做呢。”

该死,怎么还有人?我看到一个散着短发,身穿礼服外套的女生穿过昏暗的街道,最终在路边停下脚步。她歪头看着草坪上的我,好像在俯视,头顶还有一盏路灯,高高在上的样子让人联想到审判的意味。我认出了这个人,她曾经请我喝过咖啡,并且递出了安温的录取通知书。

“你在这里干什么?”

“只是在夜里散步恰巧路过而已。”

开什么玩笑?现在都快要凌晨了,恰巧手里拿着小刀散步的热心市民?我反问道:“明明你才更像是什么可疑人物吧?”

“笨蛋,别装了。你连掩盖魔力都不会,还想杀人?”这么高傲的话从瘦小的女生口中说出可真让人想笑。

“我跟你说,被人看不起和被人误解,这两件事我最讨厌了。”严格来讲她倒也没有误解什么,但我强调这两点只是希望她可以好自为之,算是念在相识的份上。

“嗯,你大可以装无辜,我也的确没法洞悉你的思想。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什么都别做,回家休息吧,不困也可以抓紧时间补补学业。或者,哪怕看会课外书呢?”

“你在对谁指指点点啊?因为是前辈就可以摆出这种态度吗?说话又装腔作势的,以为自己是谁啊?”

“我只是碰巧路过,觉得不能无视正在发生的事情。你想杀死自己讨厌的人再把她们伪造成自杀吗?省省吧,凭你是没本事伪造出相对应的魔力痕迹的。再说了,你真敢杀人吗?”

哈!真是把人看扁了啊,这家伙。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我打算把程栀先放到一边了,反正她那么高调的家伙随时都能找到。倒是面前这个女生的自以为是让我感觉受到了侮辱。

“我啊,虽然成绩不怎么样,但落实到实践上可并不差喔。”我走上路面,开始接近她。

“唔,还不赖。”

说话时,我们彼此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在路灯的光影下兜着圈子。那个女生虽然右手拿着一把小刀,却毫无攻击的意图,身体完全放松,满是破绽。

“不过我劝你还是收手吧,哪怕从情理上来讲,也不应该做到这种地步吧?”

这家伙怎么能一脸平淡地自说自话,她怎么能的!?她有什么资格吗?我理所当然地感到愤怒,但是没有任何压抑了:“他妈的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吗你就这样评头论足!”

“啧,果然。”她开始微笑起来,好像是被我逗乐的一样。果然也是个性格恶劣的家伙,这下子我更加有了动手的理由。

“但是,一切都没法就这样解决吧?发生过的事情,自己的懦弱,犯下的错误——”

我哈哈大笑。别逗了,复仇不是为了挽回什么,复仇是为了否定什么。否定自己眼中的错误与恶心。不让这些垃圾再继续碍眼。我还不知道世界有多么绝望么?我何以妄想突破现实的极限?说到底,存在本身就是这样,人性就是这样,世界就是这样,我面对一切都那么无力,也什么都没得挽回了——这样的绝望之下,难道我还不能再宣泄自己的情绪么?

“本来你要是直接离开,就当无事发生,我什么都不会做的。但你犯了错误,说错了话,有着坏的品格,就要为此付出代价了。”

她无视了我的警告,而是拆下礼服外套肩头的襟扣,露出穿在里面的金扣布雷泽——这表示着学生会成员的身份,表示她的高高在上。她以为我不敢动手,或是无法处理结果,但是这个蠢货又怎么知道我要做的事情呢?

我好歹也是有理念的人:美好应当纯粹地美好下去,而不是被毁灭。我不用担心全校的针对或犯罪的指控,我会把你们改造成完美的人偶,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拥有了一支武装!

“我可是已经觉悟了的。”这是最后通牒,如果她肯在现在逃跑,说不定我还能网开一面。

“你能有什么觉悟?只会彻底堕落,再也没有人生的希望之类的,变成内外同等丑恶愚蠢的末人。”她忽然站定脚步,郑重地对我说,“我听说过一句话,人一生只能杀人一次。如果你下手了,就再也没法回头了。”

“那你他妈还真是热心肠啊!你倒是说说,我都这样了,之前的一切要怎么回头啊!?就连凭借着秘术的天赋转学重开都不能改变什么!我早就堕落了!啊啊,你不会在乎这些问题的,优越的你一定有着强大美好的内心,无论怎样都不会堕落咯!哈那你真牛逼!你真的太有资格教导我啦!”

“这样下去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任博琪。”

衣服有些紧绷,皮肤正在变得坚硬,尖刺从毛孔中长出,双拳紧握——我已经怒不可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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